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凤伟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1
|本章字节:9420字
张克楠听见解若愚在厕所里这么喊他抬手就打了他一个耳光,差点把解若愚打进茅坑里。打了人张克楠也有点心虚,赶紧出了厕所,回到脱粒机旁。这边解若愚叫张打个冷不防,火冒三丈,提上裤子就追出来,见张克楠无事样又在指挥脱粒,知道这样在管教眼皮子底下复仇肯定要倒霉,转念想:队长多次讲过,别人打你,要向管教报告,由管教处理,不要还手,不然就变成打架斗殴,有理也成没理了。这么想,就跑到站在另一台脱粒机旁边的傻朱跟前,向他报告张克楠打他耳光的事。傻朱正在指挥脱粒(傻朱最大优点是忙时帮着干活),也忙得一脑袋汗,刚听几句就不耐烦了,斥责他不该停下生产来纠缠这些鸡毛蒜皮,命令他立刻回到脱粒机前干活儿。解若愚挨了打又吃了一通训斥,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回到脱粒机旁就拿起一把麦叉狠狠地给了张克楠一下。张克楠没料到解若愚敢在“光天化日”下动手打他,被打个猝不及防,一声惊叫,倒在地上。这“报复打人事件”霎时震动了全场,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围过来看热闹。傻朱闻讯赶来,先吆喝让大家继续干活儿,一面吩咐将张克楠送到医院上药,一面立刻派人把解若愚送到禁闭室里反省。
张克楠的伤并不重,第二天还照常干活。麦收大忙季节,人手紧张,解若愚只要肯应付性地写一份检讨,也就放出来了。而他偏偏是个认死理的“杠头”,咬住是张克楠先动的手。队长不给他做主,他不检讨,管教也没台阶好下,就继续关着。于是倒霉的解若愚尽管躲过了大忙季节的连轴转劳动,却躲不过一天只喝两碗棒子面粥的饥饿。何况得罪了管教以后更没好果子吃。
李戍孟——归队后我发现李戍孟的眼光时不时向我投来,怪兮兮的,像在监视我似的。我明白他是惦着他的,又苦于没有机会向我询问。“形势”已越来越紧了,我这类反改造分子已置于积极改造分子严密的监控之下。平日关系不错的人也尽量避免接触。说来可笑,我和李戍孟得到的单独说话的机会是在厕所里。我进去了,他随后也进去了,显然他是瞅准了才追了我的脚跟。待厕所里的茅坑只蹲了我俩,李戍孟便迫不及待地问他的下落。我告诉他为安全起见没带回来。他松了口气又问现在何处。我说埋在医院旁边的一棵树下,很安全。他说这就好,这就好。我却清楚对他说了谎,我没有埋在地下,而是留在苏英借宿的那个姓董的“二劳改”家里。我背着他老婆对他说除了我什么人来取都不要给。董问:是反革命传单吗?我说不是。又问是秘密档案吗?我说不是。他说只要不是这两样就保存着。按说这是李戍孟的东西应该把下落告诉他,否则不合情理。可我担心要是逼他的供,逼急了没准会把董供出来。让一个“二劳改”再受二茬罪实在不是我所情愿的。但那时我却没有想到,这一厢情愿的做法却给自己留下了隐患。
李祖德——晚饭后学习前,许仙拿着几封信来“马厩”分发,有李祖德的一封,他看了看立刻像得到重大发现似的吆喝:大兴县改名了,大兴县改名了。有人问改了什么?他说改成红旗县了。都觉得挺新奇的,便凑过去看,果然信封下栏写着寄自红旗县,后面括弧注着原大兴县。随之人们便议论起来,有人说这名字改得好啊,大兴算啥哩,兴隆昌盛,资产阶级一套。叫红旗好,神州大地红旗飘嘛。有人说叫红旗好是好,可要是天南地北都叫红旗,邮件就不好投递了。李祖德说活人能叫尿憋死了,加括弧嘛,这不(他扬扬手里的信)原某某县不就解决了。说到这儿学习组长张克楠就吆到时间开会了。
自开始“拔白旗”后,惯常的学习会就变成了检讨会和批判会。所谓拔白旗就是在三类人员:犯人、教养人员、就业人员中开展一场以“认罪认错、服管服教”为中心的教育运动。换言之,就是要在三类人员中发动“积极分子”揭发检举少数的“反改造分子”,当然也包括迫使“反改造分子”投诚起义,自己举起白旗。
