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凤伟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1
|本章字节:9754字
奇怪的是那时候我竟然想到了古时的黄巾起义,起义者以头扎黄巾为标志。如此管教们视我们的印字背心也是一种标志,你也就无话可说。这种背心标志着什么呢?很明显,标志着知识者身份。果然佟管教接着便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症结,他说:你们这是在向我们示威吗?想向我们显示你们有知识有文化吗?我们一声不吭地听着。他又说:别枉费心机了,资产阶级的文化知识是臭狗屎,无产阶级把它当肥料用。这时已走过来多时的于队长插话说:穿衣戴帽各有所好。他咳嗽了一声,大概嗓子眼有痰,又清了清嗓子。谁都能听得出于队长冷丁冒出的话明显站在犯人立场上,我们惊讶了,更为惊讶的是佟管教,他的脸像被人掴了一巴掌那么青紫。我当时心想,于队长今个咋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但是且慢,于队长清完了嗓子接着又说:这句从旧中国来的话已不适用于新社会了,更不适用于我们农场。穿衣戴帽哪能随随便便?谁都一样,比方我必须穿警服,你们必须穿囚服。
在这里我要说:佟管教的政治嗅觉是非常灵敏的,否则要产生极其不良的政治影响。于队长说这个我们一点儿也不惊讶了。他不这么说就不对头了。于队长又发感慨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国际上是这样国内也同样啊!这时佟管教的神色已恢复过来,他请示于队长可以不可以开始割麦,于队长说开始吧。前面说过的强迫观念这时再次显现出来,“敌矛”们一齐脱下了印字背心,我也脱了,队长管教没再指出这般有没有政治问题,许多“内矛”也脱光了膀子。看样在热和挨麦芒扎这两种情况下,大家的选择是一致的。这天我近距离地看到了吴启都的妻子齐韵琴,所谓近距离是相对以往而言,以往是远远只能看到一个女人的轮廓,现在几乎是面对面了。吴一家的情况是应该加以补充的,自从管教剥夺了吴妻探视的权利,吴妻隔几天就带着儿子到我们干活的地方来相见,古戏《楼台会》变成了《地头会》。过程几乎是相同的,太阳升高的时候一大一小两个黑点从南面的帽儿山下移动过来,在警戒线以外停止,就显出一大一小两个人形来。
吴妻也不贸然向前,儿子将带来的东西匆匆送给爸爸,然后转身跑回母亲身边。在经过一个漫长的注视过程后——大约中午时分,母子俩就离开了。这时我们也收工了。开初管教和警卫都企图阻止这种影响极坏(管教语)的会见,加以驱赶,而他们采取潮水战术,赶时就往后退退,一走开就又扑过来,十分执拗。没有办法,后来就不再管了。作为惩罚,正常的探视就一直不安排。可以说吴一家这种独特的聚合在整个农场是罕见的。由此,我又想到十九世纪俄罗斯的十二月党人的流放生活。许多人的漫漫征途由妻子相伴随,画面是凄婉而优雅的,透着高傲与温情。相比之下,我们这里的犯人就孤苦伶仃了。虽然国家有探视的规定,实际上来的家属都很有限,有的犯人一年也见不到家人一次。许多人的妻子提出了离婚,“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来各自飞”这句中国成语本来就让人匪夷所思,却一次又一次被验证。只我们班这个小范围就有好几个人判刑后老婆提出了离婚,李戍孟便是其中之一。相比之下,吴启都的妻子真是令人敬佩。
我说那天近距离看到了齐韵琴,是管教让我去地边的一座小树林取他挂在那里的军用水壶,齐韵琴和她儿子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第一眼看见她我怔了一下,她的长相使我一下子想起我的一位小学老师。十二岁以前我随祖母在原籍农村生活,小学上到五年级。那位女老师姓孙,天津人,会唱歌会画画,对学生非常和蔼。我们都很崇拜她,把她当师长又当知心朋友,听她的话,有心里话也肯对她说。在我进城的前一年,她回天津了。我看见齐韵琴差一点喊出一声“孙老师”来。不会是孙老师,这一点只须稍一冷静便会明确。她是吴启都老师的妻子,她是我女朋友冯俐的难友,她是我此时此刻最希望能与之攀谈的一个人。只需再向她迈过去几步,我就可以向她询问冯俐的事情了。但这是痴心妄想,此刻我的一举一动都在管教警卫的监视之下。这时我已经从树杈上取下了行军水壶,只要一转身一切便结束了。许是一种绝望情绪的驱使吧,在转身之前我朝齐韵琴呼了一声:我是周文祥!呼完我就返身往麦地走了。立刻又后悔了,为什么要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而后来的事情证明,这一声呼是有收获的……
