作者:周蓬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51
|本章字节:23890字
1剧院
小城的剧院是静止不动的,——说它是剧院,其实并没有歌舞团,也没有音乐会。文化局下属的不足三十人的京剧团一年只有两三场演出任务,平时人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这样以来,剧院的最大的功能便用来放电影和开全县干部大会。
我父亲是县委机关的干部,开会成了他一生最重要的活动之一。他在退休后整理即将告别的办公室,把满满一纸箱会议笔记本倾倒在地板上,说“没有用了”。然后,吩咐我和哥哥拿到院子里点燃它们。火舌很快吞噬了那些五颜六色的笔记本,塑料封皮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油味。我当时已经爱上文学,知道每一页会议记录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隆重的集会,主席台上有个神情严肃的人在侃侃而谈。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凝结着父亲一生的虔诚与荣耀,便于心不忍地偷偷藏下一本,夜间的翻阅令我大失所望,上面记满了三夏大忙季节如何防治棉铃虫的方法和措施。
少年的我时常混迹于开会的人群中,目的是为了观赏会议结束后加映的电影:《闪闪的红星》、《海岸风雷》、《卖花姑娘》、《看不见的战线》、《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和《流浪者》……
至今难忘的是一次公判大会,一个煤建公司的工人杀死了他的情妇。小城尽管小得只有一条肮脏的街道,但我们平时谁也没有注意过这个人的存在,一场凶杀案突然让他成了全城注目的焦点,被人们在茶余饭后议论纷纷。沉重的镣铐叮当作响,他在宽敞的舞台中央端坐,并且已经被剃光了头,但鼻翼下的一撮小胡子仍被完好保留。他的身体健壮如牛,表情木然地面对一排手雷似的麦克风。奇怪的是他的声调显得很镇定,在娓娓地诉说他的杀人经过和理由,剧院上方的一具大喇叭把他在人世间最后的声音清楚地传向远方。陈述完毕,他被五花大绑地拉到郊外品尝子弹。多年后我读到昌耀写死刑犯的诗句,大意是两个死刑犯在执行枪决前互相嘀咕耳语,最后因为话不投机而争执起来。昌耀感到惊诧莫名,“两个死刑犯,他们之间的争执还有什么意义?”
事实上,活到现在才幡然顿悟,对于意义的寻找可笑而不足取。争执也因为时间的流逝暴露出愚蠢的河床,——那时候,伙伴间的争执每天都在爆发,像传染了恐怖的瘟疫。电影散场,我们沿着剧院一侧的小路回家,模仿某位伟人的口吻争论不休。面红耳赤。恼羞成怒。列宁。林肯。毛泽东。斯大林。高尔基。我们常说的一句话是:喂!让开,让开,让列宁同志先走!而更多的时候,我们坐在树阴下畅谈《流浪者》的男主角拉兹,他引发我们由衷的羡慕之情,因为其尽管是个人人唾骂的小偷,却获得了气质高雅的丽达宽容的爱情。
“在我们这里,没有谁会爱上一位小偷,女孩们个个俗气的要命。”
“……这个城里没有高贵的丽达。”这是我们分析了一番现实后发出的共鸣和绝望结论。
多么滑稽可笑:三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时常把自己想象成主宰未来的人物,拤腰背手,沿城郊的护城河堤相依漫步。一本惠特曼的《草叶集》被传阅得接近鸡毛惮子,吹上一口气就会羽毛纷飞。在大雪天出来朗诵《我歌唱带电的肉体》。崇拜影星。憎恨父母。学习抽烟。谈论女生。渴望早恋。渴望留长发。渴望喇叭裤。每人头上都有一顶傻傻的军帽……我们相约在中秋节的晚上,到荒野的一片坟地里过节,荒茔幢幢,阴气森森。第一次品尝啤酒,——它让我们皮肤过敏,第二天出现了一身湿疹。那天晚上,三个人都醉了,东倒西歪地爬到坟头上大声演讲,宣讲给埋在地下的死者:“同志们,朋友们,你们多好哇,可以无忧无虑地享受大地的安宁……”
