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康红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02
|本章字节:13016字
火燃起来了,灰烟迷漫中一阵阵烧焦皮肉的煳臭味浓烈得呛人……“狂徒,拖下去与本官重重地打!”翁同龢咬牙吩咐句,接着道,“吴忠,你与本官细细说来!”
眼瞅着朱启消失在暮色之中,慈禧太后心里直堵了团烂棉絮般挑不开理不清,遂趿鞋下炕来回踱了起来。光绪心中兀自惴惴不安,见她这般神色,更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两眼忽东忽西凝视了良久,方忍不住小心开口道:“亲爸爸,那……那奴才秉性浮躁,口没遮拦,与他置气,犯不着的——”
“唔?唔。”慈禧太后似乎这方察觉光绪尚在屋中,怔了下说道,“他那点子秉性,我心里清楚,也不怪罪他。只他不察内情胡言乱语,传出去实在不好收拾,给他那处分也为的堵堵下边口舌。”说着,慈禧太后叹了口气,“做官这么多年,他清得一汪水似的,想来也没甚积蓄,回头你与他二百两银子吧。”光绪怔了阵,回神过来忙躬身打千儿笑道:“亲爸爸圣明,儿臣代那奴才谢亲爸爸洪恩。”慈禧太后两眼凝视着窗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淡淡道:“我也乏透了,没事你道乏吧。”
“嗻。”光绪深深躬了下身,道句“儿臣告退”便退了出去。崔玉贵捧着银条盘进来多时,这方忍不住开口道:“老佛爷,那奴——”话音尚未落地,慈禧太后子阴森着脸开了口:“近来宫禁不严,门户不紧,有些不该外头知道的事都传了出去!莲英去天津筹银子,就这几个人晓得,朱启又怎生会晓得?!”
“老佛爷明鉴,这可不关奴才事的。”崔玉贵满脸惶恐神色,“奴才是老佛爷一手使出来的人,晓得老佛爷规矩,怎么敢在外边犯老婆子舌头?这事……这事从万岁爷那边泄出去,也……也说不定的。”
“回头告诉底下奴才,没事少吹牛犯舌头,若再有这等事儿,我决不轻饶!”
崔玉贵暗吁了口气,连声道:“是是,奴才一会儿就告诉他们,谁敢再乱嚼舌根,定抽了篾条赶出去!”
“泄露宫闱秘事,我是一定要他命的!”慈禧太后咬紧牙关,语气重得直让人喘不过气来,“便你与莲英也不例外!”因见李莲芜端着***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外楹柱旁,遂摆手唤她进来。抿了口***,慈禧太后只觉着心里舒畅了许多,望着李莲芜道,“莲英出去了?”
“回老佛爷话,奴婢哥哥早些时已出去了。”李莲芜蹲万福道了句,扫眼崔玉贵道,“如今有些事很怪,扑朔迷离,周密一点断没错的,只老佛爷是包容天地的主儿,也不必为这些闲言碎语烦恼。”
慈禧太后似笑非笑了下,她这几十年来,何种大风大浪不曾经过?只这事愈是咀嚼,后味却愈是不佳。文武百官之间传播,可以召集起来痛加训斥,可以捉拿下狱、流放杀头,而百姓们传谣,却是最最可怕的!更况目下有屡禁不止啸聚闹事的,若为此类匪人利用作难,只怕——慈禧太后端起***呷着,出了半晌神,说道:“你太轻看这件事了。谣言,小则伤人,大则亡国!我遇这种事从来不肯轻易放过的。”说着,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冷笑,移眼盯着崔玉贵道,“你这便出去告诉莲英,将那奴才——”她没有说下去,只抬手重重向下一挥。崔玉贵顿时明白过来,忙叩头道声:“嗻。”便爬起身来。正欲抬脚出门,声音又传了过来:“手脚利落点,若是出了差错,你们这阳寿可就到头了!知道吗?!”
