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51
|本章字节:34386字
第二天早晨许景行老两口再扫街的时候,遇见了一个让他们尴尬万分的场面:村庄后半部的住户走出一个个男人或女人,他们睡眼惺忪地挑着铁筲,到村庄前半部的人家去挑水。多年来因为家家有压水井,人们挑着水在街上行走的情景早已不再见到,而今天又突然出现,仿佛时光一下子倒退了十多年。
挑水的人们对这种倒退明显地表现出了愤慨。他们挑着空筲走路时,故意摆动钩担,让筲梁磨出的声音更加嘹亮剌耳;到前边人家叫门时,许多人都是大声吆喝:“开门让俺挑点水吃呀,再吃自己家的水就毁了呀!”等人家把门打开,他们便一边压水一边与人家诉说水被污染的冤屈,同时咒骂着造成污染的纸厂与纸厂的主人。
有些人表现出的抗议形式还有更严重的一种:那就是走过许景行老两口身边时,不再与他们打招呼,而是面带怒气一声不吭地走过去。这是许景行老两口最接受不了的。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早起扫街,为全村人无偿地做着公益劳动,且不说如今有人已经视若无睹麻木不仁,好像觉得他们天生就应该做这件事,今天又怎么能够用这种态度对待他们呢!
两位老人先是忍耐着,任挑水的人们走过时怎样表现,还是“唰啦唰啦”继续挥动着扫帚。然而等扫那条东西街时,有位挑水的汉子走过时“呸”地吐了一口痰,玉莲老太再也忍耐不住,把脚一跺说:“他爹咱别干了,你看他们青眼白眼的是怎么回事?”许景行没有停手,嘴里说:“怎么回事?谁叫咱二儿把大伙都得罪了呢?”玉莲老太说:“合意是合意,咱是咱!怪咱就是不该!”许景行摇着头道:“不怪咱怪谁?谁叫养了那么个不争气的儿呢?”玉莲老太说:“你这人就是这样,不该背的黑锅也背!反正我受不了了,今天你想扫下去你就自己扫!”许景行说:“你想走就走吧。”玉莲老太说:“我不走怎的?我这就回家!”说着将扫帚一扛,蹒蹒跚跚地走了。
然而,她走出十来步后,回头看看老头子还在那里默不作声地劳作,默不作声承担儿子的罪过,她又慢慢走回来,走到老头子身边再次放下了扫帚。老太太一边扫一边流泪,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湿漉漉的……
许景行虽不作声,心里也很不平静。他在暗暗谴责儿子的同时也谴责着自己。“养不教,父之过”,古人讲得明白。多年前两个儿子还小时,他就希望他们都能听话,于是给他俩起名为“合心”、“合意”,可是他们并没有合他爹的心意。特别是二儿子,自小思想就不纯,贪吃贪玩,发展到今天,为了赚钱竟站在了群众的对立面,这怎能不让他五内俱焚,觉得无颜面对全村父老乡亲!
大儿子还好一些。他小时候挺懂事的,在斗私批修的年代,他用他聪明的小脑瓜带头背老三篇,给老子帮了多大的忙呵!那时的情景,许景行啥时想起啥时心里发热。不过,后来合心当了村干部,尤其是当了村支书,心里想的就跟老子不一样了。他与老子当干部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整天忙着抓经济,至于人心变得怎样,他考虑得很少。当然这与大形势有关,中央不是讲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吗?但是许景行明明白白地听到,中央也强调精神文明不能放松,“两手都要硬”。而到了合心这里,就没见过抓精神文明的那一只手伸出来,结果是全村人心一天天腐变,一天天堕落。
在许景行开始种莠草并相信这办法有些灵验之后,曾找到儿子进行了一次认真郑重的谈话,让他好好管一管人心。想不到儿子竟开口说:我是想过好好管的,而且还发誓要管得比你更好!许景行听得呆了,就问是什么时候发的誓。合心便说起多年以前跟着爹用头发拴门鼻试人心的那个夜晚,讲了那天凌晨坐在大队部喊话台上的感受与所思所想。说完这些,合心却向他爹发问:你说说,你一个劲地整治人心,想把人心整治得灰星不沾,可到头来落了个什么结果?
许景行便想起了无人商店的垮台与自己的下台,觉得羞愧难当。但他又说:我承认我是失败了,但我只是方法错了,把事情做过了头,我用劲的方向并没有错!
儿子说:不对,用劲的方向也错了!
这话让老子惊愕万分。他不解地问:方向怎么也错了呢?千古圣贤只是治心,谁掌权也得首先办好这件大事呀!
儿子说:问题就在这里。我觉得,咱们中国之所以在世界上落后,根本原因就是用劲的方向错了——人家西方人早早地往外用劲,把智慧与勇气放在征服自然上,结果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社会很快富裕起来。可咱们的老祖宗干了啥呢?把心眼儿都放在了征服自己上,一个劲地向里用劲,对自己发狠,这是什么来着?对了,叫作“灭人欲”,“杀心中贼”!可是对头来怎么样?心中贼杀不死,自己却因为经济落后,差点让外国人杀光了!毛主席也讲过明白话:落后就要挨打,就要被开除“球籍”,但他老来还是犯了糊涂。所以说,党中央后来改弦易辙,把经济工作放在首位,真是太正确啦!如果再照以前你当干部的时候那样,不抓生产光抓人心,咱们的国家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彻底完蛋……
这一番话,让老子听得张口结舌,好半天不知再说什么好。他承认,儿子的话确实有道理,尤其是向外或向里用劲的分析,真让他耳目一新。是呀,不重视发展经济确实不行,真是在这世界上站不住脚。但是话又说回来,光把经济发展上去就行了吗?大伙一个个都富起来了,可是事事都想着自己,谁也不顾谁,甚至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思!
