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凤伟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1
|本章字节:9486字
有的长满了草,有的是光溜溜的新坟。看到这片坟场我不由想到我和陈涛埋葬老龚的那座叫太阳岛(不知怎么跟哈尔滨的一座公园同名)的墓场。相比而言,这小西地墓场要宽广得多,大概有几百座坟茔吧。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犯人一座坟,这是错不了的事。想想有这么多同类客死在他乡心里便沉沉地痛。墓地边沿有一排早就挖出来的墓坑,这样死了人就不用现挖。我们将曹大个子的尸体用绳子放进坟里,抽出绳子就开始埋土。埋完土,看看西面的太阳正慢慢坠落。卖木梳的赵仁——将赵仁冠以卖木梳的得解释几句才行。现代京剧《红灯记》里有个卖木梳的角色,是个奸细。于是犯人便把那些打小报告的叫做卖木梳的。某人只要被划到卖木梳的行列,人们便不再信任他,鄙夷他,躲避他,当面冷嘲热讽背地里骂他。这遭轮到我来骂赵仁。事情还得从那天出公差埋曹大个子说起,我好像命运不济,在清水塘时派我去杀牛杀猪,到了我乐岭又派我去埋死人。心里头别扭,忍不住发了牢骚,说叫埋人就埋人,反正咱是磨房里的磨。
我从小西地回来傻朱把我堵在了监舍外,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把我骂怔了。心想真是见了鬼了,刚埋的死人,要是出错该是曹大个子从坟里跑出来告的状,还会有谁?这自是瞎说了,死人要能站出来告状这世界就大乱了。我终归还是弄明白是我说的那句磨房的磨惹了乱子。这句歇后语的后半句是:听驴的。磨驴拉就动不拉不动,不是听驴的是什么?我立刻意识到有人把这句话告了,说我骂管教是驴。这是太岁头上动土,还了得。也是急中生智,我很快想出一种说法来为自己开脱。我说这是我们老家的一句俗语,形容人做事不主动,像磨一样,推一推动一动,不推就不动。傻朱似信非信地看着我,大概我的解释确有些道理,他还是接受了,说你们劳动改造就是要积极主动嘛,否则怎能改造得好呢?我赶紧点头称是。这事就这么对挡过去了。当晚解若愚便告诉我是赵仁跑去告的状。我听了很生气,晚点名后回监舍的路上我问他今天是不是说了我的坏话。他说没有啊,咱俩无怨无仇我干吗说你的坏话?我说有人看见了,你赖不掉的。他不吱声了。我说对那句话我以前不信,现在信了。他问什么话。我说赵仁不仁啊。我听他嗓子眼里咕哝了几下,没放出声来。
梁枫——梁枫是个小个子乐天派,整天笑眯眯的,那状况一点不像在蹲监,好像在自己家里过舒心日子似的。他把别的犯人也似乎当成家里的人,很友好,很关心,有事没事愿和人拉家常。他有个习惯,说起话来两手不停地打手势,像指挥唱歌那样,一拍都不停。解若愚说他最怕听梁枫说话,说叫他晃的头晕。傻朱更不客气,说梁枫你说话不叫手老实我就把你的手捆起来。可他身不由己,改不了,有回真的叫傻朱给绑了,以示惩戒。就是这回加深了我对他的印象。我说的加深印象不是指他被绑,而是绑起来后仍然认真学习毛著。他手不能翻书页了,就埋下头用舌尖舔着翻。他学毛著不是装样子,而是从内心里想学,也从内心里崇拜毛泽东。他被捕前是青岛一家报纸的编辑,青岛反右当中发生了一桩很重大的事件,即所谓“山大学生闹报社”。事实的起因和性质与k大学生“闹”人民日报社类似,学生对报纸发表的歪曲性文章不满,要求报社领导出来进行对话。
领导不出来,到街上收买了许多闲杂人员充当革命市民对学生进行围攻。这行径被梁枫看在眼里,在后来的一次会上梁枫对领导的这种“不磊落”提出看法,这是问题之一;另外他还写了篇《社会主义国家会不会有悲剧》的文章,在反右之前发表出来,这也是个问题。“二罪并罚”就打成了极右。先是遣返回原籍,不久,被一个本家侄子揭发了反革命言论(具体是什么不详),就被逮捕判刑。他头一次同我说话是我到我乐岭当天,刚进监舍门便有一个小个子犯人接过我的铺盖卷,两眼笑眯眯的,说我姓梁叫梁枫欢迎你。我当时很哭笑不得,没吭声。等我安顿好他又跑到我面前,说以后有什么事找他。我问句你是班长吗?他头和手一块儿摇晃说不是。后来我俩时不时地说上几句话,他也忙,需要他“照顾”的人很多,我俩也没有多少交往。但我得承认他是属于“好人阶级”范畴的,他是那种无论受到多少挫折都精神不倒且痴心不改的人。
