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国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28
|本章字节:13618字
牡丹江。
阳春酒店。
大巴掌进了酒店,前屋无一酒客,凳子四脚朝上扣在桌子上,地上残汤剩菜、碎纸烟头无人清扫,年根下,谁还来酒店混时光,屋里一片凄凉。
他穿过前屋,进了后室,一股暖气扑过来,呛得他连连咳嗽。掌柜钱栓和两个伙计在喝酒打牌,居然还弄来两个野鸡娘们陪着,不时爆出一片荡笑。
大巴掌没去磨刀石,离了虎山镇之后,翻山越岭,到桦林搭了马车到了牡丹江。见这掌柜和伙计心都凉透了,他狼牙八浪死的死、伤的伤,一撮毛、恨不平正在玩命,可他们手下的喽旻却如此懈怠奢侈,他进了屋他们竟没有发现!他恨得咬牙根,却没发作,悄悄地到炭炉边烙他的大巴掌去了。
钱栓酒也喝足了,钱也赢足了,正要搂着娘们上炕,这才见炭炉边蹲了个人,吓得酒醒了一半,掏出喷子,抵在那人后背上。
“哪路疙瘩,什么价?”
大巴掌不搭话,回手一大巴掌,把个钱栓连人带喷子拍在地上,钱栓的酒全醒了。
“八爷……”
两个伙计晓事,连忙给大巴掌预备酒菜去了。两个野鸡娘们儿不晓事,连连嗲叫,天这么晚了,又这么冷,到哪儿再去找主儿。大巴掌见那两个女人也醉得可怜,就没难为她们,说:
“把她俩用空酸菜缸扣住,天放亮再让她们滚!”
酒烫好了,端上菜来,又是狗肉。大巴掌喝暖了身子,问钱栓:
“路路通后来怎么样了?”
“警察署里来人,解下来,拖到乱尸岗子上喂狗了。”
“两头尖呢?”
“和胡三球死在旧砖窑里……八成也喂狗了。”大巴掌顿觉口里的狗肉有异味,难于下咽,说:
“你们就这么吃、喝、玩娘们儿,让死了的弟兄暴尸喂狗!”
钱栓低下头去嘟囔:
“咱们……还不都是替日本人喂狗的角色。”
大巴掌未予指责,重重地放下筷子。
“明儿,预备两口棺材……和我去旧砖窑。”
“怎么两口?”
“不用问了。胡记诊所自打查封了之后,有啥动静么?”
“大前个晚上,我听诊所里有动静,就绕到后门看,跑出来一个人,我跟了几条街,借月光,我认出这小子是李德林手下的梢子杨三愣!”
“好!”大巴掌对这偷鸡摸狗的杨三愣早有耳闻,又想起了那日在姊妹楼曲罗锅的那声骂,断定此次陷害胡家,定是此人无疑。“那曲罗锅后来怎样了,也喂狗了么?”
“没有。听说他从栾宅的私牢里逃了出来。栾宅这几天没着消停,雇的车把式让人黑了,栾警尉胖老婆的窗户也叫人捅漏了。栾警尉说他老婆叫人给奸了,他老婆跺着骂:奸我的人还没下生哩!我倒想堵个人奸奸哩。”
钱栓说罢哈哈大笑。大巴掌也忍俊不禁,说:
“我倒想会会这娘们,让她奸一回。钱栓,狗肉撤了,给我上盘粉条。明儿,买棺材的事,打发伙计去办。你一是去打听下杨三愣的住处,二是撒下人去,找那曲罗锅,打出我的牌号,说蝶儿小姐在我手里,这段事非我和他文了。”
钱栓面有难色:
“初一再办这些事不中么?这大过年的……”
“谁也别想过个消停年,这些事你给我办错一件,我把你活着喂狗……”
大巴掌也是累了,也是醉了,话没说完就趴在桌上睡了。钱栓紧忙着把他拖到炕上,又掀开缸放出两个女人,也拖到炕上,待大巴掌醒来时,再把她们扣进去就是了。
曲罗锅睡得沉,呼噜打得重,恰似一条自由蛇,从左鼻眼钻出,又钻入右鼻眼中去,就这么来回拉锯。
杨三愣听这呼噜声也发憷,不敢确定曲罗锅到底睡了没有。他推门进去,薅下根头发来,在曲罗锅鼻子上搔一搔,头发被吸进去,一个响喷嚏打出来,曲罗锅吧嗒吧嗒嘴又睡。杨三愣放下心来,掀开被子,先是见了罗锅,那罗锅上刀伤、枪伤、撞碰的伤,疙里疙瘩的恰似癞龟背。他的手隔着罗锅向怀中摸去,曲罗锅光着身子睡,怀中只摸了一堆胸毛。
他又向曲罗锅枕头下伸进手去,手触到一沓硬纸,兑票!他正待抽出那沓硬纸,曲罗锅头偏过来,压住他的手,手背骨咯吱吱一阵响,疼得钻心,却抽不出手来,直到他连喊“曲大哥,曲大哥”的时候,曲罗锅才抬了头,杨三愣一屁股坐在地上,爹呀妈呀的叫个不停。
曲罗锅擦了根洋火点亮了煤气灯,冲杨三愣咧了咧嘴,没笑出声来。
“三愣,你咋也睡迷糊了,撒尿回错了屋?”