他把这意思向儿子说了,儿子说:你不要慌,先把经济发展起来再说。经济发展起来,别的事也好办了。你不是好讲古人的话么?古人说过“衣食足而礼仪兴”对吧?人家西方就是这样,去过外国的人回来都说,人家那里的社会公德不知比咱们中国好了多少倍!你说咱们整治了几千年的人心,人心怎么还不行?
许景行不知道外国的事,更不知儿子讲的真不真。但他问儿子:等把经济发展起来再说,那也太晚了吧?你看看,现在的一些坏人坏事不管行吗?
儿子却把手一摆:国家不是有法律吗?谁犯法谁就去坐牢呗!
老子说:光有法律恐怕还不行,还得在平时把人教育好。
儿子这时不耐烦地道:教育教育!教育不是万能的你知道不知道?
……那场父子辩论以谁也没说服谁而告终。以后,合心继续忙着抓经济,许景行索性也不再找他理论。但他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心想:我要看看,就这样一直不抓人心到底行不行!这口气憋了一年又一年,他种的莠草也一年比一年更高……
现在造纸厂引出的事端,应该说是在许景行意料之中的。他年前劝阻二儿子不让办这个厂,那时虽然他没料到办厂会污染村中水井,但他凭直觉就断定这厂子早晚会出事。历史的经验证明,凡是与大伙离得太远的事,就不会有好下场。你想,一人投二十多万建一个厂,这在村民中是件多么显眼的事?要想素净才怪哩!
但他又忘不了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在污染被发现的当天晚上,他就忧心似焚,在家里实在坐不住,亲自去合心家中想问他怎么处理,可是却没见到大儿子的面;第二天晚上老伴从村民会场上一回家,他便急忙问会是怎么开的。老伴说到村里宣布没有污染,他连连摇头说恐怕是哄人;听老伴讲到这结论被“小蝎子”当众推翻,他立即拍着大腿说:唉,合心你丢死人了,真是丢死了!最后听到合心向村民郑重检讨并宣布三条处理意见,他才点点头吁出一口长气……
但是,他对这三条意见的头两条能不能贯彻抱有疑问。他知道二儿子的脾气。再说,把工厂停下来并且拿钱建自来水,这对合意来说也真是一个重大损失,他能痛痛快快地答应吗?所以,许景行今天早晨一边承受着村民对他的冷淡甚至仇视,一边担心着那几条处理意见的落实情况。
老两口又在日出时分扫到了村子东头。当许景行又像往常那样驻足向远处观望的时候,忽然看见大儿子与许合千从造纸厂走了出来。他知道,这俩人肯定是找合意传达村里的决定的。他便想赶快知道合意的态度怎样,于是就站在那里等他们走近。
村支书和村主任此时也看见了老头子,便加快步伐向这边走来。离得还很远,许合千就嚷嚷起来:“二大爷,俺两个叫合意碰卷了刃,得请你出马啦!”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许景行心里立即乱糟糟的。他问到底怎么样,大儿子合心对他说了昨晚打电话的情景,并说今天早晨约了合千,想一块儿去说服合意,然而合意还是不听。最后二人向他重申两天的限期,合意说两天后也别想把他怎么样。说到这里许合心摇摇头道:“唉,怎么摊了这么个犟筋头兄弟!叫我怎么跟大伙交代?两天的限期过去,咱们真要动硬的,你说有多么难看?爹,你快去劝劝他吧!”
许景行回想一下,大儿子自从当上村支书,这还是第一次求他帮忙。他觉得自己得了理,扬起老脸说道:“不是光抓经济就行么?不是说人心不用管么?看看吧,这就是严重教训!”
许合千急忙说:“哎呀,二大爷,你就别再给俺们上课啦,你快去吧!”
许景行又严厉地盯了大儿子一眼,将扫帚往老伴手里一递,背起手就往纸厂走去。
走进纸厂大门,景从老汉立即迎上来让他到门房坐。许景行说我不坐,我要找合意,说着就去了前边。那里,二儿子正指挥几个工人用生石灰水拌麦穰,身上弄得脏乎乎的。许景行站在工厂办公室门口喊:“合意,你来一下!”许合意发现了爹的到来,脸上立即下意识地现出小时每逢挨爹训斥时的表情:歪歪着嘴,一脸的苦丧。但仅仅是片刻这表情便消失了,他嘟噜着一张中年胖脸走过来说:“你来干啥?”许景行说:“我来干啥你还不知道?合意,快听你哥的话,把工停了把钱交上!”许合意说:“我就不。那样的话,我就亏老了。”许景行把眼一瞪厉声说:“你就光想着自己、自己,从来就不想想别人!君子盼得天下富,小人发得一人财!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如今变成什么样子了!”许合意耿起脖子道:“谁说我光想着自己?我也为我的工人着想!”他抬手向工人们招呼:“你们过来,快说说你们想不想叫厂子停!”
这时有七八个中青年男人扔下手里的活,走到了许景行的面前。有个叫许景宽的中年汉子开口说:“大哥,你也想叫厂子关门是不?”许景行说:“是呵,怎么啦?”许景宽说:“哎呀,可别叫厂子关门!我去年在外边打工,辛苦一年也没挣回钱来,今年好容易在自己村里找了这么个地方,一关门不是毁啦?”他的话音刚落,其他几个人也七嘴八舌地说起来,都说如今找活儿的不易,说厂子关门对他们生计的影响。许合意在一边得意地道:“爹你听见了吧?谁说我是发得一人财?我办起这个厂子,是带动大家一起富!要是拔拔高的话,我也算个君子!”