“奴才晓得,奴才晓得。”
朱启满腹惆怅,直更响三声才蒙眬睡去,远远听得雄鸡一声长鸣,心知已近寅正时分,遂穿衣洗漱一番,唤醒了小厮李庆。
自朝阳门出城折而北上,因着积雪冻得路面光滑无比,及近午时,二人方赶至距京城二十里地的张家堡。说是堡,其实也只十多户人家,朱启本待接着赶路,只李庆已是气喘吁吁、脚底打岔,因让他放了行李去寻个歇脚的地儿。
李庆连敲了几家门,里头都没人答应,好不容易瞅着个人,却急忙忙回家关门闭户。李庆嘴里嘟哝了句,近前敲门说话,里间人没有开门,只道了句东头有客栈便再不言语。李庆回转来皱眉道:“怪事,你就开开门说几句话儿,又能少了什么?”“局势动荡,也怨不得人家。既然有店,不就行了?”朱启淡淡一笑道了句,径自举步向东。
店老板似早已料着他们会来,兀自守在门口,二人尚未进前已自迎了上去,笑着打千儿道:“爷辛苦了!快里边歇着。不知爷要点什么?”跋涉了半日的朱启这方觉肚中已是咕咕作响,遂淡淡一笑道:“半斤牛肉,两斤饽饽,外带一壶烧刀子。”
“好的,爷您先歇着,立马便上来。”店老板说着高声吆喝道,“老三,半斤牛肉、两斤饽饽外加一壶烧刀子!快点,莫让爷候久了!”抹把脸门口处坐了。朱启扫眼四周,却见酒肆里除了自己与李庆,西边墙角桌上早已坐着二人,一个穿天青风毛底绸夹袍,一个穿绛紫棉袍,虽背对着看不清面孔,只看身形,朱启便想起一人来。他的心陡得一跳,漆黑眉毛不由攒成了“八”字。
“爷您怎的了?”李庆诧异地望着朱启,“可是受了风寒,身子骨不舒坦?”朱启淡淡笑着收了目光,摇摇头正欲言语,却见店老板鬼头鬼脑兀自与一麻脸伙计嘟哝着什么,心下更是犯疑,挤眼色示意李庆,道:“没事的。将东西包了,咱边吃边赶路。”说着,自怀中掏了块碎银放桌上便站起了身。
“哎。爷,您这怎的要走?”店老板见状,急步上前拦了,笑道,“酒还不曾上来呢。”朱启审视了眼店老板,道:“出来大半年日子,眼瞅着年关已至,还是早些赶回家的好。”
“急也不在这片刻光景。爷您便不怜惜自己,也该为这位小爷想想呀。大冷的天儿,可真难为他了。”店老板说着,转脸向着里间大声骂道,“老三,你他奶奶的手底下能不能快点?!”见李庆业已包好饽饽、牛肉,朱启拉了李庆的手,道句:“多谢美意,只在下思家之心甚切。来春在下北上,定来贵店多盘缠几日。”便欲出去。
“爷您这不看不起敝店吗?要让他人晓得,还不以为咱这店亏了主顾?”
“掌柜的如此不是有些强人所难吗?!”朱启说着推把店老板,夺门便出。角落处二人见状,“嗖”地站起身,腾身一跃便追了出去。
“阿敏阿,你却要怎样?!”朱启嘴角肌肉抽动了下,“莫忘了这可是皇城重地,天子脚下!”阿敏阿冷笑着甩手将辫子抛了脑后:“朱大人不说强人所难吗?”
“怎讲?”
“我欲取你性命,你可愿意?”阿敏阿跨前一步,“这难道不是强人所难吗?”说罢,他仰脸“哈哈”大笑起来。朱启身上汗毛一乍,转身欲跑,只那身穿绛紫棉袍的汉子早已堵住了去路,遂复折身定神道:“我与你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你为何如此?!”
“告诉你又何妨?”阿敏阿笑着,“这可是李大总管的意思。”
“他?”朱启此时已完全镇静下来,心知此一劫是万万避不过去的,遂假咳一声丢眼色与李庆,拉着李庆的手亦已松开。阿敏阿点头道:“不错。谁要你好好的官不做,偏要去摸老虎屁股?”说话间阿敏阿摇了摇头,“看你可怜,本想让你舒舒服服地上路,殊想你却这般警觉,如此只怕要受点苦了。”
“在下认命了。只这孩子年纪小,求二位与他条生路如何?”朱启说着躬下了身,忽地,只见他双手一伸,死死抓住了阿敏阿双脚:“庆儿快跑!快跑!”阿敏阿不防他有此一招,直气得黄板牙咬得咯咯作响,弯腰伸出蒲扇般大手向着朱启颈部便砍了下去。朱启闷哼一声,只两手仍自死死抓着阿敏阿,任阿敏阿使出吃奶力气却愣是分不开他双手,眼见李庆已奔出二十米开外,急道:“吴忠!快把那兔崽子抓回来!”
李庆兀自向前跑着,忽听身后一声闷哼,脑子顿时涨得老大,不由转过身,却见阿敏阿的徒弟吴忠正自奔了过来,心下不由又是一阵恐惧,复转身欲再逃时,脚底下一滑便跌倒在地上。
“兔崽子!”吴忠伸出大手,扯衣领将李庆拖了起来,“看你往哪儿逃?!”李庆情急间乱踢乱抓,口中大喊着:“救命呀!救命呀!”