李祖德是积极分子中的骨干,每次批判会都与学习组长张克楠紧密配合,向批判目标猛轰大炮。迫于形势,大伙都是敢怒不敢言,这晚的会本是批判解若愚的,他刚从小号放出来,又检讨不深刻,就批判他。可还没等张克楠开宗明义,兴奋劲儿还没过去,李祖德又扯上了大兴县改名的事。他说从这件事可看出革命形势发展迅猛,我们应紧紧跟上才是。说到这他清清嗓子,然后郑重宣布:我已决定改名,把李祖德改为李左德,以此表明我永当革命左派的决心。李祖德的声明确有点惊世骇俗的意味儿,与他往日的所作所为如出一辙。如在拔白旗刚开始的学习认识阶段里他提到他被枪毙了的资本家父亲,说他自始至终认为,像李敬仁(他父亲的名字)这样的反动资本家,就是应该枪毙掉。说得大家瞠目结舌。声明改名后,他又补充说:从今以后谁要再叫我李祖德我就不答应了。张撰问句要是你往外写信,突然落款李左德怕人家闹不明白吧。李祖德胸有成竹地说:加括弧啊,李左德,括弧原李祖德。引起一片哧哧笑声。张克楠说有什么好笑的,对李祖德……不,李左德的革命行动应支持才是。赵仁说支持不仅是口头上的,应以实际行动。
现在我也宣布更名,将赵仁改为赵勇,我要勇敢保卫人民江山,不变色。赵仁的话刚刚落音,董善大声说我也改名,将董善改为董卫东,永远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张撰说董卫东发音有些拗口。董善说只要对伟大领袖怀有深厚阶级感情就不拗口。解若愚说改得好,改得好哇。这一改就是名副其实的赵仁不仁董善不善了。气得赵仁、董善直瞪白眼。这时又跳出个吴佛生,他宣布要将佛生改为复生,一是佛字具有迷信色彩,二是共产党将自己改造成了新人就是复生嘛。
这个吴佛生更加邪乎,不仅自己改名,还勒令别人改,他指着谷镇华说,谷镇华我看你这名得改掉!谷镇华说我这名咋啦?他说你是什么鸟人还想镇我中华,太狂妄太不自量了,必须改掉!谷镇华说我这名是我父母给起的,已经叫了几十年,我无权改也不能改。吴佛生说这也得改,我们不能允许你凌驾于中华民族之上。高云纯说改名须自愿,不应强迫,再说改名也得由上级部门批。李祖德说我相信上级会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张克楠说想更名的今晚都写个申请,明天集体递上去。这也算是拔白旗见行动吧。张撰对着我的耳朵说:什么都要改,人的脸能改吗?我刚要说人脸无法改,这时眼前陡地现出李宗伦那张可怕的阴阳脸,遂想谁说脸不能改呢?吴启都——吴启都回来了。
他是在我住院期间离开的农场,前面说过,自从他成了“植物”,农场就决定放他走,口头上说吴启都努力劳动,服管服教,改造得不错,其实是想放他一马。可他不识抬举,拿着上级的好心当驴肝肺,硬是不走。不走也不能抬起来扔到大墙外面去。前些日子突然犯了邪,早晨起床就闷闷地收拾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了和谁都不打招呼,背起行李就走,在大门被警卫拦住了,汇报给场领导。场领导紧急研究了一下,命令警卫放人。他就大摇大摆的走了。大概全中国的劳改农场都没这么放人的,而全中国的犯人也没有这么出狱的。也算是我乐岭一奇。
不料过了半个月他又回来了,仍是大摇大摆的,似出入无人之境。这遭警卫连拦都没敢拦,眼睁睁看着他走进“马厩”里。大伙议论说他妈的“植物”好大派头啊,进出劳改农场就像踏平地,想出就出想进就进。有人问他怎么走了又回来,他先吐吐舌头,随后告诫大家说:不要出去,不要出去,这里安全,这里安全。
他不再多说,大伙猜想肯定是在外面遇上了麻烦。
马厩——这晚在马厩开高云纯的批判会。起因有二:一是高平日便是不受管教欢迎的人,属“反改造分子”范畴;二是在上工的路上替人打抱不平,惹怒了朱管教。有这两条开批判会足够。所谓“替人打抱不平”的人是梁枫。梁枫性格耿直,不大会来事,加上个头小,干活不行,也属不受欢迎者。“拔白旗”刚开始时,积极分子们本想将他“扩军”可他不响应,反倒与“反改造”们靠得更近,积极分子们就想找茬给他点颜色瞧瞧。本来事情像芝麻粒大小:走在路上梁枫和身旁的一个人说话,声音也不大。放在平时,屁事没有。这就来了那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话,想整他了啥事都是事。吴复生(原吴佛生)冲他一吼:梁枫你闭口。梁枫正说得起劲儿,没听见,还说。