听二儿子自封为君子,许景行感到十分可笑。但他也忽然明白,二儿子办起这个工厂,的的确确是让几十个村民有了挣钱的地方。这几年村民外出打工越来越难,不是让人欺骗工资拿不回来,就是遇见凶险受到伤害。到本村的厂子干活就安全多了,而且还不必跟老婆孩子分开。如果单看这一点,合意办厂也真算一件好事。可是,他办的这厂子又确实给村民的健康造成了危害,单看这一点又是件坏事。咳,这好事坏事怎么会搅和在一起啦……
但许景行又想到,让工厂停工并不是永远停,只是建自来水的这一段时间。如果连这点牺牲都不肯,那就太不把大伙的利益放在心上啦。于是,他就开口向工人讲这道理,讲得大伙都不再吭声。
说服了工人,他想再去说服儿子,但这时许合意却已进了他的办公室不再出来。工人们回去干活了,许景行走进办公室又开口劝说,儿子却斩钉截铁地向他道:“爹,你回去吧。你就是说破了天,我也不会停工拿钱!”许景行一听这话气得胡子直抖,指着儿子说:“你这块杂碎,真是个硬头鳖!你这样跟全村人对着干,到底会有什么好处!”许合意说:“不是我跟全村人对着干,是村里要跟我对着干,叫我过不去!你们想过我的难处吗?”许景行说:“你有难处是一个人的事,可是你不停工,一半的村民就有了难处!你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吃不上干净水,你难道长了颗狼心?”许合意狠狠地说:“我就长了颗狼心,看谁把我怎么样!”听了这话,许景行气得只喘粗气,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时,景从老汉走进办公室,把他拉到了门房。老汉给他倒了一碗水,咧咧嘴说:“大哥,我也想劝劝你,如今咱们都老了,有些事还是少管为好。”许景行盯着他说:“景从,你怎么也这样说话!”景从老汉一笑:“可是,你想管管得了吗?大哥,这不是当年啦……”听他提起当年,许景行心烦意乱,便转身走出他的小屋,走出了造纸厂大门。
许景行回到家,大儿子跟村主任许合千正坐在那里等他。看见老头子脸上的表情,二人便知道了他去劝说的结果。许合心向旁边站着的玉莲老太说:“娘,你现在知道合意多不像话了吧?他不给咱面子,你也别为他着想了。明天村里采取措施就是!”玉莲老太叹气道:“俺就想,社会已经欠了那么多,再停工拿钱怎么受得了?”许景行开口道:“你别管他!他心这么狠,就是倾家荡产也活该!”接着他向二位村头说:“你们该咋办咋办吧,他狠,你们也得狠起来!”许合心这时向许合千说:“你听明白了吧?”许合千苦笑一下道:“听明白了。唉,这个合意,也真是太拗……”说罢,他就起身跟许合心走了。
许景行草草吃了几口饭,就在院里坐着抽烟。日头渐渐升高,春夏之交时特有的南风越来越猛,那片竹子摇摇曳曳飒飒作响。再看他种下的那一方莠草,现在已拱出了一层密糟糟的芽儿。许景行只觉得心中烦乱不堪,嘴边的烟团便吐得比任何时候都更猛更急。
更让他心烦的,是到他家挑水的接连不断,这个刚走那个又来。他家水井在院子东南角,来人看不见让竹林挡住的他,他因此不必与他们搭话。但那边筲梁儿吱嘎吱嘎,压水声咕咚咕咚,脚步声踢沓踢沓,声声都刺激着他的耳膜他的心。许景行想,怪呀,我家是在村子西南角,离村后部的人家远,为什么他们舍近求远偏到这里来?对了,他们是知道了村里没能让造纸厂马上停工,来用这种方式向厂长的爹施加压力呀!
明白了这点,一股严重的羞耻感便猛然压在了他的心头。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屋里,往床上一躺,直到天黑后再没人来挑水才起身。
第二天凌晨,老两口照常早早醒来。这时他们听到墙外有脚步声与水筲声。玉莲老太嘟哝道:“是谁这么早就起来挑水呀?”许景行瞪了她一眼:“你快别提挑水,一提挑水我就头疼!”
二位老人穿好衣裳,到院里拿了扫帚便要出门扫街。不料一打开门,门外是一个叫他们万分吃惊的场面:还没退尽的夜色里,几十个男女村民挑着水筲,正静悄悄地站在他家门前!
站得最近的是一个半老女人,许景行已看清她是朱安兰。他说:“他婶子,你们这是干啥?”朱安兰干干地一笑:“到你家挑水呗。”说着,没经主人同意就走了进去。接着其他人也鱼贯而入,呼呼噜噜站满了大半个院子。
许景行愣愣地站在门边,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咬着牙把脚一跺,跟老伴小声道:“社会个私孩子,可叫咱丢死万人啦!”玉莲老太没有话说,只是长吁短叹。
许景行低头想了想,对老伴说:“合意惹出的事不处理好,我是没脸再见人了。我去小梗家蹲一天吧。”玉莲老太几年来一直为丈夫与闺女的生分苦恼,现在听老头子说要走闺女家,便说:“那好,你去吧!”许景行这时又让老伴快去叫大儿子合心,让他过来看看这个场面。说完,他把扫帚往门边一扔,转身走向了村西。
许景行走到沭河边时天色已经明亮。踏着一坡嫩草走上河堤,却看见有几个人正在水边忙活,好像在弄几根木棒。他走下河滩离得近了,便看清那是他的侄子大收和另外几个本村的男性教徒。他们正将七八根盖屋用的檩木用麻绳捆成一个筏子。
这时大收也看见了他,气咻咻喘着叫道:“二叔你要过河?来,正好俺们把木筏做好了,你上来试试!”
