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以前吗？”李二牛走近几步对兰花说道：“以前，在大阎坨子，巴山大叔答应把你嫁给我，我们到县城的关帝庙上卖了那张雪狐皮，准备你的嫁妆。可当天夜里，阎大头就带着他的家丁，把我们抓到了阎府。正是从那天晚上，我们分开了，一直分开了这么多年。当我找到快马店村的时候，我的心都要碎了。兰花，这些年，东北的苦难是一茬接着一茬，我知道你一个女人家不容易呀！我是想说……”

“二牛，你说吧，廖克县长他已经和我说了，我想听听你的想法。”兰花平静地说道，因为她觉得李二牛的话应该是她预料之中的。

“我是想说，我是向你来告别的。”李二牛说道。

李二牛的话，让兰花有些愕然：“二牛，你……莫非你，你嫌我是赵山虎的媳妇？那……那就算了。”

李二牛凄然地笑道：“兰花，你错了，赵山虎是被小鬼子打死的，他是条汉子，我李二牛是知道的。小虎也是一个好孩子。我做梦都想娶你做媳妇，只是现在情况又发生了变化，廖克县长说，我们这支队伍很有可能到战事最吃紧的地方去。扛着枪杆子的人，谁也保不准会遇到枪子，我是怕，怕你白等我一场。”

“二牛，”兰花这才彻底清楚了李二牛的意思，不禁流下了眼泪：“二牛，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这么多年，咱们都熬过来了，你不是好好的吗？你要去做的事，我不拦你，我等着你，直到你放下枪杆子的那一天，你记着来接我……”

“兰花……”李二牛的双眼也立时湿润了，他仿佛突然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大阎坨子，再也无法控制，突然走过去，把兰花抱在了怀里。

这天，他们回到了县城，他们把在李巴山坟前说的话，各自装在心里，廖克县长和丁义武并没有看到他们所期待的结果。

李二牛临走之前和兰花以及本草堂的老先生去神树生长的地方拜祭。

兰花凭着当年的记忆，从快马店村出发，去寻找神树的位置。路上的景色和当年无异，整个人却似沉在一场梦中。当年同山虎、有才爷爷初次拜祭神树的情景历历在目，而现在身边却换成了二牛和本草堂的老先生。那片野林子仍在，只是从前神树生长的地方却是荒芜寥落。几根磨盘粗的树桩牢牢地扎在地上，最粗的是神树祖宗。

李二牛和兰花默默不语，看着本堂草的老先生神情肃穆地用手捋老神树的根须。蓦地，他竟哈哈大笑起来。两个人以为本草堂的老先生悲郁过度，急忙过去搀起他，只见他目光定定地望着一株碗口粗细的小树说道：“老神树，没死啊！老神树，没死啊！”说话之间，竟然喜极而泣。

“老先生，您这是？”兰花不解地问道。

“看到那棵小树没有？”本草堂的老先生说：“那是老神树的根须滋养的，老神树的根还活着呀，那是又一棵神树啊！我就说嘛，神树咋能那么容易就被砍死呢。”

李二牛和兰花过去看时，果见那棵小树是从古榆的老根上发出的，两个人的神情为之一振。

本草堂的老先生看着新生的神树，似醉若狂，随口叹道：“神树有根，所以不死，民族有魂，所以不灭。这片地，到啥时都是灵土啊！”

几天之后，新兵连连长李二牛突然接到了新的命令，他将带领经过短暂训练的新兵同小虎所在的郭文献部队会合，去参加东北战场上更加惨烈悲壮的战斗。在县城外，李二牛向廖克县长、丁义武和兰花挥了挥手，便毅然决然的带着他的队伍出发了。

两年以后，经过枪炮的洗礼和热血的滋润，东北的土地终于在最后一次的震撼中平静下来。战争的烽烟漫过之后，一个新的时代诞生了。那些在这片土地上流泪喋血的人民开始了新的日子，新的生活。

兰花那时已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芜城县人民政府的一名干部，她的儿子小虎仍然在距此很远的一个部队上。她的盼望曾经在一个个胜利的消息到来后达到顶峰又跌入低谷。她记着她和李二牛最后一次在大阎坨子所说过的话。可是，当任何的枪炮声都平息了，李二牛还是没有回来。

