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歌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7
|本章字节:10058字
战前,一幢石库门房屋的月租金不过三十元,一开战,马上便翻到了八十元以上。工部局本有规定,每幢房屋的住户不得超过三户,晒台、厨房不得改作住舍,更不许添盖阁楼,但现在这些规定已成一纸空文,二房东们大肆搭建,千方百计扩大居住面积出租给房客,原来只供三户人家至多八、九口人居住的房屋,竟然可以分租给近十户人家蜗居,连楼梯下的角落都算是“房间”。相比之下,米东杰的这间阁楼,还算是相当高级的。
“咱俩以后干点啥呢?”洪云甫再次雄心勃勃起来。
“问题就在这里,干啥好呢?”米东杰倒是犯起了愁。
“按理说,眼下的局势这么糟糕,有钱也不应该轻举妄动,”洪云甫瞪着夜空喃喃地说道。“可什么都不干的话,吃啥喝啥呢?”
“要不这样!”米东杰来了主意。“你开过干洗店,有经验,咱们不如重操旧业。”
“还弄这玩意儿?”洪云甫像被烫着了一样。
“只要自己当心,事故还是可以避免的,”米东杰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我就不信了,一个人还能被雷劈中二次?”
“原以为上海滩上遍地是黄金,现在看来,大错特错啊。”洪云甫依旧信心不足。
这话米东杰也深有体会,比方说,原以为自己可以以英语的特长来闯天下,现在看来这一设想就很难实现。租界内洋人是多,但懂英语的中国人也多,连马路上拉黄包车的车夫都会几句洋泾浜英语,知道“来是康姆去是狗,一块洋钿叫淘萝”、“雪堂雪堂请侬坐,烘山芋叫扑铁秃”等等。更滑稽的是,街头到处可见所谓的“英文补习班”、“英语夜馆”之类的滑头机构,聘用在校大学生教习日常会话,虽错误百出,比洋泾浜好不到哪里去,但总算还有点用处。最可恨的是一些逃难来此的三家村冬烘先生,看这一行骗钱容易,竟也异想天开,想分一杯羹贴补家用,就地买来一本带有汉字注音的速成教材,以浓重的乡音摇头晃脑地教习“爱皮西地”。
“先干起来再说,咱们骑着驴找马,慢慢再找机会,”米东杰重重地一拍老朋友的肩膀,“现在有了你,我胆子也大多了。”
二个人做事确实可以互相壮胆,米东杰很快在公共租界与法租界接壤的地方找到一间门面,虽然一次性付出二千块钱的顶费,但地段十分理想——干洗主要面对洋人及西化了的华人,中国人向来不相信干洗,而且也无这个消费能力——洗衣店前店后坊,招来几名男女小工便可开业,反正所谓的干洗就是以三氯乙烯溶液手工擦洗,最后熨烫一番完事。
由于洪云甫具有实战经验,小店一开张便马上步入正轨,生意很快一天多似一天,只是手工洗涤效率不高,忙死忙活赚不到几个钱。
“老米,咱们要不要也学人家的样出租衣服?”洪云甫提出了一条建议。
“不行,不能学那种下三滥的手段。”米东杰一口回绝。
上海的部分洗衣店有种恶习,为了盈利,常将客人的挺括衣服偷偷出租给别人,那些囊中羞涩但又爱充面子的小市民,通常花点小钱就能经常换行头、出风头。
“可是,你看咱俩忙死忙活的,硬是看不到钱啊。”洪云甫感叹道。
“老洪啊,脑筋得往正道上想。”米东杰一本正经地说。“最近,我老在琢磨机器干洗,等有了空,我多出去走走。”
米东杰跑了趟上海首家使用机器干洗的“正章洗衣洋行”,摸清楚该店用的是一套从日本进口的开放式汽油干洗机,生意异常红火,回来后马上跟洪云甫商量,是不是也上马机洗?随即与一家洋行联系,订购了一套美国“玛依塔格公司”的搅拌式洗衣机。这种洗衣机是在巨大的洗衣筒内装上一根立轴,下端配有搅拌翼,靠电动机带动立轴后进行周期性的正反转动,以此涤荡污垢。
有了机器,提升了档次和效率,不到一年功夫,全部的投资差不多已经得到回收。
米东杰笑逐颜开,得意地对洪云甫说,怎么样,这一步走对了吧?