这一段沭河因为不深,水上是从来没有船的,人们过河一直涉水。眼前出现木筏,这让许景行感到新鲜。他刚要说天已经暖和了怎么还要用这东西过河,但一看黑乎乎泛着白沫的水流,便立即明白这木筏也是让造纸厂逼出来的,于是心里更加沉重。他没有答复大收的邀请,径直走到水边开始挽裤子。几个制作木筏的教徒走过来劝阻他,说千万别让这河水沾皮,一沾就痒得难受。大收还告诉他,他原先认为只怪合意的造纸厂,可是去倒流河口的上游试了试,那水也是沾不得,看来这沭河从上到下都毁了。他们就凑了一些檩棒,做成了这个木筏。
这时,几个人对他拉拉扯扯,非让他坐木筏不可。许景行见盛情难却,便随他们走到了木筏旁边。几个男人将木筏抬到水里,让许景行站上去,他们中的两个人也站到上面,拿木棍插到河底用力撑动,木筏便慢慢离开此岸去了彼岸。
撑筏的男人中有一个叫许合霞,是许景霖的儿子,平时好看书好拽文,这时他向许景行说:“二大爷,你知道这木筏还应该叫什么名字?”许景行问:“叫什么?”许合霞说:“叫挪亚方舟!”接着就开始讲挪亚方舟的故事。然而故事还没讲完,西岸便到了。
许合霞遗憾地摇摇头,高声说:“二大爷你真是好福气,第一个坐了这挪亚方舟呢!”许景行听了这话,想想往后这些信耶稣的人们将要坐着这木筏在淌着毒水的河上来来回回,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小梗家在孙家河西的村西头,许景行走到那里时差点没认出闺女家的宅院。看看方位还是那个方位,院门还是那个院门,但靠东墙突兀而出的一口南北向的大屋以及屋山上红红的大十字架让他感到陌生。他去年就听说小梗发动教徒建了教堂,看来就是它了。
小梗见爹今天不请自来喜出望外,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让他快到屋里坐。这时她的女婿孙田丰也来与老丈人见面,一口一个“爹”叫得热热乎乎。更喜人的是六岁的小外甥棋棋虽然还没起床,可是看见姥爷来了却光着屁股跳下地,去姥爷面前摸他好长时间没再摸过的长胡子。许景行把小外甥搂到怀里,一股浓烈的亲情感动得他鼻子发酸。
刚与女婿说了几句话,小梗便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让他吃。许景行吃着,听闺女问他这些日子怎么样,他将头猛地一摇:“不怎么样!差点叫你二哥气死了!”闺女女婿都感到吃惊,便问出了什么事,许景行便一五一十地把造纸厂的事情跟他们说了。小两口在听他讲述的过程中,连连在胸口上划十字。小梗说:“二哥是叫魔鬼撒旦抓住了呀!等下午我去劝劝他,让他赶快转迷成悟!”许景行说:“你去劝他可以,可别来封建迷信那一套!”小梗说:“爹,信耶稣怎么能是封建迷信呢?等会儿我们作礼拜时你听听,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许景行便明白,他今天来闺女这里正好赶上了礼拜天。前天他看到律条村的教徒们帮大收种地,再想想凡是信了耶稣的人都变得遵纪守法规规矩矩,便对教会有了两分好感。他这时在心里想,今天我就要听一听看一看,这些教徒聚会时究竟干些什么。
但他又记起了自己的身份,便说:“我是个在党的,怎能跟你们这些人坐在一起?”小梗说:“你在堂屋里不出去,一样能听能看。”说着,她便把爹领到屋子东南角的墙跟,说:“你就在这里听吧。”许景行看见,那里与人眼等高的地方有一个巴掌大的小洞,墙那边挂了一块白布。从那里往外瞅去,教堂里的情景依稀可辨。他点点头道:“中,我就在这里。”
趁着还没来人,他先到教堂里看了看。刚走进那个宽敞高大的东屋,他首先看到了一屋子长凳,看样子坐个百儿八十人没有问题。再抬头瞧,见迎面的墙上贴了一大张绿纸,纸上用毛笔写着:
十条诫
一、除上帝以外,不可有别的神。
二、不可拜偶像。
三、不可妄称神名。
四、当记念安息日,定为圣日。
五、当孝敬父母。
六、不可杀人。
七、不可奸淫。
八、不可偷盗。
九、不可作假见证陷害人。
十、不可贪恋别人的一切。
许景行想,怪不得信耶稣的人大都规规矩矩,原来他们内部有这样的律条呢!再仔细看看,这十条中,头四条他不大明白,尤其是对第一条。他知道上帝就是中国人说的老天爷。可是老天爷之外怎么会不可有别的神呢?按老辈人的说法,老天爷身边是有许多神的,像王母娘娘、太上老君、托塔天王、雷神雹神、金童玉女、天兵天将……多得数不清。噢,想起来了,这是外国的上帝。可是外国的上帝也不能是光棍一条呀,自己一个人在天上还不冷清死啦?
但他看看后面的六条,觉得十分正确。他想,人们如果把这几条都做到了,这个世界也就安宁多啦。
再看看其他几面墙上,却像文化大革命中贴标语那样,斜斜地贴了一些长条红绿纸,上面写了一些口号,例如:“爱国爱教,荣神益人!”“做好教徒,灵程奋进!”等等。再看看北面的墙上,则高高地贴了一张画子,上面画了外国人,让人血淋淋地钉在了十字架上。许景行想,这大概就是教徒们讲的耶稣了。在耶稣画像的下面,还挂了一块很大的白布,上面画了个红红的大十字。许景行明白,刚才在堂屋的墙洞里看到的白布就是它了。
这时,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和小梗与人说话的声音,接着就有几个妇女走进了屋子。许景行怕人家和他搭话,急忙走出去,到堂屋里坐着再不露面。
随后,教徒们越来越多,教堂里热闹了起来。许景行在乱哄哄的人声中听出了刘二妮的声音,知道律条村的教徒也来了。他想到大收等人已知道他来闺女家,说不定也告诉了刘二妮,便害怕这女人到屋里找他。正担心着,刘二妮果然到屋里来了,见到许景行后她将手一拍说:“好呀好呀!”