7月8日:现在的时间是一九五九年七月八日晚八点四十一分二十六秒……——将时间分秒不差的记下来说明有一件重大事情发生,是重大事情。就是这一刻,我知道了冯俐的消息。苦苦渴盼的消息。字条是吴启都在厕所交给我的,他看见我上厕所便跟了去。他将字条塞给我时一句话也没说,做做解手的样子就出去了。字条攥在手里,直觉中晓悟到是关于冯俐的信息。我没立刻看,假若让上厕所的人看见难说不惹出乱子。回到监舍,监舍里一幅不变的景象:一拉溜“老和尚”依着铺盖打坐,发出鼾声,似睡非睡是因为还有一件“功课”没做——晚点名。点完名再开始正式睡觉。割一天麦子所有人都疲劳不堪,按说可以早一点点名,早点名早睡觉,犯人们也提过这个要求,但没被采纳。上完厕所我又重新“打坐”,这时我展开字条,一行娟秀的小字立刻映入眼帘:周,冯讲过你,她在半个月前被判刑,转走,去向不知,望多保重。看过字条,我的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我下意识地抬腕看表,却怎么也看不清楚,我揉了揉眼,手湿了,我知道自己哭了,但我还是擦干了泪水,将时间看准……
7月9日:继续割麦,向管教告发了怠工的李德志。
——仅凭上面的记录不难做出这样的结论:犯人周文祥正在“靠拢政府积极改造”的光明大道上阔步前进。周文祥行了。照此下去很快就会由“敌矛”变为“内矛”了。但是——我想起于队长在“穿衣戴帽各有所好”后面的那个但是——顽冥不化,朽木不可雕也,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也是借用于队长队前训话时常用的字眼)的周文祥即使有心“阔步前进”两腿也是不听使唤的,向前迈不了几步的。我骂李德志的原由是因为他欺骗了我,早晨出工的路上我低声对他说我已经知道冯俐的情况了。他嗯了一声接着说一句她和我是一批判的刑。他这句话当场就把我气昏了,操你个妈的!你什么都知道却对我隐瞒,只字不提,是个什么玩意儿?!狗日的,要讲关系在清水塘农场我与他可以说是最近的,学友、舍友、难友,还有棋友,不是岁寒三友是四友,各方面都占全了。可他并不讲交情。一肚子气在路上不好发泄,满身乱窜,顶得肝疼。
也算他倒霉,割麦的时候我发现了他的偷懒伎俩,按规定每人割四垄麦,而他只割三垄。其实只要仔细观察,三垄四垄是分得清的,但包括管教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会想到有人竟敢在这上面做手脚,何况割麦又是齐头并进的,张三的垄李四的垄根本没什么界限。于是仰仗脑瓜灵光的李德志就钻了这个空子。我发现也极偶然,发现后早晨的那股火又冲上了头顶,我不经任何思考冲口就喊:李德志你他妈割了几垄麦子?嗯?!你他妈说说你割了几垄麦?!他傻眼了,直起腰瞪着我看,周围的人停下来向我俩这边看,带队的郝管教也闻声过来了,问是怎么回事。事实上这时我已经后悔了,可事情到了这一步这时就是不想报告也不行了,我就如实报告说李德志只割了三垄麦,比别人少割一垄。郝管教查了查证实我的报告属实,也愤怒了,朝李德志劈头盖脸地一顿批。看来人人都是在学习中不断进步。
郝管教如今训起人来无论腔调还是用语都向于队长靠拢:你他妈李德志少给我打马虎眼,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刚刚判了刑还不思悔改,嫌刑期短了是不是?再给你加上几年好不好?!听郝管教说这个,我的心不由咯噔一下,想李德志刚由“内矛”升级为“敌矛”够倒霉的了,我这么一告对他可是雪上加霜。我是叫他气糊涂了才忘了这一层。我的头嗡嗡地响,只见郝管教的嘴唇翕动,却听不见他说的什么。晚饭后班里开李德志批判会,都发了言,我没发。高干不断催促老周就剩你了,没个态度?我火了,朝他骂道:你他妈个“老二”发昏了是不是?李德志是我揭发出来的难道这不算个态度?!你还想要个啥态度?再要态度就是把你这老二的“老二”剁下来喂狗。这一通骂够粗俗的了,我自己都没料到我已粗俗得如此可以了。高干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通臭骂骂傻了,嘴张得老大放不出声来,他同样没料到我会这样。过会儿他说话了,两个字:散会。这一天我告了李德志又骂了高干,完全是为了发泄内心的怨愤,根子就是知道了冯俐的坏消息。这个坏消息就像一碗卤水倒进了豆浆里,点出了豆腐,这豆腐就是恨。我恨……
