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冉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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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兀儿与他族战,覆其军,仅遗男女各两人。遁入一山,斗绝险戏,惟一径通出入。山中壤地宽平,水草甘美,乃携牲畜居之。名其山曰阿儿格乃滚。其二男一名脑忽,一名乞颜。乞颜意为飞瀑急流,喻其膂力绝人,一往无御。乞颜后裔茂盛,称之曰牙惕。……后世地狭人稠,乃谋出山。而旧径荒芜,且苦艰阻。继得铁矿,洞穴深邃。爰伐木炽炭,篝火穴中。宰七十牛,剖革为鞴。鼓风助火,铁石尽熔。衢路遂辟。
《蒙兀儿史记》
以上就是德薛禅讲的故事,距今已经两千年了。因为当时并无文字,大都靠艺人传唱下来,后人做了记载。也许德薛禅也是后人之一,薛禅的意思在古代蒙古语里代表贤者,就是有见识、有学问的人。
那天也速该离开翁吉剌是早晨。他原路返回,想尽可能快走,在塔塔尔地面少作逗留。一个人走路速度快,但是孤闷。他的马一直小跑着,不知不觉身上有些疲乏,这时,天已经黑了,他还没出塔塔尔的地面,见前头有人燃了篝火,正在筵席,弥漫着酒肉的香气。在草原上,没有遇见筵席绕着走的道理,否则是对主人不敬,除非你是个贼。此时也速该正口中干渴,筵席上又有人招呼他,他应了。再说,遇见过路的客人也是设筵者的福气,非留下喝酒不行,大家彼此祝福,不管认不认识,哪怕以前是敌人也没关系。祝福斟在酒碗里,仇恨留在刀鞘里,两码事。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因为草原地面宽阔,人烟少,能遇在一起,十分的稀罕。主人总要把最好的酒食拿出来招待客人,彼此消除寂寞。
因此,也速该没有犹豫,下马把缰绳交给了一个仆人。那仆人枯瘦,垂着头,眼窝深陷,像个游魂。仆人接过缰绳的手颤了一下,也速该并没有在意。这游魂将马匹牵了,到暗影处拴了,又添了草料,然后蹲下来,双手抱了头,肩膀开始颤抖。
筵席的主人名叫格鲁兀,是塔塔尔人的头目。周围是他的亲族手下。他烤的野猪地冒油,他的酒分外醇香,是来自大金国的赏赐。他给新来的客人敬酒,一面祝福他。那客人也回敬了他,酒喝得十分的爽快。他叫人奉上最嫩的羊尾,客人也一并吞食了。因客人的加入,又不扭捏,好食量,好酒量,众人喜欢,筵席热闹起来。格鲁兀喝得微醉,起身去暗处撒尿,不料被绊了一跤。
那个枯瘦的马夫将主子搀扶起来,小声在他耳边说,主人你可看清楚了,那个过路的客人就是蒙古乞颜部的也速该。格鲁兀愣了愣,将半泡尿又憋了回去,说你这贱种,以为我喝醉了,拿这种话来吓唬谁?马夫的声音在颤抖,他说主人你没见过他,十三年前我亲眼见他杀了铁木真·兀格。不信你把我的眼珠子挖出来问问,它不会看错。
格鲁兀看见马夫浑身都在抖,眼窝里有东西在闪亮,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吐了一口气,把后半泡尿撒了出去,掩了袍子,一把抓住马夫,说该死的,你把我绊倒就为告诉我这个?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你想让我杀死自己的客人,叫格鲁兀的名声在草原上世代蒙羞?若你说的都是真话,我就先杀了你。马夫说我原本不该开口的,可我说的的确是真话,求主人把我杀了吧。
格鲁兀一刀捅了马夫。马夫终于停止了颤抖,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笑容:就那么一下,他的灵魂便飘离了身体。他想,死原来这么容易,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生命就完结了,卸掉了所有的仇恨和耻辱,真是太轻松了!他努力张开嘴,对格鲁兀说了声谢谢。
格鲁兀拿马夫的衣襟将刀子擦干净,酒完全醒了,他去自己的毡帐里转了一圈,又回到了筵席上。
筵席越来越热闹,主人再三给客人敬酒,客人都喝了,可他始终不醉,面色不变。他说你们等等,我去撒泡尿再来喝。起身离开了。
其实也速该没有去撒尿,他喝了主人的酒,感觉小腹绞痛,又发现那主人总在偷看他,明白自己中了毒。毒性开始发作,肚子里像有刀绞,头上冒冷汗,但他仍然笑着。当时他若动手,肯定敌不过眼前这些人。所以他借口撒尿,硬撑着走到马厩,伸手悄悄地解开了马缰绳。他见刚才的仆人躺在地上,已经死了,不知道什么原因。也速该爬上马背,悄悄地溜了。溜出一箭远的地方,才抖开缰绳疾驰起来。