许景行尴尬地笑笑说:“好什么好?”
刘二妮说:“你总算听到主的招唤啦!”
许景行说:“我是走闺女家的,跟你那主没有关系。”
刘二妮笑笑说:“你能到这里来,就是跟主有关系。等一会儿好好听呵!”说罢这话,她便兴奋地转身出去了。
这时,教堂里响起了歌声。许景行到墙洞边看看,透过那层薄薄的白布,他看见那边的长凳子已经坐满了人,大家正在一个年轻姑娘的带领下齐声唱着。由于人人都十分投入地唱,但投入的并不是都能唱歌的嗓子,于是这唱就很不整齐甚至有些嘈杂。然而他们谁也不在乎这一点,依然一首接一首地唱,一气唱了半个多钟头。
等歌声平息,许景行见闺女站起来,走到红十字前边大声说:“兄弟姊妹们,礼拜现在开始,咱们先向主祷告。”
满屋教徒立即站起身,合掌在前,带着一脸的虔诚,仰望着前方的耶稣像念叨起来。他们各说各的,让许景行很难听清。但由于离小梗近,她的祷告还能听得明白。许景行听见,闺女句句叫着“主”,声称自己是主的忠实仆人,请主赦免她一切的罪,洗净她心中一切的污秽,求主进入她的心中,永远指引她,恩佑她。后来她又请求主也降福与她的父母,让他们健康长寿安度晚年。听到这里,许景行的心里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随着众人在胸口画十字、口喊“阿们”,祷告结束了。小梗拿起身边桌子上的一本厚书,向教徒们说:“兄弟姊妹们,今天咱们接着学习《圣经》,请翻开二百一十五页,《加拉太书》第五章,第十五到二十六节。大家看着,我先读一遍。”
而后,许景行就听见了闺女那清清脆脆的读书声:
你们当顺着圣灵而行,就不放纵肉体的情欲了。因为情欲和圣灵相争,圣灵和情欲相争,这两个是彼此相敌,使你们不能作所愿意作的。但你们若被圣灵引导,就不在律法以下。情欲的事都是显而易见的,就如奸淫、污秽、邪荡、拜偶像、邪术、仇恨、争竞、忌恨、恼怒、结党、纷争、异端、嫉妒、醉酒、荒宴等类,我从前告诉你们,现在又告诉你们,行这样事的人必不能承受神的国。圣灵所结的果子,就是仁爱、喜乐、和平、忍耐、恩慈、良善、信实、温柔、节制。这样的事,没有律法禁止。凡属基督耶稣的人,是已经把肉体连肉体的邪情私欲同钉在十字架上了……
小梗念完,就开始讲解起来。她说,作一个基徒,就要属灵。怎么样才是属灵呢?就是要我们整个人,包括我们的心思、意念、言语、行为、工作、生活,都顺着圣灵而行,被圣灵引导。主看人,不是只听人口中说得好听不好听,而是看人的行为如何。只有顺着圣灵而行,才能真正属灵。
顺着圣灵而行,就要依照圣灵的意思去做。刚才咱们读到了,“情欲和圣灵相争,圣灵和情欲相争,这两个是彼此相敌……”到底顺着谁呢?这是最最重要的。若顺着情欲行事,就无法顺着圣灵行事。一个基督徒,就应当学习耶稣。耶稣降世,道成肉身,始终顺服神旨,给我们做出了美好的榜样,我们一定要照他的样子去做。
接下来,小梗就详细讲了圣灵所结的九样果子。她说,这九个佳果,可分为三个方面:仁爱、喜乐、和平,是心灵所显的美德;忍耐、恩慈、良善,是向人所显的美德;信实、温柔、节制,是向神所显的品性。小梗引经据典,一样一样地向听众们讲。如讲“仁爱”,她说基督徒的心中应当充满主的爱,要有仁爱之心。《约翰一书》里说:“爱是从神来的,凡有爱心的,都是由神所生,并且认识神。”小梗说,主的奇妙大爱救了我们,我们应当爱神,爱教会,爱兄弟姊妹,爱众人,以爱为怀。讲到“良善”,她背诵了好几段圣经上的话来说明,人要心存良好的愿望,处处施行良善行为,不要斤斤计较,更不要以恶报恶。最后讲到“节制”。她说,人是自由的,但应当懂得克制,不可放纵自己。基督徒是敬畏神的人,心里头要有敬畏的心,不可随从自己的私欲。大卫是敬畏神的,他祷告神:“谁能知道自己的错失呢?愿你赦免我隐而未现的过错;求你拦阻仆人,不犯任意妄为的罪,不容这罪辖制我,我便安全,免犯大罪。”……
隔墙而立的许景行听得呆了。闺女讲的这一切,如果撇开上帝,撇开神,可都是叫人向善呵!这样的话语,他多年来已经很少听到了!
让他吃惊的还有闺女的口才。他只记得闺女小时候十分聪明,把老三篇背得滚瓜烂熟,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闺子在三十岁之后,又把一部《圣经》吃透,能在人前这么熟练而灵活地讲解!
许景行低头揉了揉眼睛,更近地贴上墙洞向闺女看去。但隔着那层白布,闺女到底是朦朦胧胧。然而闺女向这边一转身时,他恍惚间发现,闺女竟像在他心中晃悠过多年的一个人。
那人,是他六十年前在临沂教会见过的那个姑娘。
六十年前的记忆突然复活,让老人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他只好一手托头一手扶墙,强令自己镇定下来。
这时,一阵半大小子的喊声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耶稣爱我真不错,
我爱耶稣大银锞!
