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国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01
|本章字节:8148字
许大马棒下山前,对姜青山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别到林子里野去,守山头要紧,北防九彪抢粮,南防座山雕抓鸡。姜青山只在山寨里住了几日,就忍不住到山坡上遛狗。他听得山路上有人哼着疙瘩调。哼得有滋有味,格外好听。他捋着歌声向山下看——
一个大个子,生得洋人相,肩上扛两根柳树条,颤颤地拖在地上。
柳条上躺着一个人,自自在在地被拖着走,自自在在地唱:
心里头窝了一个血疙瘩,
夜里头疙瘩碰疙瘩,
老爷一出都化啦!
老爷老爷太毒辣,
晒了我一脸大疤瘌……
两人走到山前,大个子扔下柳条钻了林子,那唱歌人还唱个没完,
姜青山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不由得也跟着哼了起来——
胡子要啥就有啥,
胡子要啥也没啥。
疙瘩碰碎大石头,
碎石落下砸疙瘩。
七尺肠子喂老鸹,
一身艮肉塞狗牙……
两人唱得开心,竟扯着手大笑起来。
“我叫郑三泡,大烟泡的泡。”
“我叫姜青山,我的狗叫赛虎。”
“我说,那许大马棒呢?”
“下山了,你找他干啥?”
“和他会会枪。”
“拉倒吧,会枪有啥意思。”
“不能拉倒,我想当你们绺子的二头领,在许大马棒之下,在你上边。”
“中。我让你,可当头领有啥意思。”“你让我可不中,咱俩得比试比试。”
“比试啥,没啥意思。”
“会会枪?”
“没啥意思。”
“打打拳?”
“没啥意思。”
“那咱俩就比赛盘山路吧,就当玩玩。”
“那挺有意思。”
“咱俩从这去磨刀石,一人抢回来一个巡捕的大盖帽再返回来,你说中不。”
“太有意思了。”
“可有言在先,这一路上你害我,我害你,害死了算白害。”
“这多有意思!”
傍黑时,郑三泡走入一片红松林中。冬日将临,林梢松针已快到最茂密时,也是行将脱落时,松针尖已变黄,再看那片樟子松,依旧翠绿,色槐姹紫、矮枫嫣红,白桦叶已脱尽,撕裂一身薄皮,向秋风中送去一条条白缎带。此时的关京大山最美,一改单调的绿色,被称做“五花山”。此时林中山兽已长肥,鸟儿羽翼丰茂,此时的东北大山又是生机最旺时。
郑三泡见离他五里远处的山弯里冒起一股白烟,心中暗笑,姜青山这是点火疑人,此时并不冷,无须烧火取暖,他定然不会在篝火边夜宿,天黑时定然来害我。白日里在奶头山前那一番话,真真假假,人匪之间也是真真假假,杀人越货便为匪,爱妻养子便为人,都是难辨真伪的事情。按惯例,土匪最不该在松林中过夜。林中除平坦的厚厚的一层松针外,无一处可掩身。郑三泡偏在这里扒了个松针窝睡下。他料定姜青山不会到松林中找他,他前半夜睡个消停觉,后半夜去找姜青山。入睡前,他听见有人走来,等那人走至近前,他说:
“洋骡子,我和姜青山打赌,你跟来干啥?”
“他那赛虎也跟来了。”
“那你就跟赛虎赛一赛。”
“中。”
洋骡子回答得认真,郑三泡哧哧地笑,笑了一嘴松针。然后他沉重的鼾声把一勾新月催上林梢。
三年前,文儿已觉得自己死了,头脑里依稀尚存的就是蝶儿的一句话:“文儿,你这条命才值三个大烟泡……”后来他被像一节木头一样地扔下火车,火车上又装上木头,哼哟哈哟的号子声,他以为是群狼抢食他时的嗥叫。再醒来时,他躺在木克楞里,面前一张老人的脸,那脸像爆裂的老树皮,眉眼都隐在褶皱之中。胡子搔在他脸上,好痒。老人问了他许多,他听不甚清,只当是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脱口而出——郑三泡。
再醒来,他躺在火炕上,炕灶上咝咝响,也烧水,也熬药,他嗅到了药香,他还当是又回到了胡记诊所。这时他才感到周身剧痛,显然用了冻伤药,唯脸上依旧痒。他听见两位老人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老头显然在翻弄他的药典,叹了口气说:
“我要是识文断字,采的药,配的方,也够写这么一本书的了。”
“这孩子文文静静的,是个大家子弟,山沟里怕难养住。”
“嘿嘿,这工夫,放他走,他也不想走了。我要他也给我写一本药书。”
“选这个做儿,那十二个孙子辈的能服?”
“多教他些本事就是了。再者说这孩子识文断字,就比那十二个技高一筹。”
他又以为是回到了郑家窝铺,爸和妈在对话,他又睡去。这一觉睡得香甜,醒来后已是翌日正午,灿灿的阳光透进窗子来,铺了满炕。他确信自己活了!连日来的恶事都留在梦中。
屋里只有一个老太太,也生有树皮样的一张脸。他问:
“老奶奶,谢谢你们救了我。这是什么地方?您当家的,我该怎么称呼?”