“可不是……我还当你是我老婆哩,胳肢几下,逗笑玩。”
曲罗锅这才笑出声来:
“三愣,答应我的事,你忘了办了?”
“啥……想起来了,我答应给你找个娘们来胳肢胳肢”,他从兜里拿出一把现大洋,放在炕沿上,“今晚你就去姊妹楼胳肢洋面袋子去。昨儿栾警尉说是去图门办案子去,三月两月回不来,退了她的包身钱,她又接客了,那娘们床上床下的活都好……”
“我是问你我二爷的事,你打听了吗7”
“啊哟,差点给这事忘了。二爷押在单人小号子里,好吃好喝,只是治他个啥罪名我可不知道。”
“这些话你是听谁说的,哪路朋友?给我引见引见,我亲自盘问他。”
杨三愣信口胡说:
“也算不得什么至近的朋友,就是阳春酒店的掌柜钱栓,到他那里喝酒的尽是警察官项,他从他们嘴里零零散散地听得些二爷的事。说来也招人笑,我刚才打阳春酒店过,见屋里没人,进里溜达一圈,在后屋里,我看见大巴掌了!到前屋看更有意思,他们弄来两个娘们不胳肢着玩,扣在酸菜缸里。嘻嘻。”杨三愣的话,曲罗锅十句能信上半语,但他说这大巴掌到了阳春酒店的事,曲罗锅却动心了。大巴掌急三火四地奔牡丹江来,肯定是为着二爷的钱财,也肯定带回蝶儿的信息。我得赶早奔阳春酒店,会会大巴掌,先交割了蝶儿的事,再报那一掌之仇!
杨三愣见曲罗锅半晌不语,凑过来说:
“兄弟,这大巴掌怕也是冲着二爷这泡钱来的。咱哥俩也该早点下手啦。”
“不忙。”曲罗锅收起那些现大洋,“明晚我先到姊妹楼开开荤,二爷的事,过了年再说。”
“也中,咱美美地过个年。”
曲罗锅心里说:“我断断不让你活到明年去!”
北方腊月女儿忙,杨三愣小媳妇哄睡了孩子,蒸馒头、包饺子,直忙到半夜。想是饿了,煮了一锅饺子,叫杨三愣来吃,杨三愣睡了,她又来敲曲罗锅的门,让他起来尝两个,曲罗锅装睡。她便蹲在锅台边吃,吃了一半孩子哭闹,她进屋去了,再没出来。
曲罗锅在怀里藏稳了那裱了兑票的字画,掖了喷子,揣了攮子,穿戴停当,离了自己的屋,进了厨房,见锅台上还亮着汽灯,扑的一口吹灭了。正要出去,却闻到了饺子香气,拿了一个放进嘴里,果然好吃,连连吞咽几个更是舒坦,就像那小媳妇柔嫩嫩的手从他口里塞进去,揉他的肠胃。他端起碗来,正要吃它个痛快的,忽然想起这小媳妇今夜要死在他手里,手里的碗沉重了,小媳妇的手不再揉肠胃,在抓心挠肝!他放下碗,咬咬牙,推门出去了。
呵,好一轮望月!
牡丹江城在明月之下沉沉地睡去。牡丹江人觉得日本人三天没来,就不会来了,今晚死睡一夜,明晚好好闹闹除夕。街巷上空无一人,似乎叫花子一夜之间也死净了。
曲罗锅直奔察哈尔街,再不敢看胡记诊所,悄悄地摸进阳春酒店。前屋里,贴着墙摆了一溜酸菜缸,倒是有两个空着,可里边哪里扣着女人?他猫样地穿过前屋,用攮子挑破棉门帘向里看,见掌柜钱栓在炕梢睡,炕头上躺了个人,和衣而卧,呼噜声震得房檐上的蜘蛛网落下灰尘来,分明是个男人。伙计那屋不用看,就知道杨三愣又是扯慌!这酒店压根没娘们儿,大巴掌也压根没来这牡丹江!看来只有按原打算办——
杀出个威风来,报响山头,引狼出洞!