“叫!让你叫!”吴忠说着扯衣襟欲堵李庆嘴,不防李庆嘴一张,却将他手下死力咬住。“啊——你这兔崽子,属狗的呀?!”说着,抓住李庆衣领的手不由松开。李庆见状,抬脚照着吴忠裆部猛揣了下转身便跑。
阿敏阿好不容易掰开朱启双手,一闪眼见李庆撒腿狂奔,直气得脸色铁青,如香灰一般,抬手从袖中掏出飞镖掷了出去。闻听脑后生风,李庆忙不迭转脸,却见一物事闪着寒光如疾电般向自己袭来,欲躲时哪里还来得及?扑通一声,身子如麦垛子似倒在了地上。
“好,太棒了!”见此情景,麻脸伙计老三竟拍手喝起彩来。“好你个头!”阿敏阿怒斥道,“你们两个,去将那二人拖进来。”说着,径自移脚进屋,拣门口处凳子上坐了。不大工夫,店老板并着伙计将朱启主仆二人拖了进来。
“爷,事儿也搞定了。”店老板拍了拍手,一个千儿打到地,满脸堆笑道,“您看这银子是不是——”“怎的?还想要银子?!”阿敏阿弹弹身上泥水,端壶猛饮了口酒冷声道。店老板身子一个激灵,忙不迭道:“不不,小的怎还敢存这个念头?”犹豫了下,店老板咬着嘴唇小心接着道,“只……爷,您看这二人行李可……可不可以送与小的?”
“给你,都给你。”
“如此小的多谢爷了。”店老板说着暗暗松了口气。阿敏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气,待店老板欲转身时,忽地,只见他举手重重砸在了店老板头上。
“爷,您……您……”麻脸老三两脚扭麻花似的瑟瑟抖着,连退几步跪倒在地,
“小的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不知道。只求大爷您放……放小的一条生路。”阿敏阿站起身,嘿嘿冷笑道:“你还有生路可走吗?”说着,捡起酒杯照着老三额头便掷了过去。殷红的鲜血顺着脸颊向下淌着,老三双目圆睁,似惊似恨地凝视着阿敏阿,身子似秋风中的枯叶抖了两下,倒在地上。
阿敏阿舒了一口气,徐步出来,阳光映射下,神态安详得像刚睡醒的孩子。他伸欠了一下胳膊,冷冷吩咐道:“去,将门封上!”
“这怎么办?”吴忠似犹未完全从疼痛中清醒过来。
“烧!烧个干干净净!”
火燃起来了,灰烟迷漫中一阵阵烧焦皮肉的煳臭味浓烈得呛人。连一生杀人越货、巧取豪夺的吴忠亦被这般毁尸灭迹的惨象唬得目瞪口呆。许久,方喃喃自语道:“这……这也太……”
“哼!”阿敏阿浑身沐浴在血红色的火光里,铁铸也似一动不动。看了一眼神情痴呆的吴忠,冷哼一声狞笑着说道,“不知死之悲,焉知生之欢?你日后可要好生记着这一幕!”吴忠身子电击般颤抖了下,低声颤抖道:“是,徒儿一定记——”话未落地,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传了过来,阿敏阿眉头微皱,手搭凉棚眺望,只甚也看不真切,遂道:“快牵马过来,咱们走!”
甫一退朝,不待用膳,光绪帝便打轿径奔了醇亲王府邸。
打入冬以来,天便难得好生晴过,眼见得阳光融融,红男绿女扶老携幼纷纷涌上街头,好不热闹。只坐在暖轿内的光绪却满腹心事、充耳不闻,手抚着前额只是沉思。不知过了多久,暖轿稳稳地落在地上。“万岁爷,”王福往前一步,打千儿小心翼翼道,“到地方了。”
“唔。”光绪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呵腰出轿,仰脸吸一口清冽的空气,命暖轿在外候着,便带了王福、寇连材进了大门。沿抄手游廊迤逦进来,直奔后院书房,拾级而上,只听得里间传出李鸿章声音。光绪犹豫了下,轻手轻脚行至亮窗下,往里瞧,只见李鸿章满脸尴尬神色地望着奕譞,奕譞闭目仰躺在炕上,面色绯红、一语不发,旁边杌子上一三十左右青年,似乎心事重重,俊秀的面孔上一对浓重的卧蚕眉紧紧蹙着,一条又粗又黑的长辫直垂到腰下,显得又英武又洒脱。
“七爷。”李鸿章似乎耐不住这等寂寞,嘴唇翕动着喃喃开了口,“这……这都是卑职做事不周,以致让那奴才钻了空子。卑职——”“好了,不说这事了。”奕譞徐徐睁开眼,望着他叹口气道,“这都是天意,都是注定了的。”
“王爷,”那青年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忍不住站起身上前打千儿道,“此事不可就此作罢呀。”
“闭嘴!”李鸿章皱眉低斥了句。
“你是邓世昌,对吗?”奕譞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邓世昌,字正卿,广东广州人。福州船政学堂首届毕业生。精于测量、驾驶,曾任南洋水师船只管带,后调入北洋水师,时下以总兵职兼致远舰管带。听得奕譞言语,邓世昌点头嘴唇翕动着便欲开口,只奕譞已自接着道,“你能有如此心思,甚是可嘉,只时事绝非你所想象的那般。积弊已久,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变得过来的——”说着,奕譞猛咳了两声,脸已涨得通红。
“七爷!”
