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作者:刘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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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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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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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444字


在快马店村那四天独特的经历,日后成了赵小虎一生难忘的记忆。


那天,当快马店村的人们全部被小鬼子赶走之后,小虎在那个黑暗的地窖里度过了一个无限恐怖的黑夜。


夜,是令人恐惧的,它在袭击一个孩子时的方式也是特殊的。它会在他的灵敏的耳朵里,灌满夜狼低嚎的声音。会在他明亮的眼睛里,布满鬼怪亮相的幻觉,会在他稚嫩的心灵上,印上毒蛇爬行的痕迹。而当一个孩子第一次离开母亲,独自面对一片黑暗的时候,这种恐惧更是漫长难挨。


到了第二天的下午,他实在忍不住了,便从有才爷爷家的地窖里钻了出来。那时,快马店村在他的眼睛里已经变成了另外的一种样子。


火灾过后的村子,大多数房屋都已倾塌,堵堵烧焦的墙壁呈现出可怕的黑色。许多地方还在不断的向上冒着青烟。除了围在大柳树下的那几只野狗的低吠声外,村子中再也没有一点声音,整个村子静得有些可怕。


他向四下里瞅了瞅一片死寂的村子,突然用双手扣住嘴唇,倾尽全力地喊了一声:“娘!”


孩子清亮的声音在灾难过后的村子里是那样的响亮。也许,鸟儿在飞过的时候,会被惊动了一下,树叶在迎风的时候,会被震落了几片。可是当他凝神去听的时候,还是没有母亲的声音。


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影子,村子里只剩下了他自己。


他感到有些饿了,便爬上孤零零地立在村子里的一棵杏树上,吃了一阵杏子。当肚子渐饱的时候,那种孤寂恐慌的心情又回到了他的身上。这一天当中,他几次爬上杏树,几次向村头望去,可一直不见母亲兰花的影子。


这个夜晚,他已经不想回到有才爷爷家的那个地窖里去了。于是,他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令他欣喜的是,他家的那座草房还没有被小鬼子们烧掉。当他走进自己家门的时候,屋子里的一切都熟悉起来,只是不见了母亲。那种强烈的孤独和恐怖,在夕阳下去之后,又张着巨大的羽翼飞翔而来。


直到了后半夜,困乏已极的小虎才渐渐睡着了。这个晚上,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母亲兰花回来了。在他惊喜地醒过来时,他的母亲依旧没有回来,梦欺骗了一个孩子。


转眼到了第四天下午,他照例到那棵老杏树上吃了一阵杏子之后,便出了村子。在父亲赵山虎的坟前,他用双手托着面颊,呆坐了整整半天,一直等着暮色来临。在他正想着要回到村子里去的时候,他娘兰花在叫他的名字,他回过头去的时候,他娘竟奇迹般地站在他的身后……


兰花拥着小虎亲了又亲后,问他:“孩子,这些天,你都吃什么了?”


小虎回答说:“娘,我吃的是那棵老杏树上的杏子,那杏子可真酸……”


兰花不得不再次离开快马店村,因为这里已经无法再呆下去。


赵山虎走了,山虎娘走了,现在村子里那些善良的人们都走了。快马店毁了,是毁在了小鬼子手里。当初,收留了她的那个快马店村已是一片废墟。那少数站立着的房子,现在都没有了主人。


但是,大柳树还在,那棵老杏树也还在。


在她们经过那棵杏树的时候,兰花对小虎说道:“孩子,快跪下,给这棵树磕几个头。到什么时候,你都不要忘了,是这棵老杏树救了你的命啊。”


小虎恭恭敬敬地跪下去,给那棵老杏树磕了三个响头。


直到她们离开村子很远的时候,还能望见村子正中的那棵大柳树。小虎不知道,当他再来快马店村的时候,已经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了。


这天,她们又跋涉了几十里路,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了县城。好在城门还没有关,守城的伪军在经过严密的盘查之后,把她们放进了县城。过了西北街的那棵老柳树后,她们直向清净寺走去。当看到了清净寺大门的时候,兰花那颗悬着心才一下子落了体。四年前在清净寺中一幕幕又回到了她的眼前。她正想着,小虎已经跑过去敲清净寺的大门。没过多久,只听大门内有人喊道:“是谁呀,都这个时候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师太,是我,我是小虎。”那个声音刚一响起,小虎便听出是吴妈的声音。虽然相隔了四年,但小虎对吴妈的印象是极为深刻的。


清净寺的大门豁然打开,吴妈那慈祥的面容又出现在了兰花和小虎面前。


“兰花,真是你们吗?”吴妈激动地说道。


“是我们,师太……”兰花含着泪答应道:“我们又来投奔你了。”


“小虎子都这么高了,”吴妈欣喜地说道:“你们快进来呀。”


在快马店村居住了四年之后,李兰花和她的儿子小虎又回到了县城,又回到了清净寺中。


命运啊!谁又会知道,一个人的脚步,明天又会踩在哪里呢?