神秘的性毫无预兆地降临到身体内部,开始它魔鬼般的引诱和控制。于是我们很快在班里找到了各自的暗恋对象:阿林的暗恋情人是全年级的校花,她每天早晨都出现在学校的文艺宣传队里,宣传队唯一的特权是不必早操,单单这一点就令人心生仰慕——那时起我就知道世界上的人是分类的,而我归属的类别在一个暗淡的角落,像木梁的上方飞翔着***不类的蝙蝠。值得一提的是,多年之后,阿林与这个叫静的女生果真结成了秦晋之好,他们的爱情得到了实质性的开花结果,有一对已经读初中的龙凤双胞胎为证。这真是个罕见的奇迹,只有用“上帝的刻意安排”这一著名的理论才能解释得通。另一个好友杉子就运气差些——他用棉棒棒练习书法,蘸着墨汁认真书写的斗方字画已经无数次被暗恋的人婉言退还。尤感可气的是,那个女生的长相之丑全校闻名。公认的丑女却有着和美女同等的清高,对公认才子的爱意弃之如敝屣。急得杉子抓耳挠腮,“究竟为什么呢?难道我连她也配不上吗?”这令我们疑惑至今,成为一桩悬案在时光的枝头高高飘扬。
我算不上一个优等的学生。对我而言,坐在教室里接受刻板的教育是不得不承受的折磨与耗损。每天,和所有的同学一样,我装模装样地背起书包坐在冰凉的坐位上听老师絮絮叨叨,下意识地做着笔记,而思绪却不可遏制地飞向远方,穿越高山荒漠,丛林莽莽,有幻想的片断,有电影里的场景,却唯独没有课本里的内容。我的作业马马虎虎,时常把别人做好的数学题拿过来摹写一遍;考试更是穷于应付,靠打小抄蒙混过关……在整个中学时代,我是全校最恍惚的学生之一,宝贵的青春期犹如一截半死不活的木桩,在昏昏然的走神状态下寂寞自燃。
炎炎夏季,盼望已久的暑假终于到来,我渴望天空下一场暴风雨的心顿时像一匹脱缰野马,但我在家中仅仅呆了三天就已按捺不住——父亲的找茬与训斥令我如临深渊,战战競競。多年来,他把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对我的挑剔与苛刻简直无以复加!每一次冲突的起因都小得不值一提,“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比如一次扫地用力过猛了些,地板上起了灰尘,都会成为他挥手打耳光的理由。那一刻,一个粗暴的父亲和一个戴近视眼镜文质彬彬的机关干部,这两种身份让他的形象变得错位而立体,处于弱势的我只有忍受,忍受……忍受终于铸就了我内向性格隆重落成的典礼。事后,惟一的排泄就是到剧院看一场电影安慰自己内心的苦痛,我陷入黑暗的心境需要电影银幕的照亮和清洗,剧情会覆盖心头面临的不愉快,它比敷在伤口的药物还要灵。如今,你完全有理由做出这样的假设:如果世界上没有电影这门供人娱乐的艺术,我极有可能选择自杀。
凝视着晃动的银幕,我忘记一切,默默流泪,貌似来自剧情的催眠与沉浸,其实根源来自现实浩瀚的悲伤。
但有一次,在剧院忽明忽暗的背景里,我遭遇了平生惟一的一次无法确认的“性骚扰”,事情的经过被我写进了一篇叫做《乌鸦》的短篇中。