先去察哈尔街警察署。
未到警察署,听得一阵马蹄声,栾警尉那挂四轮俄式马车跑过来,不知去巡逻还是去哪里寻欢作乐。他断定坐在车后的,戴大檐帽、兔皮耳包的就是栾警尉!他就地打了个滚,沾了一身雪,雪疙瘩一样的卧在路边,待马车走近,他腾身跃入车内,左手攮子对准后车的栾警尉的前心,右手喷子抵住赶车人的后背:
“栾警尉,过年好!”
“别闹,”那人瞅着攮子,“我不是栾警尉,我是汤警长。”
曲罗锅见那人果然不是栾警尉。
“姓栾的在哪儿?”
“到图门去了,说是今晚回来……我坐他的车,兜风醒酒。”
“……我问你,胡记诊所的胡三球现在哪里?”
赶车的警察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觉得腰眼上硬邦邦的,醉眼朦胧地回头看。曲罗锅用枪管砸在他嘴上,嘴唇砸裂,门牙砸掉了几颗。
“咽下去!吭一声我崩了你。”曲罗锅又对汤警长说,“胡三球在大牢里蹲哪一间小号?”
汤警长已认出曲罗锅,说:
“你不是胡记诊所的伙计曲……”
“不错,现在我可是江湖杀手缩头龟!回我的话。”
汤警长说了胡三球遇难的经过,曲罗锅哪里肯信,当即下了两个警察的喷子,绑了汤警长,命警察赶车去旧砖窑。
垃圾场、旧砖窑一带已变成了乱尸岗子,一群群野狗抢食人尸,吠叫争斗。大车过来,冲散了群狗,它们各叼了一块骨肉,回窝过年去了。
与垃圾场、旧砖窑一路之隔,便是姊妹楼,依旧灯红酒绿,笑闹声不绝于耳。一般的娼门,年节时也歇业,有家的窑姐回去过年,没家的也去看花炮、看秧歌,休息几天。可这姊妹楼专门接待黑路上的嫖客,这些人或是无家可归,或是有家不归,都到姊妹楼过年,老鸨子岂能弃了这赚钱的好时机。所以这姊妹楼比平时更红火。
曲罗锅命警察扒开封住窑口的那垛砖,用汤警长的手电筒往里照,只见——桌后坐着个死人,脸也被耗子啃得不成样子,分不清是不是两头尖。
贴窑壁平躺着一具尸体,已被耗子啃食了大半,只剩下一架骷髅,在骷髅腰腹处,一只钢球熠熠有光,正是三球王胡三球!
曲罗锅扑到骷髅上,叫一声:
“二爷!我害了你……”而后他就昏死在骷髅上。
警察愕然立了片刻,猛然踢翻桌子,掰下条桌子腿,在曲罗锅罗锅上、脑袋上猛打,直把一条桌子腿打得碎木横飞!
这一打,倒把曲罗锅敲醒了,他腾身而起,就地来个纺车十八转,右手喷子没用,左手攮子割开了警察肚皮。警察手捂肚子,嗷嗷惨叫,刀口太长,哪里捂得住,连血带肠子稀溜溜淌出来。
曲罗锅没再搭理他,任他疼去,出窑来,从马车上把汤警长拖进窑里去。问:
“你会写字不?”
“会写几个。”
“就蘸着这小子的血,在窑墙上写上,人是我杀的。”
汤警长已吓得尿在裤子里了。他琢磨,要是把字写清楚了、规整了,兴许能逃条活命。他在警察肚上抿一把,指头上热乎乎、黏糊糊地血淋淋地淌下来,他问:
“就写:杀人者,曲罗锅也。中么?”