她不知道,她这回在县城还会停留多久,一个人的经历有时决不是自己所能决定的。她只知道,那个把她从集团部落放走的渥美津子也在这座县城,而那个杀害了赵山虎,烧毁了快马店村,将全村的百姓驱赶进一片苦难之中的鬼子军官也住在这里。这座县城,现在还是日本人、小鬼子的天下。



这一年八月里的一天,用田秀雄忽然收到县城内福厚涌烧锅店老板的举报,说有一个可疑的人,正在烧锅大院的院墙外。


事情是这样的,原来几天之前,一个汉子闯进福厚涌大院,非让老板收他做一名伙计。福厚涌老板见那人面带凶恶,目光中闪烁着狐狡之气,便没有应允。不料,那汉子竟连日不去,徘徊在福厚涌大院外。这使得烧锅店的老板心神不安,于是便打发伙计来报告用田秀雄。


用田秀雄收到这个举报之后,他让福厚涌烧锅伙计略等了一刻,然后命人把马警尉叫来。


“马君,你马上带人,由他引路,去将福厚涌老板所说的那个‘土匪’抓来,我要见见这个人。”


马警尉答应着,虾腰一弓,出了用田秀雄的办公室,带着几个鬼子兵,向福厚涌烧锅店去了。


马警尉不一刻便将那人拿来,同时也将福厚涌烧锅店的老板带来。


那个人约有四十来岁的年纪,一张脸上被浓密的胡子紧紧围着,那深邃的眼神之中,既有狼的阴毒,也有狐的奸狡。这样的一张面孔,难免会乱了福厚涌烧锅店老板的心神。那汉子一见用田秀雄便大声说道:“长官,我不是土匪,我是一个良民哪!”


福厚涌烧锅店的老板也不堪示弱:“用田队长,这个人要是存有善心,怎么会没完没了地在我家大院外转来转去的呢?”


明显有些发胖的用田秀雄却笑道:“哈哈……你们中国人的事情,我真是搞不懂。你说你不是土匪,他说你是个土匪,这件事很难办。”他沉思了一下,忽然说道:“帝国军人,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的。马君,这件事交给你去办,对这个人要小小惩戒一下……”


马警尉奸笑着,命人把那人带往警察署刑戒室。到了刑戒室,马警尉冲里面的两名警察一摆手,那两个警察当即取出了一具小铡刀,将那人的左手除留大拇指外,其余四指全部从指跟部位一齐铡掉。但见殷红的鲜血从那人的四个指根瞬间流淌下来,那人当即晕死过去。马警尉又命警察将一把烧红的烙铁按在了那汉子四个被铡掉的手指根上。一股刺鼻难闻的烫焦皮肉的气味立刻薰满了整间刑戒室。当那汉子醒来的时候,马警尉将他推出了警察署的大门,并对他说道:“小子,这回你就是想当土匪,怕是也当不成了。”


那汉子握着那只残手,走出警察署后,回过头去,目视着马警尉的背影,恨恨而去。


兰花和小虎在清净寺中的时光又重新开始了。香草也偶尔会来到这里,她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她恨那个乘她之危,占有了她的马警尉,但又摆脱不了他。有什么办法呢?很多不顺意的日子,就得那么糊里糊涂地过着。现在,她已和兰花相处得亲如姐妹,只是兰花的提醒在她那里还是不能奏效。兰花索性不再当她面说她什么。只是多着一个心眼,既要亲近命苦的香草,又要时时提防那个心术不正的马警尉。


对于李兰花在四年之后,又突然回到县城这件事,马警尉颇为震惊,在会到阎九子之后,他知道了阎九子已不想再追究她。虽然对李兰花忌讳如初,但好在那女人表面上并不表示对他特别的记恨,他又一时也逮不住整治这个女人的机会,只好暂且作罢。