那晚的电影是《两个小八路》,自然是一个抗日的故事。这部影片已经连续放映了五天,故而剧院里观众稀少,长长的一排椅子上只有一两个人。这样的情况是无须凭票对号入座的,我随便找到靠前的一张空椅子上坐下,电影先是放了两个加演片《新闻简报》,正片即将开始的间隙,我的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丰满健壮的成年女人,她穿着一件软软的月白丝棉短衫,鼓鼓的胸脯似乎在告诉人们她是个已婚的生过孩子的少妇;我还记得她的面部皮肤比较黑,留着齐耳的革命式的短发,眼睛格外大,闪闪发亮。如果把“黑牡丹”这个绰号赐予她,一定十分恰当,心里这么想着,果然就暗暗赐给她了。整个长椅上只有我们二人,而她像暧昧的夏天偎依过来,很自然又很老练地与我搭讪,她说话像对一个熟悉的人一样,声音很轻:“哎,还没开始吗?”她指的是电影《两个小八路》。我也很自然地回答,“马上。”然后便不再看她,身体拘谨地贴紧椅子。但她的心思压根不在电影上,而是没完没了地与我攀谈。她极其坦率地介绍了自己的工作单位——在饮食公司下属的国营大众饭店做服务员,她的家就住在县供销社。她问我“放假了吧?”,我说“嗯,放了……”从始至终,我的话少到极点,而且全用鼻音作答,瓮声瓮气。脑子已经被她身上释放的一种气体弄得意识一团模糊,好像被施了魔幻术。黑牡丹往我的裤兜里塞了一样东西,我用一只手悄悄地伸进口袋摸了一下,感觉是几块硬硬的水果糖。她又把我的手抓过去,放在自己的手中抚摸和揉搓,另一只手***我长长的头发里。我紧张起来,呼吸变得急促,额头湿淋淋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黑牡丹如此猖狂的进攻和长驱直入,心里想着尽快离开剧院,但身体却沉重得不能动弹。
后来,她伏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句:“你呀,真是个小孩子……我们出去吧。”我茫然地点头,被她肉乎乎的身体麻利地拥入怀中,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剧院。
她把我带到剧院外的一小片广场上,路面上闪动着片片水洼,气息里有了一股清爽的味道,原来天空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夏夜的一阵凉风把我吹得清醒了许多,我意识到眼前即将发生一件可怕的事情,这种事情我从来没有遇到过。
黑牡丹说:“到我家去……”她的语气始终平静而温和,分寸把握得当,有点自言自语的味道,明显地并不需要我做出任何响应。哦,这个在低音区里徘徊的声音就像是一个梦境,丝丝缕缕地萦绕在我的耳畔,整整一个晚上了。她似乎胜券在握。
我未置可否,没有做出摇头或者点头的表示,大概是一副失魂无助的样子吧,完全成了被动空茫的低幼动物。我呆立在原地不动,看着她到看车处取了自行车,她还蹲下身整理了一会车子的链条。然后她骑车,让我坐在车后。她的力气可真大,把自行车踩得像风火轮。路上,她仍在口吻平静地说话,我根本没听她究竟说了什么,心里在盘算着如何脱身。
当自行车攀上一个高高的坡度之后,开始沿着惯性向下滑行,我知道前面就是我父亲所在的机关大院。就这样,在她的车子抵达大院门口时,我飞快地从车上跳了下来,像一只逃跑的兔子那样,一溜风地从侧门钻进了大院之内。
2露霞
黑牡丹带给我的刺激并未就此结束,接连几天我都在惶惑不安中度过,晚上需要掰着指头数数儿才能潦草地入睡。回到家后我把屋门关严,将衣兜里的水果糖一一掏出,摆在桌子上加以分析。——一共十二颗,糖纸很美丽,五颜六色,外表和商店里的糖没有任何区别。忽然,我想起在剧院的黑暗中还吃掉了一颗,是黑牡丹剥好后硬塞入我嘴里的,它让我忐忑了好几天,脑海里反复萦绕着一段毛主席语录,我害怕自己中了“阶级敌人的糖衣炮弹”,而从此不再是原来的自己。