这时“埋伏”在他身后的赵不仁(大伙在他改名后这么叫)就向前飞出一脚,只听梁枫哎哟一声就重重摔倒在地。这一倒地,四周的几个积极分子便一拥而上,用脚踢,用拳头打,边打边吆:叫你扰乱秩序!叫你不服管教!打得梁枫像头猪在地上乱拱乱哼。这时离梁枫最近的高云纯大吼一声:不准打人!并用力拖正起劲踢梁枫的李左德(原李祖德),因用力太猛,李左德倒在地上,这时傻朱闻声赶来,认定高云纯行凶打人。高云纯不服,说是赵不仁先打了梁枫,他替梁枫打抱不平。傻朱说你替梁枫打抱不平,那我替赵勇打抱不平。一听这话高云纯立刻觉得不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鼻梁上摘下眼镜,随之那熊掌般的巴掌就落在高云纯的脸上。上述是发生在路上的“序幕”。
“正剧”一开场让高云纯做检讨。高云纯光抽烟不说话,主持会议的张克楠指出高云纯以沉默对抗运动,接着开始批判发言。头一个发言的是“苦主”赵不仁。他首先从根上批,他说从历史上说高云纯的阶级立场便有问题,陈独秀是什么人物?在中共党史上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右倾机会主义的老根儿。但高云纯不讲立场的和他的孙女儿谈恋爱,高云纯你说这是不是事实?高云纯说:陈独秀是陈独秀,他孙女是他孙女。赵不仁质问道:全中国有千千万万个革命的好姑娘,你为什么不找,单单找陈独秀孙女那号的?高云纯说开始并不知道她是陈独秀的孙女,后来知道了,已建立了感情,散也不容易的。董不善(原董善,后改董卫东)说怎么不能散?你和她睡觉了?嗯?!李左德立刻跟着起哄:对,你交待和她发没发生关系,如实交待。高云纯说我和她的关系很纯洁。赵不仁说纯洁不纯洁谁知道?你叫高云纯,你纯洁吗?你不纯,你是革命队伍里的杂质。
高云纯说我承认我是杂质,可在座的除了许队长(许仙坐在一旁听会)谁不是杂质?不是杂质能装在这马厩里?董不善立即指着高云纯的鼻子说:好哇你个思想极端反动的高云纯,你把我们的寝室叫做马厩,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是对劳改政策的污蔑,也是对我们被改造人员的污蔑,你必须做深刻检查。高云纯说人人都叫马厩,为啥我不能叫?董不善追问:你说谁叫马厩了?李左德立刻附和:对,你交待谁叫马厩,指出来一块批。高云纯说我记不住谁叫了,反正大伙都这么叫。李左德说那不行,你这是一网打了满河的鱼。你得具体指出谁这么叫。高云纯看着李左德说,一定要我指我就指,那天我听你李左德叫了。李左德一听急了,一边用眼去睃许管教一边吆喝:你污蔑好人,你空口白话不成,你必须指出我哪年哪月哪日哪时哪分叫了。高云纯说,时间是一九六六年七月十九日早晨六点三十一分。解若愚说那是今天啊。
张撰说这事发生在今天就严重了,这是真正的现行啊。李左德鼻子都气歪了,话也说不连贯:你,你胡说,六点三十一分刚起床,我,我总不能一睁开眼就喊马厩吧。赵不仁支援他的战友说:对,没有这个道理,不可能一睁眼就喊马厩,是高云纯造谣。高云纯说我听见了,说我造谣,人家都左德了我敢造人家的谣吗?解若愚说早晨一起床我确实听有人喊了声马厩,不知是谁,原来是李左德啊,喊了就喊了,承认了怕啥,法不责众嘛。现在当着全体的面我承认我叫了,在这里我做深刻检查。我说我也叫了,也检查。张撰说我也叫了,也检查。而后梁枫、李戍孟、俞峰华、胡公公、二姑娘也都众口一词承认自己说了,也检查。连“植物”吴启都也随声附和:“叫了,叫了,检查,检查。”总之除了以张克楠为首的几个积极分子闭口不言外,其余的人都承认自己喊过“马厩”,这俱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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