早晨喝粥吃油条,
晚上吃肉喝豆沫!
他起初认为这是响在记忆中的,但仔细听听这声音真真切切响在闺女的院墙外头。六十年前的恶意嘲笑,如今又有孩子传唱,咳,也真是怪极了……
他从墙洞中看看教堂里,竟没有人理会外面的叫声,小梗还是认认真真地讲,大家还是认认真真地听。
听墙外还在喧闹,许景行忍不住走出了房门。循声而去,发现有七八个半大小子正在墙西蹦达着喊,他便一瞪眼一跺脚:“喳呼个啥?还不快走!”小子们便立即停止喊叫,一溜烟跑到另一条街上不见了。
等他回到堂屋,小梗在那边已经宣布讲道结束,开始做见证。许景行正纳闷什么是“作见证”,刘二妮忽然站起身说:“俺先讲讲!”接着就走到了人群前面。
刘二妮讲的内容,许景行听了个开头便已经明白:她是讲怎样和本村教徒一道,帮助无儿无女的大收两口子种花生,并称这是遵照了主的旨意,施爱于人。她末了说要继续作光作盐,让基督的福音在律条村发扬光大。许景行边听边想:教会里这么做,不是和文化大革命时的“讲用”差不多吗?
刘二妮刚讲完,孙田秀忽地站起来,说她两口子通过这件事,觉得爹亲娘亲不如教会亲,河深海深不如基督徒之间的感情深!今后他们要坚决作积极分子,积极参加教会活动!
孙田秀这话让许景行感到非常熟悉又非常刺耳,心中暗暗生出了对教会的嫉妒。但他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在律条村,像大收两口子这样的困难户,不管是村里还是众人,的的确确是没能给他们多少切实的帮助。想到这里,许景行的心里又有一丝愧疚。他痛心地想,如今村里的党组织为什么在群众眼里不如从前啦?为什么还不如教会有凝聚力?这真该好好地考虑考虑啦!
小梗,刘二妮,孙田秀。今天在这里先后上场的三个人,一个是他当年的同事,与他心心相印的女人;另两个却是当年远近闻名的律条村“斗私批修报告团”的成员。发现了这一点,许景行顿时生出沧桑之感。
接着站出来作见证的是一个不知哪村的中年汉子。他上台讲了他新犯的一条错误:他走亲戚家喝酒喝醉了,回家还把老婆打了一顿。说完,他冲着耶稣像连连弓腰,口里说着“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许景行听了点点头:嗯,这真像斗私批修了。
后边两个妇女做的见证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她们都是用亲身经历来证实上帝的存在。一个妇女说,她有一天在赶集的路上,突然有一只狗扑上来,她立马说一声“感谢主”,那狗立马就退了。另一个妇女说,前天夜里,她起先觉得有点热,被子盖得不严实,后来睡梦里觉得冷,迷迷糊糊地觉着有人给她掖了掖被子。她醒来一看,被子果然严严实实,这不是主给掖的又是谁?
许景行听了觉得可笑,索性离开墙洞边,到门口坐着抽起了烟。看来那边作见证的也不再有,因为歌声又响起来了。这次唱歌只唱了一首,然后又是祷告。祷告完毕,众教徒便涌出教堂往院门走去——看来这一次礼拜结束了。
这时,他听见小梗喊堂哥堂嫂和刘二妮留下,让他们陪爹一起吃饭。许景行对闺女的安排十分满意,想想这孙家河西村还有他的姑家亲戚,但姑和姑夫都已死去多年,他就让女婿把姑家表弟叫来,大家一起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饭。
吃饭时,刘二妮问许景行:“老哥哥,今天你也听见了,你说信耶稣到底好不好?”许景行点点头:“对安定团结有一定的好处。”刘二妮兴奋地说:“那你还不入?”许景行摇摇头:“还是不能入。”“为啥?”“你们信的那些,我还不能完全接受。”刘二妮拿筷子向他一指:“你呀你呀,到什么时候才能觉悟?”小梗这时说:“四婶子你不要着急,你叫俺爹先看看书,了解了解。”她起身到抽屉里摸出一本崭新的《圣经》,递给爹说:“爹,我不强求你入教,只想叫你回家没事的时候看看这书,行不?”许景行点点头接在手里:“中,我回去慢慢看。”
吃过午饭,刘二妮与大收两口子要走,小梗说:“咱们一块吧。”刘二妮问:“你回娘家?不叫你爹在你家住一宿?”许景行说:“合意办厂弄脏了水,你不也知道吗?我想叫小梗去劝劝他。”刘二妮与大收两口子都说:“那是得好好劝劝。”
五个人就走出村,走上了沭河大堤。这时他们都看见,许合霞还在水边沙滩上坐着。孙田秀喊道:“大兄弟,你怎么还没过河回家?”许合霞回头看见他们过来,气急败坏地说:“咳,真是气死我了!你们信不信?光天化日之下,挪亚方舟就叫人偷走了!”
许景行和刘二妮等人都吃了一惊。看看两岸,果然没见木筏的影子。走近水边,许合霞说,他们一伙人结束礼拜回到这里,就发现木筏不见了。问问河边干活的,他们说好像看见有个不认识的青年把木筏解了,撑着它顺河漂了下去。小梗听了,只在胸口划十字不说话。刘二妮一边划十字一边拧紧眉头道:“这是什么事儿?现在的人真是疯了!”
许合霞还是不住声地嘟哝,大收说:“不怕,这个让人偷走了咱们再做一个!这回注意保管:平时放在村里,等礼拜天再抬到这里用。”许合霞说:“过了河到这边怎么办?”大收说:“那就抬到小梗家呗!”许景行听了这话哭笑不得。
一行人只得像往常那样挽裤子过河。上岸后刘二妮嘱咐大家:“回家赶紧用好水冲呵,不冲可不行呵!”许合霞说:“我家的水可不能用,跟这河里的一样!”