几天之后,见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的心稍稳了些,便约了阿林和杉子来到我的零乱狭小的居室,我被内心巨大的秘密折腾得奄奄一息,见到他们二人后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讲述了那一晚的遭遇。谁知他们听了并没有做出我想象中的惊讶反映,只是可怜和同情我的胆小如鼠,我遭到了一番奚落。他们还抢吃了桌子上的糖块。吃完了糖,他们开始对黑牡丹这个县城中的异类女人大感兴趣,要求我带路到街头进行指认。我说“算了,不想见她了。”“不行,要去,要去,”他们施计说如果我再拒绝,就是我在撒谎,这件事纯属子虚乌有的编造。在那个年代,人品的被怀疑形同判处死刑,为证明莫须有的清白,我只好蔫蔫地闷头带他们二人来到街上。
前面曾经说过,一九七0年代的县城只有一条街道,每天早晨,所有的人都骑着自行车上班,而黄昏时分又在同一个时段下班,想在人群中辨认出某一个人并不困难,因为无论如何这个人都必须经过这条街道,所以当她出现的时候我马上就认出了她。
在黄昏的人流里,她仍是骑着那辆八成新的“飞鸽牌”自行车,齐耳的短发被风吹得飘起来,细长的眼睛迷茫地投向前方,她的身上始终散发一种心平气和的淡然。与那晚不同的是,新换上了一件蓝色的背心,紧绷绷地裹在身上,勾勒出了丰满的胸部特征。不知怎的,我的心突然跳得厉害,脸上开始发烧,手也不停地颤抖。我很害怕她会认出我后从自行车上跳下来,那样我将不知如何应对。但事后证明这想法是多余和可笑的,原来她具备超凡的遗忘本领,早已把那晚的事情抹杀得不留痕迹——因为在后来的时间里,我们还曾经有过几次狭路相遇的情形,她都在朝我轻扫一眼后侧身而过,抛给我一个上帝背影式的谜语。
我们三个站在路畔,以一棵高大的法桐树作掩护,他们二人一直在询问“来了么?来了么?”“哪一个?别错过了。”……终于,我朝她的背影指了一下,就低了下头。
他们动作迅速地朝黑牡丹追了上去,蹦跳的影子像两个炸尸的小鬼儿。过了一会儿,两个饱了眼福的人嘻嘻哈哈地回来了,面对脸红的我评价黑牡丹:
真的很漂亮。
一路上,他们不停地说:“呵呵!她才是全城最标致的美人哩。说真的,——比你的露霞漂亮多了!”
我的暗恋情人有个欧化十足的名字:露霞。来源于伊凡·蒲宁的,它成了我至今喜欢蒲宁作品的主要缘由。在我的书架上,五卷本《蒲宁文集》站在一个显眼的位置。
当然,这个名字是我私下里给她取的,她本人永远不会知道,至今也是秘密。我只能透露她的名字里有个露字,至于她现在哪里,是否活着,都是未知的了。而且,关键的问题是,依照现在的心态,我已经丧失了对她的命运去向的探究兴趣。这让我怀疑衰老降临到我的身上,是不是已经到了一个什么程度。它始终在走,比人走得快。
俄罗斯和前苏联文学带给我最早的艺术启蒙,与它们接触的机缘值得回忆:那一年冬天,当我们全家从吉林那座冰窖般的北方城市迁到故乡的县城,父亲先是租赁了一位老同学位于县粮食局附近的三间平房。他的那位同学是一位中学语文教师,因为工作调动而把家迁往乡下,不知是搬家的匆忙还是有意遗弃,竟然在旧居里丢下一个大大的纸箱,里面全是五十年代出版的苏联,这无意中帮了我的大忙。那是一些很优秀的,如《远离莫斯科地地方》、《盖达尔文集》、《山岗上的篝火》、《小北斗村》、《铁流》、《毁灭》……甚至,我还几近抄袭地模仿《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作者是迦林娜·尼古拉耶娃),利用自习课的时间“写”了一部中篇,题目为《去北京的列车》。而事实上,当时我并没有到过北京,北京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星空。在那部所谓的“”中,我把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居住地放在了天安门城楼,我认为他居住在那里乃是理所当然,可以从巍巍高处俯瞰全国的山山水水。