我记得的第二次“重要”谈话是在一根绳休息时,他走到我跟前,说老周我能向你提个问题吗?我说什么事。他说不是事是问题。我说什么问题呢?他说你先保证对我说实话。我觉得这个要求怪怪的,什么年头了,还向别人提这种问题,在社会上都办不到,何况在无产阶级专政铁拳下的劳改农场呢。我不说话。他以为我默认了。就问了,说老周你说社会主义国家究竟有没有悲剧呢?我听了很容易便和他曾写的那篇文章联系起来,心想原来他是在搞“民意测验”,以求解仍存留心中的困惑啊。我说就这个问题吗?好回答:没有。社会主义国家没有悲剧,社会主义国家是人类最合理的社会,各尽所能,按劳取酬。人民有充分的民主和自由。这样的国家怎么会有悲剧呢?他两眼直瞪着我。我说这个问题你一定问过许多人吧?他点点头。我又说大家的回答和我没什么两样吧?他再点点头。我说这不得了。出于对他的善意,末了我说句,问题已经很清楚了,以后不要再向别人提这个问题了。他没吭声,眼里仍然弥漫着迷惑。
这一次是在“马厩”里他找到的我。说他写了两首诗,(天啊,怎么一当犯人都诗兴大发呢,莫非劳改农场真是个富于诗意的地方?)想请我批评指教。连日来我一直烦着,情绪低落,起因是苏英那封来信。我不耐烦地说我不懂诗,怎能批评指教你?他说毛主席教导说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向工农兵学习……我打断他说,服务、学习都到不了我这儿来呀,我是个什么东西?是工农兵吗?他说咱们虽然是犯人,可干的是农活,应该属于农民范畴吧。我听了哭笑不得,觉得无需再推诿了。既然他想让你听他的诗朗诵,不达目的就不会罢休。我说指教谈不上,学习学习,你念吧。他清清嗓就点头摆手地将他写的《倾诉》朗念起来:痴三丁,腿儿弯,对着主席来诉冤。
你诉什么冤?我要跟着主席走,别人叫我来坐监;坐监就坐监,死了也心甘。念完《倾诉》,他又念他写的第二首,《梦中见毛主席》:晚夜风雪激相会在北京正欲倾盆吐忽闻狱卒声我说好诗好诗,表达了对毛主席强烈的崇敬之情。但个别地方须斟酌一下,比方第一首中的“冤”字用语不当,党和政府要把我们改造成新人,这是恩德,怎么能说冤呢?第二首中的“狱卒”也用语不当。狱卒是旧中国对看管犯人的人的蔑称,用在新中国的管教干部身上是错误的。他点点头,要说什么,正这时听班长张克楠吆喝干活了开始干活了。谈诗也就到此为止。
马厩——吃饭时,高云纯亮出一副用枣木制作出来的刀叉,大大小小四五件的样子,并且用刀叉开始了这顿晚餐。高云纯制作刀叉的时候大家都看见了,以为是闹着玩,没当回事,现在见高云纯真用上了便都围上前看热闹。高云纯先用木刀将窝头切成若干片,然后又如法炮制将萝卜咸菜切成片,将食品加工完好后便开始食用。用一副大叉叉窝头片,用一副小叉叉咸菜,吃得一丝不苟。看热闹的人中有的吃过西餐,有的没吃过西餐,无论吃没吃过都以一种讥笑的神情看着吃饭的高云纯。高云纯也不理会,依旧一样一样叉着吃。后来解若愚先开言,说高云纯你闹啥怪呢,人家外国人是怎样用刀叉吃饭的,用刀切面包抹奶酪,切牛肉,然后叉着吃。没这套家什不行,咱吃窝头咸菜用得着这些东西么?纯粹的出洋相。