“多会说话的孩子。这疙瘩叫北楞,我们老头子没个名姓,沟里人都叫他老蘑菇。怎么被人扔到火车皮上?谁家的孩子?”
真乃绝路逢生,竟遇上了大伯父。他猛然坐起,忽觉脸上痛痒难忍,对着墙上挂的扁镜一照,妈啊!这还是我郑文吗?脸上大疤套小疤,左耳朵烂去了半个。他哭喊:
“老奶奶,我这脸是怎么了?”老太太笑而不答。
“你家就这一面镜子?别人家还有吗?”老太太依旧笑而不答。
他跑出门去,跑到邻家,那户人家的女人孩子见他这一张脸,吓得哇哇叫着跑了,他站在房门前呆了一阵,再看看手、胳膊,他明白了,老蘑菇为了留住他,医好了他周身的冻伤,唯留下脸伤不医,让他无法返回家园再做郑文。老蘑菇、三膘子、还有爸和哥,好个牡丹江四杰……
他茫然地向山林中走去。洋骡子赶上来,像捉小鸡一样地把他提回木克楞里。他又在炕上躺了几天,却是睁着眼。老蘑菇从山上回来,问他的身世,他说他姓郑,他说他爸抽大烟,抽穷了家,不但不让他念书,还把他卖了,换了三个大烟泡,所以他跑了,所以他叫郑三泡。老蘑菇满意地点头。
老蘑菇下江湖的缘由很奇特。他原在这西北楞伐木,娶妻季氏,夫妻恩爱,只是季氏久不开怀,三十岁才喜得一子,老蘑菇自然喜爱,每日抱在怀里。那日山路上陷了挂拉原木的大车,八匹马拉不出,他一手抱孩子,一手推着大车,大叫一声,把车推出陷坑。不料这一发力,把另一只手里抱着的孩子也给夹死了。他无脸回家见季氏,就下了江湖。他力大无穷,又熟悉这牡丹江一带山形、山路,很快便扯起绺子成了牡丹江四杰之首。闯荡了几十年,偶然路过西北楞,见季氏守了几十年寡,苦苦等他,他甩手离了绺子,与季氏共度余年。怎奈他再不能有孩子了,只得捡些孤儿、弃婴收养,作为义孙,共有十二个。他每日教他们练功,这十二个义孙个个有奇功。
他把十二个义孙叫来,也叫来了郑三泡,还给了他个座位。说:
“我所以召这三泡为义子,就因为他识文断字,为我写本药书,修药典。我活着你们称他为叔,我死后你们听他使唤。”
郑三泡觉得身下发潮,要起露水了,是后半夜了,他起身找姜青山去了。出了林子,他听得石砬子下窝风处,有狼争食的叫声,又嗅到了一股臭气,知道姜青山果然来找他,而且还屙了泡屎。他笑了,姜青山这小子还能屙出人屎来。
他奔姜青山拢起的火堆去了。
他添了柴,火旺了。他大声咳嗽。
砰的一枪,他倒了。
姜青山觉得诧异,这一枪打出去怎么这么轻,手腕都没感到震动。
可郑三泡分明倒了。他走过去,见郑三泡的胳膊压在火堆上,手背烤得吱吱冒油,定然是死了。他用枪托捣了捣郑三泡脊梁:
“妈的,奶头山二把椅子这么好坐?你长那个屁股了么!”
郑三炮突然跃起,凌空翻了个身子,倒骑在姜青山脖子上,用力往火堆上压,他笑着:
“我叫你落个满脸疤!”
“那太没意思,不如死了的好……”
“可也是。”
郑三泡蹦下来,告诉姜青山,他刚才用的那一招,叫做“先死后不死”。他听见他溜过来,停下,举枪,约摸在他要扣扳机的时候,他先冲地下打了一枪,然后躺倒装死。姜青山纵然是打黑枪的老杀手,谋害人时也紧张,弄不清自己开枪没有,其实他的子弹还在膛里。他问姜青山服不服,还比试不比试了。姜青山说服了,再比试也没啥意思了。郑三泡说不中,咱还得比试拉老林子,看谁能明天早晨到柴河大岭。姜青山说中,拉老林子他在牡丹江数一。郑三泡说:
“我数零!零比一大。”
老林子外已是清晨,关东大山的清晨总有雾,因此从不灿烂。一夜清霜又打黄了一片山坡,因此关东大山一天一个样。
两人来到山崖边上,郑三泡低头向下看,下边是浓雾滚滚的深谷。
他问姜青山:
“下边是啥谷?”
“下去就知道了!”
姜青山在郑三泡背后猛击一掌,郑三泡大头冲下掉进浓雾中去,许久才传来一声“妈呀”,姜青山把羊皮坎肩扔下去,又向下喊:
“这叫久寒谷,你要是没摔死也别冻着,穿上坎肩上柴河大岭找我。”
谷底没回声,姜青山大步走了。
郑三泡根本没掉进谷底,半空中他抓住一棵树,脸被划破了一条,他不在乎,对于他来说,脸上多一个疤、少一个疤没关系。见姜青山把坎肩扔下来,他暗笑,这姜青山不光能屙人屎,还能干点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