按照当时中苏关系的恶化背景,那些书都在被禁之列,因而每一本书的都是在偷窥的心理状态下进行的,地点也尽量选择隐蔽,比如,在一个周日中午,我找到郊外的一个乡村场院,扒开一个玉米垛躲进去读盖达尔,读得入迷。直到天色完全黑透,连周围的风都沾染了神秘的寂静。我从玉米垛里钻出来,朝满天的繁星呼出一口气,伸个了懒腰。
渐渐地,培养着我肤浅的清高与孤傲,我看世界的目光多了不屑,多了怀疑。阿林很及时地批评我,“不要这样嘛,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比别人多看了几本破书?”为了这句话我们大吵了一架,差点动手和绝交。
其实他说的很对,除了几个空洞的词汇,我一无所有。我的灵魂被神奇的文字紧紧地攫住了:集体农庄,园艺师,康拜因,布拉吉,红军,白匪,哥萨克,伏特加,顿河,骏马,篝火,营地,丛林,冬妮娅,卓娅,以及露霞……
哦,我的露霞,她的身影在青草地上熠熠闪亮。
露霞是一个皮肤如雪的大眼睛女生,我至今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她咯咯的笑声,像一串清脆的铃声洒播在校园冬天的回廊。从始至终,我是一个暗恋毒鸠的狂饮者,致使我即便不正视对方一眼,却能够准确地从黑暗中分辨出哪怕是她的一声轻咳。昼出夜伏的美化让露霞通体散发神性的光焰,想象中的画面在空中静止:夏令营里歌声四起,在高高的幽静的密林,河水从远处传来阵阵喧哗。露霞抱着一捆木柴,点燃了山冈下的篝火……茂盛的青草,呜咽的风琴,弥漫的雾气,月光下的木桩,夜空中低旋的大鸟,以及露霞被风轻轻梳理的飘动的长发,都会在我的眼前随时浮现,或者随时熄灭。
过于内向的性格让我在万丈深渊的泥淖中苦苦挣扎,我从不向阿林和杉子袒露内心。而且,我对他们近乎公开的恋情极有看法。对我而言,这是一个巨大的秘密,说出即是背叛。相反,为了掩饰某种心虚,我在他们二人面前对露霞言辞轻蔑,粗口悬河,像一个玩世不恭的问题少年。我恶毒地咒骂着露霞的一举一动:体育课上的尖叫,遇到路面水洼时身体夸张腾跳的不雅姿势……但当他们二人随声附和时却又像有一把尖刀扎在心头,顿时血滴迸溅,伤口好几天才能复平。而这种尴尬痛苦的折磨是我一手制造的,像个悲剧中的主角,我对自己的性格分裂感到惊诧和无奈。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当最单纯的爱恋通过唇边的关隘,却化为一串语言的粗鲁和双目喷火的仇视?
当时的风气令人费解,男女生之间没有最基本的交流,既不说话,也从无合作。由于露霞是个身材娇小瘦弱如猫的女孩,她坐在第三排靠左边的坐位,与我的坐位相隔了整整五排,这让我有机会长时间地凝望和揣摸她静坐的背影,它写满了春天花瓣引诱蜜蜂的内容:瘦削的肩膀,像葱白一样洁净的脖颈……一根粗黑油亮的辫子,时而别一支发卡,时而系一只蝶结……耳朵的轮廓多么分明,耳垂上有一粒暗红的黑痣……她侧身与后坐的女生戚嚓说笑,眼睛眨巴,兴奋得两个瞳仁放射异光,当朝我投来下意识的一瞥,她会忍不住吃惊地一怔,——此刻的我,早已将满眼的饥渴与爱恋在瞬间化为佯装的愠怒……我怒目而视,火力喷薄,一边心疼地望着她像一只受惊的猎物,从我视野的枪口下怆惶逃窜。
显然,一个无有任何瓜葛的人毫无来由的“敌视”态度令她迷惑不解,进而感到不安。有那么几次,她甚至企图用极度温和的眼神与我进行无声的“和解”,但我的无知让她的努力一次次地失败了,败得很惨。
……我看到她慌乱地收敛目光,转身,低头,背影幽暗而孤单,肩头似乎还开始了脆弱的抽搐。
后来,她干脆看见我就急忙从道路上绕开,有意识地避开因辐射而来的“敌视”带给心理的负荷与尴尬反映。
现在看来,这其实是我人生最初的也是最大的一次失败——因为暑假结束后,露霞就随着父母的工作调动转学去了遥远的新疆哈密,不幸的消息对我无异于五雷轰顶。从此,她的身影在校园那条幽暗曲折的回廊不再复现,也终于完成了一则让我永远无法表达更正的感伤寓言。