听了这话,许景行心中又焦急起来。他一越过河堤就加快步伐向家中走去,把闺女甩在了后头。踏进家门,竟发现院子里安安静静。他走进屋里向老伴问:“怎不见挑水的啦?”玉莲老太把大腿一拍:“咳,抗美今天把社会收拾啦!”
许合意从早晨开始就有了兵临城下的感觉。他用强硬的态度气走了父兄二人,知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便让负责蒸草的七八个工人停止手中的工作,全部到厂门口站着,命令他们一旦发现村里再有人来,就全力将其拒之门外。他还很明确地告诉这些人:谁来动硬的你们也动硬的,出了人命我兜着!许景从老汉恐怕前来对阵并吃亏的是他的儿子许合千,急忙说:那可不行,千万不能动硬的!许合意看出他的顾虑,立即让他离开前线到车间里蹲着。
布置好了防线,许合意便回到了他的办公室。然而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心里烦躁不安,又起身去了车间。那里,蒸熟磨烂了的草浆在大铁桶里冒着团团白气,而造纸机正轰隆轰隆转动着,将这些草浆变成黄黄的厚纸。许合意最爱看这纸下机的情景。他曾多次站在机器前面想着这么一个事实:五分钱一斤的麦穰,如今在庄户人家堆积着几乎成为累赘的麦穰,就在这里由他变成了十分值钱的东西!想着想着,他便如痴如醉。
今天他再站到这里的时候,除了陶醉还有着一种亢奋一种快感。这是男人在临战前才有的心态。他一边听着机器的轰响,一边机警地捕捉着厂门口的动静,打算随时像一头猛虎那样啸吼着扑到那儿。
但一直到了九点多钟,那边也没听到动静。万万想不到的是,这时候他身边机器的巨大响声竟戛然而止,烘筒上那些尚未干燥成纸的草浆让惯性抛出来,像屎巴巴一样糊到了他的脸上身上。许合意在脸上撸了两把睁开眼睛,一跺脚喊:“操他娘,怎么停电啦?”工人七嘴八舌地说:“就这里停。你听,人家石料厂机器还响。”许合意听一听果然如此,气急败坏地说:“毁啦,当官的真要杀我呀!”说罢这话,他便带着满脸满身的草浆跑了出去。
他跑出厂门后的第一个目标是位于村子中央的变电房。但是到那里看看,却是铁将军把门不见电工的影子。他接着跑向村部,见电工二毛正在院子里修理谁的电钻,便歪头瞪眼走过去喝道:“二毛你个狗日的,怎把我的电给掐啦?”二毛看到他这模样,急忙站起身说:“不是我。二哥不是我。”许合意说:“不是你是谁?我捏扁了你!”说着咬牙切齿逼上前去。
这时,他的哥哥从屋里走出来喊:“合意你住手!电是我叫他停的!”许合意立即向着哥哥跳了起来:“你快给我接上,不接上我跟你没个完!”许合心说:“你死了这个心,你不执行村里的决定就不供电!”许合意看着哥哥的脸说:“哥,你待我真这么绝情?”许合心说:“不是我绝情,是你对大伙绝情。我当这村干部,不站在大伙这边站在哪里?你快回去筹钱吧,早一天把自来水建好,你也早开工一天。”许合意这时软了下来,哭唧唧道:“哥,你看看我,已经欠了一腚账了,再到哪里弄钱?”许合心说:“你想想办法。我也争取帮你一点。”许合意还在那里磨蹭着不走,然而许合心却不再理他,回到屋里跟会计商量什么事情去了。许合意在门外站了一阵子,狠狠地将脚一跺转身走了。
回到厂里,他将工人遣散回家,嘱咐景从老汉看好门,自己也回家躺到了床上。老婆杨书兰已经知道了停电的事,明白村里的做法对,但想想家里实在又拿不出钱来,只觉得心乱如麻,就坐在床边擦眼抹泪。
到中午,她做好饭让丈夫吃,丈夫下床后却光是喝酒,直喝得酩酊大醉不醒人事。天黑时,杨书兰好不容易把他喊醒,正要拿饭给他,却见门口人影一闪,是小姑子来了。
许合意自小喜欢妹妹,见她进门便急忙坐了起来。小梗闻到那股浓烈的酒气,退后一步说:“哎呀二哥,你又灌了多少酒呀?”杨书兰说:“还是中午喝的,整整一瓶呢!”许合意摇着沉重的脑袋嘟哝道:“唉,叫咱大哥逼到死路上去了,喝酒解解闷。”小梗说:“二哥你别这样说,咱大哥怎是逼你?你那厂子把水糟蹋了,就该停下。”说着,她将手里的手绢包打开,将一沓子百元大钞放在了桌上。杨书兰急忙问:“他二姑,这是哪来的钱?”小梗说:“咱爹咱哥跟我凑了帮你们的。一共两万,咱爹两千,咱哥一万,我八千,快交到村里吧。”杨书兰的眼圈登时红了,扭头向丈夫说:“包产他爹你看看,到底还是一家人亲……”许合意看着这些钱,把头低下久久无言。杨书兰向他说:“还剩两万,我想也好办。你把现有的纸卖一些,再去借借,就够了。”许合意低着头眨巴了一阵子眼皮,而后抬头向妹妹道:“你去跟咱哥说,三天后我把钱都交上。”小梗听了这话,将眼一闭轻轻说:“感谢主……”