“中。”
曲罗锅不待他写完那“也”,就一刀从他肩窝里捅进去,刺穿肺、刺中心,然后搅!那警察就不补刀了,任其慢慢死吧。他捧起钢球,万般珍爱地揣进怀里,然后脱了皮袄,盖在胡三球尸身上,觉得二爷还有些冷,又扯来四轮车上盖脚的毛毯,盖在二爷身上。然后出得窑来,又把那垛砖重新堵住窑门。一屁股坐在地上,狼嗥般地大哭起来。
曲罗锅直哭得泪水渗透了胸襟,冷风一吹,胸襟冻硬了,像铁片子一样铮铮地响,才止住了哭。左手攮子、右手喷子突突地跳,他举目四望,垃圾场空空荡荡,野狗也不见一个,无一活物可杀。哦,还有那匹驾车的白鼻梁子大洋马!他过去,搂住马脖子,他只需左手攮子在马颈上转一圈,马头就掉下来。可这马却扭回头看他,一双碧眼直勾勾地望他,不知人们这是扯啥。
曲罗锅觉得这东洋畜牲暂可不杀。他估计栾警尉今夜回来,只有两个去处,一是栾宅、二是姊妹楼。先去姊妹楼,若栾警尉在,就连他带洋面袋子一遭捅了。若栾警尉不在,宰了洋面袋子再奔栾宅。他见汤警长的大檐帽落在窑外,拾起来扣在头上,上了四轮马车,一抖缰绳,奔姊妹楼去了。
那大洋马去姊妹楼,可谓轻车熟路,出了垃圾场,围着姊妹楼兜了一圈,在小角门咯噔下站住。角门吱嘎开了,守夜的茶壶已醉得只剩个开门的力气。
“栾警尉,请……”
姊妹楼里无人不醉,一群男女在前厅闹乏了,成双成对地扶将着,各回各房,桌上摆着个洋戏匣子也无人关闭,吱吱呀呀地唱。
洋面袋子一个人回房,掩了房门,落了门帘,脱衣上床,却睡不着。
平时里与嫖客逢场作戏、强颜为欢,还有床上变着花样地折腾,她厌烦之极。可今晚,大年根下竟无人陪她,或说她无人可陪,不免深感孤独,再想想乡间家里人,险些落下泪来。
栾警尉前日到姊妹楼与她匆匆一别,说是栾宅连连出事,他出去躲两天,可今日也不见回来。也许今日回来了,正在栾宅和他那胖老婆享受床笫之欢。上午老鸨子对她说,栾警尉已抽回去给她的包月银,过了年就让她接客。她给栾警尉做小老婆的热梦凉了。平日里她背后有栾警尉撑着,日子过得滋润,姐妹们早已眼热,现今见她遭遗弃,都幸灾乐祸,在前厅里吃酒时,她们左一个栾太太、右一个警尉夫人叫个不住。十八岁的姑娘,哪经得住这般懊糟,想想真真没个活路了。
她从床头柜里提出一瓶子酒,一包花生米,对着瓶口喝起来。几口酒下肚,头晕、腹内燥热向全身发散,她索性脱光了身子,尽情地喝起来:一醉醒来便是明年,倒也不错。
她堕入娼门一年来,有几蛊酒量,今晚喝了几口就醉了,眼睁睁地见门开了,门帘挑起,进来一个男人,四肢短小,却生了好大个脑袋。那人转身拴上门,她又见那人好大个罗锅。那人满身满脸的血,两臂一晃,长袖中探出两手,左手攮子、右手喷子,床上床下地看,然后看她,那人怔住了,动也不动。
“是醉了?还是做梦……”她想。
曲罗锅原打算进房里,见栾警尉先杀了,再杀这洋面袋子,若栾警尉不在,有个别的嫖客也杀。然后去栾宅,灭他满门,顺手宰了那大洋马。天亮前返回杨三愣家,再杀个痛快的。而且每杀一处,都要写上:
“杀人者,曲罗锅也。”这几个字他已从汤警长那里学会写了。
可他进房后,见没有栾警尉也没别的嫖客,很是扫兴,正准备对洋面袋子下手时,忽然发现这床上躺的姑娘正是蝶儿!
那眉眼、那口鼻与蝶儿无丁点区分,就连蝶儿靠近耳边的一颗小痦子这姑娘也有!
那年姣姣送来蝶儿时,正逢牡丹江四杰并人张作霖绺子,每日里都有仗打,胡三球领兵带队,带着蝶儿行动不便,就把蝶儿交给他,蝶儿就在他马上,或是睡在他怀里,或是睡在他背上。直到胡三球在牡丹江置了房地产,才打发他从绺子上下来,到牡丹江看门护院,一直守着蝶儿长到十八岁。蝶儿说胡三球一半是爸、一半是妈;说他一半是叔、一半是爸。蝶儿的模样他到死也忘不掉,可她怎么会光脱脱地躺在这里!他问:
“你……是谁?”
娼门里的酒大都是掺了春药的,酒力涌上来,洋面袋子倒不怕了,管他是杀手还是嫖客,反正是个男人。他见曲罗锅呆头呆脑,丑得可爱,就更平坦地躺了身子:“你是问我早先呐,还是问我现在?”
“我只问你叫啥名字?”
“早先在乡下,我叫秀秀,现在嘛,我叫洋面袋子。”
“你不是蝶儿……”
“啥碟子碗的,深更半夜的,哪找去,你就对着瓶子口喝吧……还有花生豆。”
说毕,她把酒瓶子递过来。
连说话的声音也和蝶儿一样银铃碰金般地脆,曲罗锅怎敢立刻就下手杀人。他确也是有些口渴,就掖了喷子、揣了攮子,接过酒瓶,一仰脖,喝了半瓶,正然叭嗒嘴品这酒的滋味,洋面袋子早含了一颗花生豆在嘴里,呸儿的一声吐进他嘴里。他恰似中了一颗枪弹,晃了晃,在桌边坐下来。
“你就是栾警尉包下的洋面袋子?”
“不错,前几天还是呢,今就不是了,栾爷撤了包银,我和哪位爷都行,您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