7月11日:收完了麦子,休息。竹川的儿子来场。
——俗语道砍倒胡秫显出狼。现在农场割倒了麦子,却没有如于队长所预言现出竹川的尸体。这证明竹川逃跑成功,起码是逃出了清水塘地界。在劳改单位,犯人潜逃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不稀罕。如果这个犯人人缘好,逃跑后大家会惦记着他的安危,真正的哥们儿还会暗暗为他祈祷。要是被抓回来,面对难友被处重刑的结局,大家会替他难过,这就是常言所说的兔死狐悲吧。我是惦着竹川的,也为他祈祷。后来的日子因为累得心力交瘁,顾不得多想了。今天当管教带着一个陌生少年来到监舍,我立刻就想到他是竹川的儿子,同时也意识到竹川已不在人世了。经询问证明我的猜测不错,竹川确实死了,死在家中。来者是他的儿子,叫竹涛,他来收拾父亲的遗物。“不信能跑得出清水塘能跑得出中国?”于队长的这句话再次灵验。
7月13日:小竹涛今天走了,带走了他父亲的遗物。
——小竹涛在农场住了两天,因招待所没有地方,管教同意住在他父亲生前住的地方,铺位空着,铺盖现成。对这种安排我们都在心里嘀咕,觉得有些不吉祥,当然是对小竹涛而言。他长相不大像他的父亲,但一举一动都有他父亲的影子,特别是走路时的背影。他的模样清秀,身材细挑,如果孩子定像父母中的一个那他一定像他的母亲。我们问为什么母亲没和他一起来,他说母亲不来好,至于为什么不来好,他没说,我们也不好再问。其实也用不着问。小竹涛确实很懂事,有点少年老成的意思。他默默收拾父亲留下来的东西,有时把一样东西看好久,看得眼泪汪汪的。他不仅睡觉睡在班里,吃饭也随我们吃,不摸底的人会以为来了个少年犯。
说起来我也算是他父亲的生前友好,因此从内心对小竹涛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也许他感受到了这一点,向我询问许多事情,关于他的父亲。我也向他询问一些事情,同样是关于他的父亲。我们就像互通情报那样,让父亲竹川和难友竹川在各自的心中得以完整。收拾完东西后小竹涛又在农场多呆了一天,他要求看看他父亲平常干活的地方。获准后他跟着我们来到了农场田地里,他这儿转转那儿看看,从日头出山到落山。小竹涛走后我很懊悔没让他留下详细地址,我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懊悔。在劳改农场任何人都忌讳说“再见”这个字眼,分手时大都是道一句“多多保重”,可我在心里希望能再次见到小竹涛,没有地址就成了一只断线的风筝。
7月16日:“历史是惊人的相似。”去年的这一天我来到清水塘农场,也是在清水塘边劳动,带队的也是佟管教,也是“赤日炎炎似火烧”。
——到清水塘服刑整整一年了,就是说已度过了十分之一的刑期。老资格犯人总结经验说刑期的头一年是最难熬的,很漫长,而过了头一年后面就好过多了。至于以后的日子好过不好过现在还不知晓,可我清楚这头一年确实是难熬的,日子像凝固了,真像一首大跃进民歌所咏“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想想这一年对我意味着什么呢?我有了多大的变化?劳改干部们言之凿凿要把我们改造得“脱胎换骨”改造成新人。如果真有其事,那么这一年的刑期就能使人比来时“新”了许多。“脱胎换骨”自然包括面目和精神两方面。对面目的改变,我们自己是无法察知的,在农场里找不到一面镜子(不包括管教的住处),谁要想看看自己的模样只能像那句骂人的话“撒泡尿照照”。如果说有镜子那就是同类的眼,“某某你的脸上有块灰”,“某某某你的眼咋红了”。当然,管教也是面大镜子,“某某变得结实多了嘛”,“某某某改造很有成效变成地道的庄稼汉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