格鲁兀并没有去追也速该,也许他根本没发现,或者发现时已经晚了。再就是,他不愿意把自己暗地投毒的恶名张扬出去,他希望也速该倒在半路,成为一只豹或一群狼的食物,从此永远消失,谁也不知道。这也是他杀死那个马夫的原因。格鲁兀盘算得实在太好了,他不明白的只是,为什么那个马夫临死还要笑着谢他。他更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为了这件事,他和他的族人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不见有人追来,也速该松了一口气,路过一条河,他下马饮水,饮了再呕,吐出来的东西腥臭发黑,他知道这毒性来得快,怕是自己挨不到家了,必得催马快行,一刻也不能停留。他伏在马背上,呼吸放平,尽量节省气力。
一天早上,诃额伦醒了,醒之前她梦见翁吉剌变成一片绿色的海子,人们在水上行走,犹如平地,她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反复地唤,就醒了,觉得心口发闷,又听见帐门外好像有动静,她起身去看。当时天还是灰的,她一眼就认出那匹白骟马在包前跪着,嘴杵在地上,眼睛翻了白。马背上有一个人,是也速该。也速该面色青灰,眼睛紧闭,两手死死地搂着马脖子,尚有一丝鼻息。诃额伦叫他也不应,又掰不开他的手,急忙去找蒙力克。蒙力克又找来老兀孙。这时天已经亮了。
兀孙萨满对也速该夫人说,你的丈夫中了毒,毒液烧断了肠子,让我去找解毒的药来。诃额伦将丈夫的头抱在怀里,簌簌地落泪。也速该别妻见了禁不住放声大哭,被诃额伦止住了,她让她带孩子们出去,看好门,不要让外人进来。
解毒药找来了,但也速该牙关紧咬,怎么也灌不进去,连蒙力克的手都在哆嗦。诃额伦抽出也速该贴身的刀子,因为这把刀是最硬的,她用它撬开了也速该的嘴。药下去了。过了十来天,还是不见好转。
百姓们都知道了,蚁群一般围在毡帐周围。各部族首领和氏族兄弟们都来看了,除了摇头叹气,想不出别的办法。萨满们在毡帐周围点燃了九十九堆篝火,白天晚上不熄灭。他们轮番敲着神鼓,昼夜不停止。为了把也速该巴特的灵魂招回来,百姓们把自家最肥的驼羔、乳羊宰了,供奉给神火。他们都陷入了一种无名的惶恐之中,相互挤靠着,肩膀挨着肩膀,像暴风雨前的羊群,好多人都哭了,不是悲悯,是害怕。这时候人们才体会到也速该对于他们多么的重要。有也速该的日子里,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因为也速该自己从未惧怕过谁。如果也速该不在了会怎么样呢?他们不敢往下想。包括塔里忽台,他曾经暗中希望也速该在哪次战斗中丧生,他盼他死,同时又对这个念头心怀畏惧。现在,这一刻突然来了,他竟毫无准备。于是,大家看到,最焦虑不安、最伤心的那人是塔里忽台。他甚至不睡觉了,因为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说出来能把人吓掉半截舌头。所以,他干脆不睡了,几天几夜不合眼。
渐渐就有谣言流传出来:是那个不祥的女人使也速该蒙难,这个翁吉剌女人还将给乞颜部带来祸患。
一天深夜,也速该闻到了诃额伦的气味,由此他断定自己没死,只是不能动,身体像一块冰凉的铁,沉重却没感觉。他的头枕在诃额伦的怀里,她的头发垂在他的脸上,她的气息环绕着他,包裹着他,生的气息,家的气息。就是这熟悉的气息把他唤醒过来,他有话要对她说。诃额伦看到也速该睁开了眼,心中惊喜,连忙叫来蒙力克和萨满老兀孙。见他的嘴在动,她捧着丈夫的头,把耳朵贴上去。也速该说了,他是在塔塔尔人的筵席上被毒害的,让他的儿子们记住,将来定要除掉塔塔尔人,为他报仇。最后他三次叫喊铁木真的名字,牙齿咬得嘎嘎地响。诃额伦吩咐蒙力克连夜备马,去翁吉剌把铁木真接回来,越快越好!兀孙萨满调配好了最浓稠的解毒药,要帮着诃额伦给他灌下去。可是也速该再不肯张嘴了。刚才是他的最后一口气,自离开塔塔尔地面时就小心留着,保存在肋下的某个地方,在身体僵冷之前吐尽,用它说完那些话,刚刚够,再没了。可是诃额伦不肯罢休,努力撬他的牙齿,想替他把药灌下去。咯嘣一声,刀子断了。
老兀孙说,夫人,我们的也速该巴特已经升天了。
诃额伦说,兀孙萨满,把你的药再使文火熬一遍。
仆人斯琴说,夫人啊,主人已经没有气息了。
诃额伦说,斯琴你去把包门拴好,小心惊了门外的狗。
别妻萨仁说,我那姐姐,咱们的丈夫他死了!
