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阎九子的目光使隋二不寒而栗，可他又不得不把发生在阎府大院里的事情说出来：“东家，今天，李二牛带着土八路的工作组分了咱府上的家财，用咱的两挂马车装着，分送到各户人家去。现在这大阎坨子的每一户人家都有咱阎家的东西，看样子这土八路的工作组是不想让咱们活下去了。”

阎九子冷笑道：“让他们折腾去吧，穷棒子翻不了天，国民党军一到，土八路也得上路。你设法在村子里放出风去，就说哪个穷棒子敢动我阎家的一草一木，那他就是活得不耐烦了，别怪我阎九子不客气。”

隋二点头道：“东家，这件事，我去安排。”

两天以后，工作组的同志发现了一件异常的事情，大阎坨子村上的许多乡亲，都暗地里将分得的财物送回阎家大院。有几个干脆让工作组的同志当场撞上。

工作组的同志把这种情况向廖克县长汇报后，廖克沉思道：“看来大阎坨子的老百姓是让阎家人给欺压怕了，土改工作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啊！上级指示的没错，咱们一边要土改，一边要解放群众的思想。打消乡亲们的思想顾虑，可这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到的。当务之急，最好能找到一个和阎家苦大仇深，敢于反抗的群众带头来做这件事情，这样就好办多了。”

又过了几日，工作组的同志发现，在大阎坨子村只有逃荒过来的农户陈山和猎人宋得金没有将从阎家分得的那份财物送回去。这引起了廖克县长的注意，他便向兰花的舅舅老徐了解陈山和宋得金的情况。老徐被问得急了，只得说道：“这大阎坨子的人哪个不知道，阎家欠了陈逃荒一条人命的血债，陈山当然最恨阎家了。傻小子宋得金是和陈山一起逃荒过来的，两个又是表兄弟，陈山的仇，他也在心里记着呢。”

为了彻底了解陈山。廖克县长便带着李二牛、兰花等人去陈山家。

陈山家住在大阎坨子村北最僻静的地方，难怪工作组的同志一直没有见到陈山这个人。

几个人到了陈山家，廖克县长上前扣门。没过多久，一个面色灰黑，满脸络腮胡子，穿着补丁叠补丁衣服的高大汉子出现在门口。廖克县长乍见那汉子，便敏锐地觉察到，他的两眉之间的确郁结着一丝苦楚和愤懑。

陈山认得是工作组的人，便把几个人让进屋。

李二牛说：“陈山，这位是廖克县长，我们听说阎家欠了你一条人命的血债，我们是来看看你的。”

陈山呆愣了一下说道：“这事你们也知道？”

廖克县长说道：“像阎九子这样罪恶的大户，他的日子不会太长了。陈山，我们今天来，只是想告诉你，在大阎坨子村，你陈山可是一条汉子啊！阎家欠你的血债你会忘了吗？”

廖克县长没想到，他的一句话，便触动了陈山的隐痛，他的怒火瞬间被引燃了。只见陈山愤然地站起来说道：“他娘的，狗日的隋二、阎九子，我恨不得剥了他们的皮，我陈山的仇怎么会不记得？”

廖克说：“陈山，这几天你也看到了，我们到大阎坨子来，就是来惩治阎九子这个大户的。你有什么仇恨，就跟我们说说吧。”

陈山说：“你们要真能替我做主，我陈山就说说，我不怕那阎九子回来报复，反正我陈山的这条命也不想要了。”

那还是在一年以前，陈山带着他的妻子和外表憨厚的表弟宋得金从德川一起逃荒来到这里。在乡亲们的周济下，他们站住了脚。陈山在荒草甸子上开了两亩薄地，绰号叫“傻小子”的宋得金以打猎为生，日子终于可以勉强过下去。不料，他们来后不久，阎九子便打发隋二来向陈山收租。逃荒过来的陈山哪敢招惹阎家，便答应秋后有了收成就交租。

还未到秋后，一天陈山从地里回家，正赶上隋二将他的妻子按在炕上。这条粗壮的汉子一时气不过，痛打了隋二一顿。隋二在逃出陈山家门时喊道：“好你个陈逃荒，阎家的人你都敢动？我看，你这个媳妇是不想要了。”

在隋二扔出这句话没有几天，陈山一日归来便在大阎坨子下发现了他妻子的尸体。这件事发生后，阎府的隋二只要见到了陈山，便远远逃开。陈山明知媳妇的死，是阎家人所为，苦于没能捉到证据，只得将一口气憋在心里。村里的好心人劝陈山离开，陈山说：“这年月，走到哪里都是一样，我的媳妇都死了，我还怕啥？”乡亲们哪里知道，陈山没有离开大阎坨子的目的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想暗暗寻找机会，报了妻子的血仇。