时间又慢慢过去了三年,中华民国二十八年(1939)的夏天到来了。那时全面抗战的枪声已经打响了两年。抗战的烽火在远离东北的关内大地上熊熊燃烧着,而抗联的游击战争也在大东北的白山黑水之间艰苦地展开。那个时代,是中华民族痛苦蜕变中的时代,也是一个遍地英雄的时代,无以数计的人们在那场漫长的战争中付出了宝贵的生命。但是战争并不能很快就把沦陷区内的人们解救出来,那里的老百姓苦日子还得继续下去。在这两年之中,县境内的许多土匪组织在伪满当局疯狂推行的“集团部落”政策和“三年治安肃正”计划中纷纷溃散或到异地“爬风”潜藏。


只要枪声不突然在人们的身边响起,那些生如蝼蚁的穷苦百姓们便要按着习以为常的方式去活着。县城内便是这样。小贩们仍然在用喑哑的喉音叫卖着,乞丐们不会忘记去讨饭,百姓们依旧热衷在关帝庙上厮混,而县城中福厚涌烧锅店的那个老板也一直惦记着在他老娘生日的那天请上一台大戏。


这天,小虎正一个人呆坐在清净寺寂寥清冷的院子里,一阵清脆热烈的锣鼓声进入了他的耳朵。他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急匆匆地向他母亲兰花的屋子跑去。一进屋,他便迫不及待地恳求道:“娘,关帝庙前的大戏就要开台了,你带我去看戏吧。”


兰花揽过小虎,抚摸着他的头说:“小虎,咱们哪也不去,就在清净寺中好好呆着……”


“娘,我要去,娘,我要去……”小虎继续哀求着。


吴妈那时就坐在兰花的身边,她对兰花说:“这孩子整天苦守着这座寺院,怕是也憋闷坏了。兰花,你就带她去吧,他还从来没看过戏呢。”


“还是师太好。”小虎顿时高兴起来,他不由分说地牵着他娘兰花的手出了屋子。


当母子二人来到关帝庙前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小虎就像是一条灵活的泥鳅,牵着他娘从人缝中钻过去。


“小虎,你慢着点,”紧跟在小虎身后的兰花急忙喝住孩子:“你再这样胡闹,我就回去了。”小虎一见母亲的脸上现出愠色,赶紧放慢了动作,两个人在距离戏台不远的地方站定了。


福厚涌烧锅店那个红光满面的老板走上了戏台,向下面寒暄了几句后,大戏便开场了。


一阵急促热烈的开场锣鼓之后,一个身着戏装的年轻女子快步走上了戏台。那女子来到戏台中间,碎步轻挪,腰肢微展,转了大半圈之后,就势一个亮相,戏台下立时掌声雷动,喝起彩来。就在人们期待着那女子第一句唱词的时候,马警尉突然带着几个鬼子兵闯进了人群。他弯弓着虾腰,背对着人群向戏台上喊道:“先停下来,我马某人有几句话要说一说”


福厚涌烧锅店老板急忙迎下戏台:“马大爷,是您来了,快请在台上就座吧。”


马警尉摆摆手说:“不啦,老哥,今天您的场面可闹大了,一会儿说不准用田先生也会来看戏捧场呢。”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用田先生要是能来可是我的荣耀,我欢迎还来不及呢。”福厚涌烧锅店的老板谄媚地说道。


“怎么,你这戏就这样草草开台了。”马警尉说道。


“那您的意思是?”福厚涌烧锅店老板不解其意地问道。


“实话告诉你吧,我今天可是受用田秀雄派遣来的,你这台祝寿戏可以唱,但在开场之前,必须让台下这些人和我念上几句‘警民训示’。”


福厚涌烧锅店老板苦笑两声说道:“那您请便吧。”


马警尉挽一挽袖口,跳上了戏台,清了清嗓子对台下说道:“戏台下的人给我听着,我马某人念一句,你们也要跟着念一句。听好了,这第一句是……”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细看了一眼念道:“反满抗日有罪……”


当马警尉这支癞皮狗跳上戏台的时候,戏台下面所有人几乎同时对这场期待已久的大戏失去了兴趣。他们是来看戏的,谁又会知道,那个驴脸虾腰马警尉竟人模狗样地登上了戏台。戏台之下出现了一阵骚动,许多人离开了自己的位置,朝着各自的方向散去,关帝庙前的人们正在迅速减少。


“不要走……”马警尉在戏台上发疯般地喊道:“我的‘警民训示’还没有念完……”


“中国人,一个都不能走。”戏台之下的几名鬼子兵气得嗷嗷怪叫起来。


在鬼子兵们歇斯底里的叫声中,关帝庙前的人群迅速地散开。


“巴嘎!”一个鬼子兵疯急地对着天空放了一枪。


“不好了,小鬼子又要杀人啦。”人群中有人大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