高云纯将最后一片窝头用叉送进嘴里,边咀嚼边说中国人外国人都很重视餐具,不是有句“美食不如美器”的话么?比方同样吃窝头咸菜,用刀叉和用筷子味道就不一样的。解若愚问怎么个不一样?高云纯说用刀叉吃是西餐味儿,用筷子吃是中餐味儿。解若愚说胡说。高云纯说不信试试。梁枫接话说老高把刀叉借我用用,尝尝味道一样不一样。边说边从高云纯手里取走刀叉,切起了窝头咸菜,之后又学着高云纯的样子叉着吃起来。高云纯问老梁你觉得味道变了没有?梁枫一边用嘴品着滋味儿,一边说怪了,真怪了,窝头的味道真的变了。梁枫的话引得大家轰笑起来。又有人借用高云纯的餐具,吃了同样说味道不一样了。高云纯扬扬自得地看着解若愚说,怎么样,你不试试?解若愚说我不试。高云纯又转向大伙说我还保存一部分枣木,谁要做刀叉的话可以和我讲。梁枫说我想做一套,可没技术。高云纯说我教你。接着又有几个人表示要做一副刀叉,并请高云纯当老师。高云纯一一应承。这顿饭吃得满热闹。
袁光——袁光袁书记要离开我乐岭农场了,据说上级要给他换一个好些的环境,很可能是回北京。大伙听了这个消息很是替他高兴,同时也不觉得奇怪,理所当然似的。像袁光这样级别的高干也在劳改农场改造总给人以处理不当的感觉。共产党挂在口头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实际掌握的却是“大人物从宽小人物从严”。从肃反说起,“历史反革命”中的国民党高级将领被枪毙的甚少,有的抓起来关关就放了,还有的一“统战”又做了大官,而对那些小巴拉子就毫不留情了。相当一部分被“突突”,剩余的被判以重刑。这不是要评说什么,只是讲出一个基本事实。至于反右运动中涌现出来的“现行反革命”性质的右派分子,毛主席有句话叫“一个不杀”(这句话从有些人嘴里说出来好像给了很大恩典似的),这总算给右派们留了一条活路。而在处理上职位高的仍然是大受优待,基本上是不抓不关,任务只是好好学习,而那些如我辈等就一鞭子赶到改造场所改造了。同样也不是对此加以评论,要说的只是袁光这位大学书记,不知怎么成了通常中的一个例外。
我说过一直对袁光有一种歉疚之情,也一直想找机会对他有所表示。但要找到这样的机会也不容易。听说他要走,我就想无论如何也要在他走前交谈一次。
同样是在一根绳,我见袁光一个人趴在石墙上休息,便走过去,就开始了以下的对话:袁书记听说你要离开我乐岭了?佟队长告诉我了。
能回k大吗?不可能。
你不想回k大吗?不是想不想的问题呀。
袁书记,我一直想向你道歉的,可……
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呢?你不会忘记,我向你提了一个蠢问题,你鼓了掌……
不怪你,要说蠢,我鼓掌不是同样蠢么?事出有因的,首先我不该向你提问题。
事情不像你想的这么简单哩。
那还有什么?不好说。
……
已经过去的事,别提了。也没必要提。
听袁光这么说,我只有不提了。至于他说的“不好说”其真实情况是后来“二进宫”到丰城监狱后李德志告诉了我。
胡公公、二姑娘——将这两个名字写在一起会给人一种狎昵的联想。事实上却是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联系在一起是因为归队后在“马厩”里我同时看见了他们两个(他俩由不同的劳改单位同时转来)。自从在草庙子胡同看守所分别,这是头一次见,从这一点也可看出,中国劳改单位之庞杂,熟人相逢并不是桩容易事。即使这次重逢,如果不是缘于当局的总体“战略部署”也是难以实现的。见面后我十分地惊讶,惊讶不是他们的面目有了改变,而是同他俩打招呼时旁边有人向我询问:周大学你认识胡公公和二姑娘么?草木春发秋枯鸟虫毛损壳脱,而落在一个犯人身上的外号,竟然像落在身上的烙印一样,辗转相随,终其一生。实让人匪夷所思。我向胡公公、二姑娘打听“二分之一”的下落。胡公公说“二分之一”被判刑后的第一站是清河农场,那时他也在。大约半年后他病死了,得的是伤寒。
火盆地——火盆地是农场最边缘的一块农田,开春播的玉米,苗出齐了,全大队出动间苗。农场的犯人成天干的就是农活,耕地、下种、间苗、锄地都一样,有什么可说可道的?只因这天出了一件意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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