诃额伦说,你不要哭,他在我怀里睡着,免得惊他醒来。
老兀孙说,尊贵的夫人,你的心伤透了,可是也速该巴特他不会回来了。
诃额伦又对他说,去熬你的药吧,我的男人我知道,在我儿子回来之前,他不会死。
老兀孙懂了她的意思:在铁木真回来之前,她要让乞颜部的人以为也速该还活着。于是他答应着,抱着药锅退出了帐门。
诃额伦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用自己的身体焐着也速该,维持着他的体温。
到了后半夜,帐外的神鼓忽然不响了,四周异常的寂静。
然后就是的响声,前面、后面、上面、下面,整个毡包都在抖动。帐门没有开,毡子被一片片剥了去,只剩下骨架似的哈纳,头顶上露出了满天的星星,还有四周像星星一样多的火把。
站在最前面的是塔里忽台。事实上他一直守候在毡包的周围,他听见灰头鸟
在头顶上叫,看见蒙力克去接铁木真,又看见兀孙萨满出来,把药锅悄悄倒了。他估计时机差不多了,于是也速该的死讯传遍乞颜部,人们连夜聚拢了过来。见也速该的帐门紧闭,没有一丝声响,谁也不敢上前。这时,塔里忽台命人剥去包毡。如他所料,也速该躺在那女人的怀里,没了气息。可女人仍然端坐着不动。塔里忽台走近前去,说,我听见灰头鸟在哭,可怜的也速该巴特,你的灵魂已经升天了。说着他落下泪来。
诃额伦对他说,你小声些,不要吵醒了我丈夫,也速该的灵魂就在你们的头顶上。
塔里忽台回过头对众人说,也速该巴特早就走了!可是你们有谁听到了这个女人的哭泣?凡是长眼睛的,你们看清楚了,这个女人的脸上有泪水吗?兄弟们,让我们把也速该安葬了吧,趁天亮之前,我们把他葬到不儿罕山下去吧,愿长生天保佑也速该巴特的灵魂安宁。
人们都匍匐在地上,号啕像一千头豹子同时蹿出他们的喉咙。
当人们从她手中夺去也速该的那一刻,诃额伦觉得自己死了,半边身子突然冰凉,好像被刀劈成了两半。也是在那一刻,当也速该脱离了妻子的怀抱,她的气息烟雾般飘散了。这一次,他确信自己死了,风是陌生的,半截刀尖还咬在嘴里,那是仇恨的味道。
这时,铁木真还在回来的路上奔驰。路途中,乌青马的鞍子总是往下滑。铁木真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勒紧马肚带。但乌青马等不及,直往前蹿。它不用指路,不用催,不吃不喝,比铁木真更心急。它身上的骨头支出来,被鞍子磨出了血。铁木真干脆扔掉鞍子,趴在光背上。后来,铁木真感到身子下面越来越硌,好像骑着一副骨架在风中奔驰。终于,他们闻到了斡嫩河的气味。可是,乞颜部的营盘不见了,草地上净是一些车辙和裸露的灶火。
在铁木真回来之前,塔里忽台已经将也速该在不儿罕山下埋葬了,按最高礼仪,不留坟丘。塔里忽台手持苏鲁锭对天起誓,一定要为也速该报仇。随后他宣布,乞颜部要迁营了,在秋草衰败之前,一起迁徙到灌木多的地方去。他对丢了魂似的人群说,长生天把也速该巴特召回去了,因为他听了那个翁吉剌女人的话。你们,你们,还有你们,拴了你们的帐篷,拢了你们的牛羊,把灶火熄了都跟我走吧,远离那个不祥的女人,跟着我,你们的牲畜平安,你们的灶火不会熄灭。从那天起,所有的氏族首领都归顺到了塔里忽台的旗下,主儿勤人、晃豁坛人、孛儿只斤人,还有也速该的堂弟阿勒泰,他的亲生弟弟答里泰。大家心里都清楚,要么跟塔里忽台走,要么留下来陪诃额伦母子。塔里忽台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划过他们的脸。他们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得知这个消息时,诃额伦还在病中昏睡。
就这样,人们悄悄地拔起了木桩,收了毡帐,踩灭了灶火,拴了牛羊,纷纷上路了。他们相互不打招呼,低着眉眼,躲避着彼此的目光,跟做贼似的。他们不吱声,却狠劲抽打拉车的牛,可怜的牛哞哞地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瞎子察拉合知觉了,他唱道:
有心有肺的牛
是最老实的牲畜
你拉着主人的帐篷
累死也不偷懒
可他为什么还打你呢
你的牛犊让他吃了
你的奶水让他喝了
等你老了
他们剥你的皮做靴子
这是为什么呢
你的力气不比他小
草原上到处都有你吃的
你怕的是什么呢
有一辆好车
不如有一位好主人
给你青嫩的草吃
替你捉身上的蝇子
还护佑你的牛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