那是在四平攻坚战不久，身受重伤的小虎被送回到县城。兰花细心地照看她的儿子，在小虎的伤势好转之后，兰花问他：“孩子，有你二牛叔的消息吗？”

小虎听着母亲的声音，直感到一阵阵辛酸和难受。他静默了一刻之后安慰他娘道：“娘，暂时还没有他的消息。你放心，等战争胜利了，二牛叔就会回来看你。”

前不久，小虎又回来。这次，细心的他敏锐地感觉到母亲竟有些衰老了。她的眼角已呈现出皱纹，声音也变得异常慈祥和沉静。

小虎说：“娘，我这次回来是向您告别的。”

兰花说：“你要去朝鲜打美国鬼子，娘知道。这里有很多年轻人也参加了志愿军。”

母亲的平静令小虎有些惊讶，他在说出这句话之前，甚至想象到了母亲那眷恋的眼神和凄凉的表情，他甚至准备了一些最能打动母亲的说辞。可是一切的准备都是无用的，因为那已是母亲预料之中的事，母亲也许在他回来以前，就做好了心理的准备。小虎还是忍不住说下去：“娘，美国鬼子想把朝鲜作为跳板，我们不能让他们得逞。他们只要打下朝鲜，下一步枪口就会对准我们中国。”

兰花说：“孩子，你去吧，你说的娘都懂。这些日子，娘也为征兵做了大量的工作。对了，你二牛叔一直都没有消息？”

“娘，听说二牛叔是在南方，战争胜利后，他到南方去了，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回来。”

兰花叹了口气说：“不说了，你去朝鲜之前，娘交代给你三件事。”

“娘，你说吧。”小虎虔诚地望着他娘说道。

“第一，无论走到哪，你都不要忘了这里是你的家。在你临走前，最好到快马店村看看那棵老杏树，当年是那棵老杏树救了你的命啊！第二，去你奶奶和你爹坟前拜祭一下，就说你长大了，现在变了一个天下，你和娘现在都很好。这第三件事就是，你到快马店西北过去曾是集团部落的那个地方走走，娘当年在那里死里逃生，听说很多人都死在了那里。娘有时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当年被小鬼子吊在树上喂了蚊虫的那对母女。咱不能忘记过去啊！”

“娘，我答应你。”小虎流着眼泪答应了他娘的要求。

小虎来到快马店村的那天，他看到那些被小鬼子烧毁的残垣和焦土都在，而老杏树却枯干了。在老杏树下，他想起了他娘兰花的话，郑重地跪了下去。母亲说的对，老杏树是多灾多难的东北大地上的一棵救命树哇！没有老杏树就没有他这个快马店村唯一幸存下来的孩子。

跪拜了老杏树之后，他来到了离村三里的地方。在那里，赵山虎和另外几个坟头并列在一起，此外还多着一座孤坟。滚烫无声的泪水静静地从小虎的脸上流下来，他自言自语般地说道：“爹、二牛叔，娘让我来看你们了，你们在这里，还好吧。”他相信爹和二牛叔都能听到他的话，因为他是他们的亲人。他又一次想起，在四平攻坚战的最后日子里，他和李二牛在同一块阵地上相遇。他亲眼看见，敌人的一发炮弹在二牛叔身边爆开，埋在那座孤坟里的只是二牛叔的一件血衣……

在他带领一批志愿军新兵去会合大部队的那天，他故意取道集团部落。母亲交代的第三件事情，他无论如何要做到。他和战友们看到，集团部落的大墙围子还在，附近的村民在里面耕作的时候，常常能在里面捡到一些白骨。没有人知道，在那与世隔绝的大围子里曾经死过多少无辜的百姓。

大围子外的一棵老树引起了他的注意。听母亲说曾有母女两人被小鬼子倒吊着让蚊虫叮死在这棵树上，他的心情立时变得沉重了。他静静地蹲下身去，用双手捧起一块泥土，注目地看着。他似乎闻到了土里有血的腥味和泪的咸味。这里曾经大户欺压，土匪横行，小鬼子一来就是十四年。这块被血和泪浸泡过的泥土似乎是有着灵性，他感到手心一烫，几代人的往事和战争的经历一瞬间都被勾起来。同时耳朵中响起哭声、喊声、马嘶声、枪炮声，甚至是血流的声音、泪水落地的声音。

2006年3月——2007年10月初稿

2008年5月——2008年　7月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