几天前，工作组进了大阎坨子，将从阎府里拉出的东西送到了陈山家。有人又来劝他把东西送回去，陈山倔强地说道：“阎家的东西又不是我陈山抢来的，隋二有种就让他自己来取。”

廖克县长听了陈山的诉说后，对陈山说道：“陈山，要报仇，依靠单打独斗是不行的，现在我们自己的队伍来了，你要是有种就站出来和阎家人斗争，这个胆量你有没有？”

陈山流着眼泪说道：“那个可怜的女人，和我过了这么多年的苦日子，没想到惨死在大阎坨子，这一年来，我做梦都能梦见她。我对不住那苦命的女人啊！她死了，我还怕啥？斗就斗，我陈山要是怕了阎家，还算是一条汉子吗？”

憋闷在心里的泪水终于从眼睛里流出来了，陈山觉得胸口似乎敞亮了一些。

第二天，陈山串连了“傻小子”宋得金和其他几个乡亲，在工作组的带领下，来到阎府大院。隋二一见是陈山来了，贼眉鼠眼地望了几眼之后，很快就没了影子。这天，阎家的粮仓被打开，一袋又一袋的粮食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被装上了马车，拉出了阎府。躲在暗处的隋二，在心里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陈山这小子反了，陈山这小子反了……”

这一次，阎家的粮食一去不返。到了晚间，隋二在阎家炮台上看见，陈山和工作组的人在将阎家的粮食送到各家各户后，又回到阎府门前，守在那里。那些背着粮袋悄悄前来送粮的，当场被工作组的人撞见，一个个又被打发了回去。

他在看清了一切之后，下了高高的炮台，疾步向阎府后院走去。

阎府后院，阎老太房中的那个洞口里，阎九子像个幽灵似的在等着他。隋二一进入洞口，阎九子便问道：“老隋，土八路的工作组又来折腾了？”

隋二说：“东家，今天不光土八路的工作组来了，几个穷棒子也进了院子。一车又一车地往外拉粮食，我老隋看着真心疼啊！”

“什么？”阎九子一惊：“你说穷棒子也进院来拉粮食？”

“可不是么，”隋二说：“带头的人就是一年前来的那个陈逃荒，还有宋得金，前些年因交不起租子被打瘸了腿的贺瘸子，曾挨过您一顿马鞭子的何老五……粮食都没了，秋月太太回来时日子可怎么过呀？”

“好哇，”阎九子发狠道：“穷棒子真的要反了，都有谁，你给我盯着，这笔账，日后再算。”

由于有了陈山的参与，大阎坨子的土改工作很快就打开了局面。接着，土改工作组在村子里建立起农会，陈山被推荐为农会会员。廖克县长和李二牛等人商量之后，决定趁热打铁，又到距大阎坨子村十几里的李平屯分了大户李显的家财。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全县的土改工作便声势浩大地开展起来，在原来清算的基础上，发展成为斗大户、分田地、起枪支、捉坏人的面上运动。进入八月份，廖克县长又在糜子场小区等地吸收了几十名群众入党。

正当民主政府的各项工作有声有色地进行的时候，一场霍乱瘟疫在县境内流行起来。

那是九月初的一天，县城东南街有个居民突然上吐下泻，只两个时辰便死去了。两天后又死一人。不到几天工夫，城内病患者猛然增多，每天死亡人数也随之增加。大约半个月左右时间，县城内疫病大流行，几乎每天都有三十至四十人死亡，并且很快漫延到境内各地。据记载，当时个别村屯的死亡率在九成以上，有的竟然全家不能幸免。

那场霍乱瘟疫带给人们的灾难是深重的。疫情最初时，百姓们还把自家的柜子空出来，入殓亲人。可是随着疫情的漫延，死亡人数的增加，柜子已经不够用了，只得用草席裹葬。再后来，人们在灾难的折磨下，变得麻木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在最后的呻吟里死去，随后把他们的尸体直接下葬在野外。

霍乱瘟疫发生后，廖克被迫将各个土改工作组撤回县城，及时组织起防疫委员会和防疫工作队，集中全力开展灭疫。因为当时缺医少药，民主政府一开始只得推广使用当地颇见疗效的各种土方组织群众自救。后来，廖克县长在上级地委的帮助下，派人到齐齐哈尔等地购回大量药品，无偿发放给群众服用，县境内的霍乱瘟疫才慢慢解除。

这场瘟疫流行全县达一个月之久，死亡人数逾数千人。这完全是小鬼子在东北时期搞细菌实验和细菌战遗留下来的罪恶。早在一年前，当麻绳军医官将一只只针剂注入县城内那些无辜百姓体内的时候，这场疫情便注定了。