生意的路子是走对了,但局势却越来越坏。
国内依然是一团糟,国外也闹得不可开交。
自打一九三八年的年底起,欧洲的犹太人开始大规模地涌入上海,米东杰住在舟山路上,这一点是“春暖鸭先知”。
米东杰经常看报、听收音机,知道希特勒政府在德国掀起排犹浪潮,大批犹太人被迫出走,只是这一时期人数不多,来上海的不会超过二千人,而且大都为知识分子和富裕阶层,如商人、医生、律师、教授等,严格地说,应该算作侨民。现在不对了,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迫害变本加厉,尤其是“碎玻璃之夜”之后,西欧、东欧、中欧的犹太人纷纷外逃,上海迎来了二、三万人接踵而至的难民潮。由于种种原因,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对犹太人实行严格的入境限制,唯有处于无政府状态的上海依然大门洞开,成为无须入境签证,不必经济担保和健康验证就能登岸定居的“诺亚方舟”。
犹太难民的境遇十分悲惨,大部分人都是身无分文,上海的犹太人社团和国际救援组织着手安置救济,犹太富豪塞法迪在金钱和房屋方面提供援助,为难民设立收容中心和诊所、食堂、学校;亚伯拉罕家族和依托格家族开设“公共厨房”,每天向难民供应伙食;沙逊家族捐出大楼作为接待站……虹口及提篮桥一带房租低廉的区域,尤其是舟山路和汇山路,顿时成了犹太人的聚居地。
三千多年前,摩西带领族人们走出埃及、穿过红海,现在的中国东海,海水再次徐徐分开,上海虽然不是流着奶与蜜的迦南“应许之地”,但却是全世界最后的一处庇护所。
这就是说,米东杰现在和犹太人成了朝夕相处的邻居。
米东杰和洪云甫都十分同情犹太人,对这个历经苦难、到处漂泊的民族也稍有了解,好在这些来自欧洲的难民中很多人能说英语,一般的交流根本不成问题。大家客客气气地友好相处在同一片屋檐下,特别是一些聪明伶俐的犹太小孩,与本地孩童天天在一起玩耍,居然很快就学会了简单的上海话,成天阿拉、阿拉的,连米东杰和洪云甫都自叹不如。
米东杰和洪云甫商量,是不是乘热打铁,再添一套洗衣机,争取经营规模超过“正章洗衣洋行”,成为行业中的老大。
“下午我们一起去一趟洋行吧,看看美国和欧洲那边是不是又有什么新产品问世了。”洪云甫当然没意见。
下午,米东杰和洪云甫坐电车来到亚尔培路,准备花上半天的时间跟那些买办们好好聊聊。
可是,还没走到洋行,半路上却遇到了一件令人气愤的事情。
一个洋人,正揪着一个中国人的胸脯连连地扇耳光。
那是一家专营五洋杂货的批发商行,看上去规模挺大,名曰“宏源昌批发商行”,被打者年纪五十来岁,看模样像是商行的老板,而施暴者是一个四十来岁的英国人,虽然穿得衣冠楚楚,但下起手来又凶又狠。
商行外面的人行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但看那洋人气势汹汹,谁都不敢上前解劝。米东杰挤上前去,很快便打听到冲突的原因,原来是商行老板欠款不还,洋人上门逼债。
米东杰平生最恨逼债二字,马上想起了自己当年被脱底棺材们团团围住的那一幕,当即心底火起,踏上一步用英语大喝一声:
“住手!”
洋人一楞,果真停下手来。
“真正的绅士,应该爱护和尊重任何人的人格,为弱小者和被压迫者提供尽可能的帮助,乃至于为公平和正义而勇敢、慷慨地牺牲自己的生命!”米东杰仰脸朗声高叫,一口流畅而纯正的苏格兰英语,“请不要忘记绅士的八大美德:谦恭、正直、怜悯、勇敢、公正、牺牲、荣誉、胸襟!如果大不列颠仍然还是一个崇尚费厄泼赖精神的国度,那就请您马上向对方道歉!”