而所有灼人的秘密终会泄漏——阿林和杉子在我的床铺上翻找香烟,无意中发现了我写给露霞的一首情诗,他们争扯了一番后大声朗读,逼着我承认,我满面羞臊,最后不得不在百般抵赖无果后默认事实,随即眼里涌出了一股泪水,粘稠而咸涩。那首《致xx》的长诗,我只记得其中的几行:
你是屋檐下的冰串吗瞧你流淌的这般缓慢春天了啊你却滴嗒、滴嗒……不肯扑入我焦渴的心田。……
3事件
那辆破旧的火车嘎嘎作响,速度极慢,遇到芝麻大小的车站也要逗留好久,铁道工在吹哨子,打着旗语。一路上,我蜷缩在靠窗的一角观察地面:雨后的地面潮湿而零乱,路两边的松林布满摧残,到处是被风吹断的枯枝败叶,堆积的圆木,忽闪的信号,电锯刺耳的尖叫,三三两地行走在道路上的伐木工光着膀子,然后是逶迤的山岗和起伏的田野……这是一次离家出逃的情景记忆。
现实变得越发不可忍受,它们来自父亲的粗暴,好友的戏弄,黑牡丹的诱惑和露霞那双楚楚动人、略带忧伤的眼眸,——它的闪动带给我内心的焦躁越来越沉重,像冲击波。
凡此种种,命中注定的一次离家出走便顺理成章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香烟事件成了最直接的导火索。
几年前,我们家已经搬进位于城西的县委家属区里,父亲也凭借他的本科学历成了县委的主要部门领导。但他的脾气变得更大了,可谓喜怒无常,搞得全家人人自危,稍不留神就会大祸临头。父亲批评人的本领堪称一流,蛇打七寸,他很会抓住对方的要害。往往用一句话就能把人的气焰砸趴,把你的尊严剥光,倒在泥水里痉挛。我见过他批评一位因饮酒误了大事的机关干部的情形,语言之犀利无人可及,排山倒海的子弹从父亲的嘴里倾泻而出,直击靶心——那个年近五十岁的人低着头,哆嗦着弯在父亲面前,吐字含糊:“我、我错了……今后……嗯,再不敢了……我……认罚……听候组织处理……怎样处置……我……都没意见……我……有罪。”“嗯,我、我错了……今后……嗯,再不敢了……我……认罚……听候组织处理……怎样处置……我……都没意见……我……有罪。”
他这样反复忏悔着,压抑的哭泣像个孩子,连手上都沾满了粘嗒嗒的鼻涕。那一刻,作为旁观者的我,觉得全身掠过一股巨大的电流,从脊背到股沟,都爬满了阴森的毛虫。
离开了原来毗邻的粮食局,我们家的院子背靠县医院,这里住满了县委机关的首脑人物,每天都有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出现在小区里,前来检查某位退休官员的身体。长长的胡同尽头是一条河,那是城中惟一的河流,河岸上生长着大片葱笼野树和灌木。一度,我约了阿林,两人怀抱气枪,到树林里去打麻雀,我的枪法不错,几乎百发百中,然后我们把打来的收获拿到河岸上用火烧吃,那真是一生中少有的瞬间欢乐……。阿林的家也住在这个小区里,离我家相隔几幢院落,他家的门前紧挨着公共厕所,由于父亲不允许我在家中大便,倒给我提供了一些外出活动的机会和借口。每次大便完毕,我只需把裤子一提,直奔阿林家门。幸运的阿林是个独子,父母也是普通的机关职员,但其整个家中的和睦气氛让我悄悄心酸。对我刺激最大的一件事是有一次我看到阿林的父亲正在喝茶,阿林抢过父亲的杯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将杯子里的水全部喝光了……我惊讶地盯着他父亲的表情,观察其父的反映,却什么变化也没有,阿林的父亲又去倒了一杯水。我十分震惊!因为这样的事在我与父亲之间,是不可想象的和永远不会发生的画面。打那以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世上还存在着如此畅通无阻的父子关系。我忍不住问阿林:“你怎么可以喝你爸爸的茶水呢?”