疫情结束后，芜城境内被瘟疫害得家破人亡的百姓无计其数，人心灰败，耕地荒芜。廖克县长经请示上级，由辽西省二专署调配马二百匹，耕牛一百头，无偿发放给县内贫苦农民恢复生产。

那一年正值敌我双方“拉锯战”的时候，到了十一月末，民主政府突然接到消息，国民党军七十一军八十八师二○三团的一个加强连正在向县城靠近。廖克县长根据上级的指示，命令全县各级干部战士火速撤离县城，与德川县撤出的干部共同组成武装工作队，在县境和临县间以游击的形式同敌人周旋。

十二月初，武工队奉命配合辽吉二军区保安二旅对驻在县境内大八号的国民党的一个加强营发起进攻。因战前侦查有误，久攻不下，我军伤亡惨重，武工队亦受到重创，全部队伍被迫撤离。武工队暂时转移到北部的临县境内修整。短暂的修整过后，当月下旬，武工队返回芜城，继续在境内开展游击。

二

国民党军进驻县城后，成立了县国民政府，并相继设置复员委员会、地方武装队、警察局等机构，县党部也恢复起来。各地那些曾在土改中被斗过的大户，敌伪残余势力气焰嚣张，纷纷组织起棒子队、还乡队进行反攻倒算，严刑拷打、杀害农会干部和土改积极分子。正是国共较量的尖锐时刻，共产党在东北部分诸县取得的一些胜利成果正在遭到最严重的破坏。几次大的战役也已经打响，东北大地烽烟四起，在枪炮声中战栗。经过了军阀割据，十四年沦陷之后，旧的时代开始在痛苦蜕变中挣扎。

时间飞速地向前行进着，距离武工队离开县城的日子已有三个月之久。已是中华民国三十六年的隆冬时节。这个冬天，无一例外地下了几场雪，雪在东北黑色的土地上留存下来，直到春暖才会消融。在这段时间内，武工队奉命又接连参加了几次战斗。仅一月份较大的战斗就有两次，一月三日，沙城武工队在临县陈家围子设伏，毙国民党军数名，俘三名，武工队无一伤亡。一月十八日，配合军区部队包围了盘踞在新立窑的国民党军八十七师二六○团之一部，毙营、连长各一人，士兵五十多人，俘一百五十余人；缴获美式迫击炮三门，轻机枪五挺，冲锋枪三支，步枪八十余支，军需品一部。二月八日，武工队在陈家围子与国民党军六十军一八○团一部遭遇，激战两小时，毙敌一人、俘敌四人，缴获步枪数支及马匹。同月二十一日，国民党军十八师为增援新近驻进县城的国民党军队，派了一支白马团向境内大三号屯挺进。武工队第一中队奉命配合我民主联军一一五师之一部狙击路经黄四号屯的这股敌人。

当敌人进入了伏击圈后，武工队和一一五师的战士同时对其发起攻击，敌人被我军凶猛的火力压缩在一起，无路可逃。战斗没有进行多久，国民党军十八师的白马团便被我军击溃。冲锋号一响，短兵相接的拼杀战开始了，白马团的团长被李二牛当场俘获，李二牛因此得到了上级军分区的表彰。

这次战斗后，在没有任何敌情又没有接到其它任务的情况下，李二牛和廖克县长带着武工队的战士在黄四号驻扎了两天，对周围几个村中曾在国民党军到来后残杀报复我农会干部，开始反把清算的几个大户实行打击。第三天头上廖克县长刚刚决定将队伍从黄四号转移出去，一名战士将一个黑瘦的汉子带到了李二牛面前，李二牛一看却是大阎坨子村陈山的那个表弟“傻小子”宋得金。

“宋得金，你怎么来了？”李二牛迎上去问道。

宋得金说：“李同志，大阎坨子出事了，前些日子阎九子突然带着棒子队出现在村子里，我表哥陈山被阎九子活活打死在坨子下。村子里那个上了年纪的老徐，被狠心的阎九子在背上绑了一条扁担，从房子上推了下去，摔断了气。”

李二牛便带着宋得金去见廖克。

宋得金跟着李二牛刚走了几步，只见一个身穿灰色布棉衣，腰间系着宽红皮带，挎着匣子枪，中等身材，面带一块黑痣，双眼炯炯有神的汉子迎了过来。那人正是县长廖克。

廖克一见李二牛带来的人竟是宋得金，也是一愣，他问道：“宋得金，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宋得金的眼泪流下来了，他对廖克县长说：“我从大阎坨子逃出后，哪想到你们在这里，只是听说前几天这里打过仗，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