小梗把许合意的许诺带回去,正在家中等候的许合心松一口气,便起身回了家。进门后,老婆文红香不知为何站在那里向他嘻嘻笑。许合心说:“你笑啥?”文红香说:“你摸摸我的手。”说着就将右手缩得不见,把半截袖筒抬到男人的面前。许合心说:“你那手还有什么摸头?不就是有几块老茧么?”说着就去摸,一摸却摸到一件比老茧更硬的东西。把那只手拉出一看,原来是个黄灿灿的戒指套在老婆的指头上。许合心急忙问哪里来的,文红香说是许合习的老婆来送给她的。许合心想想,许合习的老婆是常到这里找文红香拉近乎,但从来还没送这么贵重的东西,就说:“她送你戒指干啥?”文红香说:“人家不干啥,只是说如今女人家兴戴金戒指,她看我没有,就给买了一个。”许合心不信,当他想到要建自来水的事,马上明白了缘由,便让老婆赶紧送回去。老婆撅着嘴说:“你不给俺买,人家给买了你又不叫要,怎么这样?”许合心便向老婆挑明了许合习的意图。文红香说:“那就叫他建呗!再说咱村里也只有他搞建筑,最合适了。”许合心说:“不管他合适不合适,你都不能要这玩意儿,快把它送回去!”见男人变了脸,文红香便说:“好好好,我给人家送去就是!”临走,她却把那只手竖到眼前,正看看反看看,恋恋不舍。许合心看到她这样子,便说:“等过些日子,我到城里给你买一个。”文红香摇摇头说:“算了吧,家里有点钱,还不得送给你兄弟?”今天下午许合心与老婆商量,要把自家存的一万块钱提出帮合意,老婆就不太愿意,这时听她又表示不满,便用好言哄她道:“你放心,等合意把钱还了真给你去买!”文红香摇头道:“算啦算啦,你看我这快五十的人了,哪里配得上戴它?再说,就是有钱,也得留着孩子上学用。”说到这里,她狠狠地将戒指往下一撸,捏在手里走出了家门。
老婆走后,许合心思忖一番,对建自来水一事拿定了主意。打算学习城里搞工程的做法,实行招标承包。不管本村人外村人,谁的方案又省钱又能保证供水,就让谁干。
第二天,他召开村两委会议讲了这事,大家一致赞同。当天下午,用大红纸抄写的招标启事便贴到了本村大街上和柳镇百货商店的门口。
此后的几天里,本村许合习和另外两人报了名,镇上有两家建筑公司也前来考察、投标。村里看看他们递上的预算,在十四万至十八万元不等。请来公社水利站的一位技术员算算,工程的全部费用至少要十二万。因为这不光要为各家各户铺设水管、安装水龙头,还要打一眼机井、建一座水塔。这水塔还不能太矮,必须能让村里将要建设的三层办公楼上取到水。村干部心里有了底,便定好时间让所有投标者当众竞价,最后由村里拍板确定中标者。
那天村部大院挤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想亲眼看看律条村从未有过的投标场面。只见许合心与许合千坐北面南,九个投标者则一人拿一个小牌牌坐南面北。许合千先宣读了草拟的合同条文,然后就由许合心主持着竞价。投标者你报十六万,我报十五万;你报十五万,我报十四万,价额很快降到了十三万。再往下就是一千两千的竞争,并先后有人弃权再不举牌报价。
到十二万时只剩下三位,十一万时便只有许合习和镇上的一人了。当那人再报出十万五,许合习一口报出了十万。那人摇头道:“十万能挣个x呀?不能干不能干!”许合心看看这情景,连问三遍谁还出更低的价,却没有一个开口的,便高声宣布许合习中标,让村主任与他签了合同。合同规定,所供自来水的水质必须在二级以上,水量充足,水压合适,整个工程要在一个月内完成。村里先付给承包者六万元工程款,其余四万待工程完工一年后,经鉴定供水正常再付。
拿到钱后,许合习立即忙活起来。他让技术员在村中的大街小巷上浇出一条条石灰线,雇了许多人开始挖沟,挖好后便从县城买来管子安上。等村里的街道平复如初,人们发现自来水还没有源头——水井水塔不知在哪里。正待究问原因,却见许合习又指挥人沿着倒流河南岸挖起沟来,挖出二里远后沿山脚拐向东南,直指打了寺旧址。此时,人们才领教了许合习的过人聪明:那里自古以来就有一口井,水旺得很,且地势高,只是在多年前让土石填死了。如果把它清理出来从那里取水,既可保证全村饮用,又能省去打井建塔的费用。精细的人算算,许合习这么干,要起码赚上四万!
让许合习打败的投标者悔恨得跺脚,一些村民也觉得让许合习骗了。有人说:他早瞅准了这井却不吭声,不是坑大伙的钱么!许合意更是上火。他觉得,许合习轻而易举赚的四万块钱,恰恰是剜了他的肉!他急乎乎找到哥哥,让他一定不能给许合习那么多钱。许合心说:现在这个时代只认合同,不管他从哪里取水,只要符合合同规定,你就得无条件地兑现!许合意听哥哥这么说,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
几天后,许合习把长长的输水管埋好,一头插到野猫山坡的井里并把井口封死,另一头接到村内的供水总管上,随即点响鞭炮,通知村民放水试试。各家扭开龙头,清凛甘甜的水“哗哗”而出,许多人情不自禁地发出一阵阵欢呼。
但也有人说这是许合习弄来的骗人水,喝一口尝尝总觉得不是正经味儿。许合意更是接受不了,虽然新水到了家中,但他不让老婆扭水龙头,说喝了那水会恶心,坚持喝自家井里的。
不过等到第二天工厂重新开工,许合意的心情又变得愉快起来。回到家里,明明看见水龙头下面接了一桶水,明明知道老婆端给自己的茶就是用自来水泡的,却也没有追究,吹吹浮茶就恣悠悠地喝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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