“操,渴了嘛!这有什么……”阿林说。越是这般轻描淡写,越让我的内心失去平衡。
而我的日子一如既往,与父亲的磨擦每天都在发生,这一次却源于我的大意:偷了他的香烟。当时我父亲正躺在床上假寐,时而从胸腔里发出轻微的鼾息,我以为他真的睡着了。最大的错误不是这个,而在于我记住了父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摘了眼镜我是什么也看不见。”这句话促使我放开了贼胆,从他的枕头旁侧小心地抽出了五支香烟。
在转身的刹那,我被他一把揪住。
这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次恐怖……那一天,我为这五支香烟付出了惨痛代价:在挨了一顿拳打脚踢后双手被反绑,然后关进了燠热难当的厨房,作为一种惩罚站了整整一天。母亲出于对我的怜悯,悄悄打开门锁,端进一碗热气蒸腾小米稀饭,用一把大大的铁勺子往我嘴里喂送,我的眼睛马上沁出泪水……母亲一边责备我也一边流泪。懦弱的母亲不敢解下我双手上的绳索,一个劲地催我快吃,否则父亲下班回来就麻烦了。但我没有一点饿意,摇头拒绝,母亲就强制性地让我吃一口,我就吃了一口,母亲又让我再吃一口,我又加以拒绝。就在僵持的当口,父亲的自行车稀哩哗啦地闯进了院子,而母亲已经躲避不及。父亲铁青着脸,先是一把夺下了饭碗摔得粉碎,粘稠的米饭顿时变成一滩稀粪,然后,他伸手朝母亲脸上打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当天傍晚,我们家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父亲摔碎了几乎所有能够摔碎的家当:暖水瓶、搪瓷锅、玻璃相框、酒杯、一摞碗……杯盘满地,桌椅被掀翻,四脚朝天;我平时的书籍被一把火点燃,烧成了一堆纸灰。一股青烟从院子上空升起,叱骂和揪打声向四周扩散。大约有上千人围观了这个热闹的场面,邻居,行人,小贩,父亲的同事,母亲的同事,哥哥的朋友,我的同班同学……他们中有的人在真心劝解,有的人却脸上挂着暧昧的微笑。院子里的火炬树被挤歪,连墙头上都坐满了光屁股的儿童。
事后得知,有一个赶驴车的中年人路过胡同,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情,也加入了围观的人群,结果走失了他的心爱的毛驴。
第二天,战争堰旗息鼓,像以往的大小战事一样,不需要任何调解,就一切归于平静的日常,生活仍沿着原来的脉络赖拉巴叽地延续,大事件套着小事件,小事件也会引发大事件。这场战争没有输赢,损失要远大于五支大前门香烟的经济价值,若把砸碎的家当重新置办,需要花掉全家人整整一年的工资储蓄。
父母都耗尽了气力,没有按时起床上班,他们太劳累了,倒在各自的房间酣睡——早晨醒来,家中比以往更加寂静,母亲豢养的几只家禽,吓得连大气不都敢出;猫跑到了房顶上去了,鸡在院子里压抑啄食,窃窃私语,仿佛它们都清楚一场场事件的始末,一次次见证了主人的凌厉与暴戾,但这一次与以往不同,它促成了我少年时代的一次成功的出逃。
为什么我要必须忍受肉体与精神的双重***?过着连猪狗都不如的生活!远方啊,它们一定温暖而快乐,有比眼下更好的生活,那是真正的生活:果实遍地,溪水淙淙,野鸽子低低地飞翔,甲虫的队伍自由奔跑……。事实上,离家出走的计划和想法折磨我很久了,仇恨一直在内心拼命地积攒,到了饱和的状态就会产生裂变。我想:如果我的肚子里隐藏着一个炸药包,如果我的舌头就是一根引爆装置,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它从嘴巴里掏出来,把体内的炸药包引爆,让整个夏天都坍塌和陷落于一次金色的爆炸。
4风车
挣扎着起身,我从仓房里装了一布兜子鸡蛋,情绪镇定地来到农贸市场,以很低廉的价格将鸡蛋卖出,从一个耳朵上挂黑眼罩的男人那里换回八元钱作为出游的旅费,前后过程简简单单,不到十分钟的时间。然后,我来到河畔,沿着河堤行走,呜咽的河水在脚下哀伤地奔流,河水见证了我内心的渴望与决绝。