“没事的,没事的。”奕譞似笑非笑,“欲速则不达,懂吗?”“标下晓得。”邓世昌紧蹙着眉头犹豫着,“只……只据袁慰亭电,朝鲜境内目下民怨沸腾,变故只在朝夕之间。若真遇变,他必求于我朝,到时我朝何以自处?应其邀出兵,日本国必定插手,形势如何将很难预料;不允其所请,外间则会笑我煌煌天朝竟无力护一属国,朝廷颜面将损之殆尽。王爷,人无远虑则必有近忧——”
“混账!”李鸿章皱眉瞅着邓世昌,低斥道,“这话也是你说得的?!”
“标下——”
“不要怪他,这些话便一般人还不敢说出口呢。”奕譞随口道了句,却已羞得李鸿章老脸泛起红晕。“少荃,这些可是真的?”李鸿章兀自发愣,闻听忙定神躬身奏道:“回七爷话,朝境今年遭逢旱灾,百姓颗粒无收,朝廷内部又乌烟瘴气、追名逐利,不以民生为念,只怕变故迟早是要发生的。”
“怎不早些奏上?”奕譞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快,只语气却依旧如先时般平缓。
“属下亦昨夜方接袁世凯电文晓得的。”
“回头去电,朝境风吹草动须及时来电告知!还有,要他告诉朝王,速速平息民怨。”
“嗻!”
“目下欲再行添购舰只,已是不能。回头只能加紧训练以备不虞了。”奕譞两眼怅然地望着窗外,暖融融的阳光映在他的脸上,平静中带着些许不安。邓世昌嘴唇翕动还欲言语,却已被李鸿章怒目止住,转眼望奕譞时,却见其已收回目光,抬手伸向枕下,窸窸窣窣摸着什么。
“七爷,您——”
“这是屠仁守的折子,回头你交与叔平或莱山,让呈与老佛爷。”奕譞已自枕下摸出道折子,“告诉他们,若还心中有我这个王爷,也照那意思写个折子一并递上去。”李鸿章满腹犹疑地伸手接过,打开欲看猛觉不妥,忙不迭合上。奕譞见状,淡淡一笑开了口:“看看也好,你也是说话有分量的,我竟忘记了。”李鸿章犹豫了下,终小心打开:奴才屠仁守为宫廷政治,仰乞慈鉴:归政伊迩,时事孔殷,密折封奏,请仍书皇太后圣鉴,披览后施行。
李鸿章看罢,只觉背上又湿又凉,已是汗透内衣。依此下去,大清还有中兴之日吗?思量着,他瞥了一眼奕譞,嘴唇翕动着喃喃道:“七爷,这……这万不可以的。”奕譞苦笑着,两行泪水已顺眼眶淌了出来:“我……我也知道不可以的。这折子本该莱山他们递进去的。可屠仁守一大早却送了我这,他难道不知道皇上旨意?这怕是老佛爷做与我看的。再者说来,眼下这等局势皇上能应付得下来?若万一有个闪失,只怕后果——”奕譞正自说着忽地顿住,循他目光望去,却不知何时光绪已进来,李鸿章愣怔了下,忙不迭跪倒在地,叩头道:“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臣奕譞——”
奕譞挣扎着欲起身时,光绪已俯身按住了他:“阿玛躺着便是了。你俩也起来吧。”见何玉柱捧着茶盘进来,光绪抬手端杯微呷了口,方望着李鸿章道,“拿来朕瞧瞧。”他的面色如止水般平静,只黑青的瞳仁熠熠闪光。李鸿章不由低下了头:“皇上,这……这……”
“嗯?!”
李鸿章扫眼奕譞,终迟疑着递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