这一长串铿锵有力的词句犹如莎士比亚笔下的华丽台词,惊得洋人目瞪口呆,抓住中国老板衣襟的手不知不觉地松了开来。米东杰没有想到,隔了那么多年,马丁牧师教导自己的那些话语,现在依然还能清晰地记得,像朗诵那样信口而出,居然一个磕巴都不打,而且最终还相当有效。
洪云甫走上一步高声叫好,周围的看客本就愤懑在胸,现在一看有人出头,马上紧跟着一片附和,几个壮汉开始叫嚷要“揍死这洋瘪三”,洋人见了随即像泄气的皮球一样再也威风不起来。
看客们的包围圈越缩越紧,洋人自然也懂众怒难犯的道理,一下子着了慌,连忙低头用生硬的上海话对上海老板说了声“对不起”,拨开人群溜之大吉,但走出几步后又转过脸来补上一句:“过几天我还会来的。”
人们纷纷赞扬米东杰“结棍”,议论了一阵四散而去,商行老板先向米东杰和洪云甫鞠躬致谢,一把拉住请进店堂,边吩咐伙计泡茶,边说起了事情的原委。
老板自称姓汤,名伯卿,开设的商行代理英商“大旗肥皂公司”的产品,分管苏、锡、常三地的“人字牌肥皂”的批发业务,属于英商认可的“a级经理”。刚才那洋人,便是大旗公司属下分管销售的“段长”,手中握有相当大的权力。
汤伯卿年近六十,矮矮胖胖,腰背佝偻,再加上鼻梁上架着一副沉甸甸的眼镜,似乎永远是在地上找什么东西,但又找了近六十年没有找到,总之,一看便是那种胆小怕事、和气生财的好好先生。
“这么说来,你们应该属于合作伙伴吧?”米东杰问道。
“没错,我每年包销二十万箱人字牌肥皂,以前和大旗公司的关系一直很好,”汤伯卿沮丧地说,“今年不同了,我的仓库在华德路上,东洋赤佬一来,又是飞机又是大炮,我的仓库被炸了个稀烂,所有存货全部报销,货款哪里还付得出来?”
“这个属于天灾人祸,怎么能让销货商完全承担呢?”洪云甫插嘴道。
“就是,再说我已经赔了他们好几万元了,”汤伯卿一拍大腿,“现在仅仅还剩一万来箱的钱没结清,向他们申请减免,根本不答应啊,连宽限还款期都不答应,这不是逼人上吊吗?”
“呵呵,在金钱和利益面前,绅士精神也得让路啊。”米东杰苦笑道。
“其实,只要他们答应宽限还款期,我就一定有办法缓过神来,”汤伯卿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每年都能批出去近十万箱货,单单苏州一地,每年就能销出去五万箱。今后,我看十万箱全给苏州,恐怕也喂不饱……”
“慢点,出货量这么大?”米东杰连忙不解地问道。“仗打得这么厉害,怎么生意反倒好做呢?”
“就因为仗打得厉害,大部分中国厂商关的关、停的停,大一点的厂家又响应政府的号召迁往内地,即使是英美厂商,在原料、运输方面也同样大受影响,比方说这家大旗公司,仓库也被炸掉了一半。”汤伯卿解释道。“这么一来,市场不就造成了空缺?”
米东杰心里一跳。
汤伯卿越说越起劲,仔细说开了上海的,乃至于是中国的肥皂市场。
20世纪初,“造胰公司”在天津创立,“裕茂皂厂”在上海建立,这是中国开办的最早两家肥皂厂。此后大大小小的厂家和手工式作坊层出不穷,著名的品牌就有祥茂皂、北忌皂、固本皂、戏法皂、伞牌皂等等。不到二十年的功夫,单是上海一地,市场上各种牌号的洗衣皂已出现了几十种之多。
但是,随着几家财大气粗的英资公司进入上海后,格局就起了变化。为了垄断中国皂业,英商不惜花费巨资将各厂各牌一一吞并,从此唯我独尊、独步沪上,其中,大旗公司的表现最为积极。八一三事变之后,情况更加糟糕,地处南市、闸北的大部分华商皂厂毁于炮火,市场上洗衣皂愈加紧俏。
“难怪大旗公司的人这么牛气冲天啊。”米东杰感慨道。
“肥皂这玩意儿啊,原料的成本不高,技术门槛不高,再加上咱们中国劳力低廉,洋人只是运来机器,便能大规模生产,”汤伯卿说到了要点上,“你看,用咱们的原料,用咱们的人力,在咱们的地盘上生产肥皂,反过来又全部卖给咱们用,可气焰还是这么嚣张。”
米东杰目光发直,心里却开始狂跳不已。
“走,回去。”走出商行的时候,米东杰已经作出了决定。
“不去订洗衣机了?”洪云甫不解地问。
“订什么洗衣机,回去就把洗衣店盘掉,”米东杰没头没脑地甩出来这么一句,又学着生硬的上海话嘀咕道:“改行,阿拉要开一家肥皂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