但接下来面临的问题令我颇感迷茫:我实在不知道要去哪里,——哪儿才是一个安抚伤口的地方?世界筑起一道高高的栅栏,到处都是陌生的人群,他们吃喝,劳作,睡眠,占据着城市和村庄,并用黑压压的身影切割了阳光下所有的道路。
原来,在貌似开阔庞大的社会结构中,根本没有为出走的人备下哪怕是一间遮雨的茅棚,和一顿免费的午餐。开花的春天已经远逝,而丰盈的夏天碧草如织,秋季芦花似雪,冬天有温暖的洞穴,树上筑满鸟巢,蚂蚁在泥土中穿行……如果从这一角度加以分析,人的生存空间甚至远比其它物种更加逼仄。
伴随着河水的流动,理性渐渐在我的意识中复苏,我放弃了原本打算到一个陌生异地的冒险计划,而决定到五百华里以外的乡下外婆家去度过这个漫长的假期,那个地方叫沙河镇。直到今天,一想到这个地名,我的鼻孔间便会奇异地缭绕着一缕淡淡的泥腥味,或者一股浓郁的树汁香气。
我在内心精心设计了这次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旅程:一、沙河镇是我童年熟悉的地方,那儿有我的许多亲人;二、沙河镇以西的黄金村,埋葬着我的爷爷和二爷,我有好几年没去看他们了;三、面对我的失踪,父母会理所当然地想到沙河镇……不管怎样,我还是爱他们的,我不想让他们为我而增添寻找的焦灼。唉,人的感情真是复杂微妙,在行动的刹那间,我竟然动了恻隐之心。类似的恻隐,在此后的人生里从未消失。
就这样,主意拿定,我来到小城的火车站买了一张车票,火车经过一天一夜的运行,我来到沙河镇,在外婆家住了整整一个半月。
——当我与小城不辞而别,行进在明亮的钢轨上时,听到火车发出哐哐的撞击声,我感到周围充满了危险的快意,车窗外,孤独的风夹杂着一场暴雨从天空泼打下来。
外婆家位于沙河镇以北的小村子,从家门口可以一眼看到公路,外婆时常用手搭起凉棚朝公路上张望。她家的院子外有一个白茫茫的大水塘,这个水塘至今还经常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每一次都有早已故去的外婆出现其中,她有时手里拿着一只铜盆,有时两手空空地微笑。
当天黄昏,因为我的到来,外婆吩咐我二舅到水塘里捉了两条二斤多重的大鲤鱼,还杀了一只老母鸡。“它叫花妮儿哩,我养了五年。”外婆说着,伸出一个巴掌。外婆抚摸着我精瘦的身体,不停地骂着我的母亲,叫着母亲那陌生怪异的乳名:布儿。那顿饭吃得我肚子鼓胀,站起身来都很困难,最后,我只好一点点地挪着步子钻进了蚊帐。夜间,久违的蛙声吵得我无法入眠,我嗅到满屋都是陈旧的气味,稻草的气味,衣柜的气味,破棉絮混合着往事的气味,还有一股类似于春天梨花爆开花蕾的气味……一团明亮的月光在窗棂上水一样游动,照耀着墙角下一只缺了耳朵的尿壶。
公路上不时响起马车奔跑的声音,我的心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稳,像躺在一个温暖的摇篮里。渐渐地,我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外婆领着我来到村子西边的一片竹林,竹林里有一小块花生地,在花生地的旁边是我外公的坟墓,我们一同给外公烧了一摞纸钱。还到竹林外的棉花地里采了一大把野花,放在了外公的坟前,然后我跪下来,跪在青草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时,令我终生难忘的一幕出现了:外婆将手中薄薄的白纸折叠成一个小风车,用一根黑线将它扎在竹棍上挑着,小心翼翼地插在了外公坟头的中央。我想询问外婆这有什么讲究,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始终没有开口。我看到外婆双眼微闭,蠕动的嘴唇念念有词……天暗下来,幽静的竹林里没有一丝风吹,时间凝固了。
而风车,却在旋转。我眼里的泪水也在旋转。
(原载《青海湖》200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