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1)

作者: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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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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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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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648字

很多年以后,孛尔帖六十岁了,那年春天,突然下了一场大雪,白雪掩盖了绿色的草地,把树枝上刚刚长出的嫩叶全都冻死了,据说这是成吉思汗盛怒的结果,连上天都慌了手脚,出错了。于是孛尔帖知道她的丈夫要离家远征,那一年成吉思汗五十八岁。


孛尔帖悄悄把耶遂叫到跟前,请她去对大汗说关于继承人的问题。孛尔帖选择了耶遂,是看中她沉静大气,从前,在她年轻受宠爱时,对孛尔帖一向敬重。耶遂答应了孛尔帖的请求,也是因为孛尔帖对她一向宽厚,她没法拒绝。这是一项危险的使命。她想自己大不了就是一死,反正她的美貌已经不在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耶遂没想到自己的言行将在历史上留下重要的一笔,而且能留存几百年或者更加长久,远胜过她的美貌。


成吉思说,耶遂说得是,这等言语,兄弟儿子,并博儿术等,皆不曾提说,我也忘了。于是问术赤:我子内你是最长的,有什么要说?术赤未对。察合台说:父亲问术赤莫不是要委付他?他是蔑尔乞种带来的,俺们如何教他管?才说罢,术赤起身将察合台揪住……


《蒙古秘史》第254节


当时察合台的脸上挨了重重的一掌,声音响亮。他的帽子都被打掉了。术赤的手迅疾如闪电,铁铸般坚硬。察合台不让,两人扭打起来。术赤说你不服气我们可以赛远射,比摔跤,若我射不过你,就把我的拇指剁去;若被你摔倒了,我就永远不再站起来。博儿术上前劝解也撕扯不开。成吉思汗默默地坐在中间,陷入了沉思。


最后锁尔罕赤剌将兄弟两人拉开了。这个锁尔罕赤剌是他们自小的老师,曾经救过他们父亲的生命,他们不能不听他的话。锁尔罕赤剌轻轻地将术赤拨在一旁,对察合台说:


察合台你急的什么


大汗还没决定呢


轮到你浑说了吗


在你还没出生之前


天下扰攘互相攻劫


人不安生,所以你慈爱的母亲


不幸被掳掠,若听见你这么说


岂不伤了她的心


你父亲初立国时


与你的母亲一同辛苦


将你们养大养成


你的母亲如月般明,海般深


你和你的兄弟


哪个不是从她肚皮里生出来的


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呢


《蒙古秘史》第254节


此时成吉思汗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开口说道,术赤是我最长的儿子,今后谁也不许这样议论他。关于我身后的事情,我要先听他说。术赤你要当面告诉我你心中所想,不要顾忌。


可是术赤没有言语,他走神了。眼前的事情突然变得与他毫无关联。这一刻,他的心提前去了西方世界,那片陌生而广阔的土地,稠密的人群和房子,他如箭一般插进去,举着刀,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确实,两年后的夏天,术赤和察合台奉成吉思汗之命攻打玉龙杰赤城,那是花剌子模的国都,非常坚固。因为兄弟两个人都急于抢功,不好好配合,结果久攻不下,白白死伤了很多的战士。成吉思汗严厉地训斥了他们,命令他们两人一起听从兄弟窝阔台的指挥。在窝阔台的指挥下,兄弟两个并肩作战,玉龙杰赤很快就被攻破、铲平了。但最后的胜利没有削减他们之间的矛盾,也没有给术赤带来快乐。虽然此时的术赤已经确认了自己的身世,但他无法遏制对父亲的热爱,这种爱日益强烈,在术赤的血液里蔓延着,由于无法表达成了一种病,让他非常痛苦。一直到死都是这样。术赤无时无刻不想亲近他的父亲,而他亲近的方式只有远离。


见术赤走神了,成吉思汗没有再问他,当即宣布让窝阔台做自己的继承人。窝阔台感觉很意外,他表示,为了国家的将来,以后的继承人不能只出自他的后代。窝阔台说,如果我的后代里出了抹上油膏狗也不闻的东西,继承者可从兄弟们的后代里挑选。成吉思汗很欣赏窝阔台的态度。他唤醒了术赤,对他和察合台说,天下地面尽阔,足够你们驰骋。说完就出门走了。


那时地面上的雪还没有融化,青草从底下钻了出来。成吉思汗跨上他的马,撇下众人,径自奔驰而去。后人都知道成吉思汗有八匹骏马,历史上有名的。他骑的是那匹生角的白鬃马,也就是当年札木合送他的那匹。在漫长的岁月里,另外七匹马一直不停地更换,好的里面挑更好的,但这匹白鬃马到死也没有换过。那一年春天,白鬃马已经十八岁了,跑起来仍然迅猛,它没觉得自己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马不为死后的事情烦恼。按古代蒙古人的算法,马的年龄两年为一岁,十八岁的马就是活过三十几年了。凡地上跑的,天上飞的,都有自己的寿命。据说,白马能活六十年;白花牛可活四十年;白狗可活二十年;白骆驼可活五十年;白狐狸能活九十年;其他杂色的牛、马、驼可活三十几年;羊能活七八年;羯羊活不够六年;野黄羊、磐羊活十年;羚羊能活十二年;虎、豹、狮子、熊活二十五年;狼活十五年;鹿、驴、狍子可活十六年;鹰和灰头鸟活九年;兔子、野鸡、貂、松鼠可活五年;夜莺、八哥、布谷、百灵、鹌鹑、麻雀能活三年。


派到克烈部的使者回来了,带来的回信让铁木真十分沮丧。他没想到,桑昆不情愿把他的女儿嫁给术赤,还说了以下的话:术赤虽是铁木真头生的儿子,我却听说他来历不明,我的女儿若嫁给他,将来不能坐正位,只能像立在门边的婢妾,仰看主人的脸色。这怎么行呢?当年,铁木真没有军马的时候,他的妻子被蔑尔乞人掳掠了,还不是克烈部帮助了他?现在他有了军马,就这样回报我们吗?虽然他打了几场胜仗,都是在脱斡邻王汗的庇护下;人们不敢惹他,也是因为他是脱斡邻王汗的义子。


他不该因此而自大。使者复述这些言语时低着头,不抬眼皮,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他吐出来的每个字句都是一根刺,让铁木真感到深深的屈辱。他不怕被人憎恨,本来他就是从憎恨中长大的,但被人鄙视不行,他受不了。桑昆的话里充满了这种轻蔑,没一点掩饰,他们就这样拒绝了他,都懒得找个借口。他们看不起他。


在成吉思汗的一生中,最恨蔑视他的人,花剌子模国杀了他的商队,就是蔑视他。他起兵西征时向西夏国求援,被拒绝了,也是对他的蔑视。当时蒙古兵总共不过十多万人,怎么可能征服整个西方世界呢?西夏国王李见断定他有去无回,所以不怕。七年之后,成吉思汗西征归来,亲率大军围打西夏国,战争历时三年,至死不休。


铁木真发现自己已经走出帐门,并抽出了腰刀。他很伤心,本来是一片诚意的,想亲厚上再加亲厚,进一步巩固与脱斡邻王汗的联盟,很正常,没想遭到这一番奚落和羞辱。他该怎么办呢?铁木真手里的这把刀是蒙古乞颜部最锋利最有名的,能刺穿六层的皮甲,把两岁的骆驼拦腰砍断,更别说人了。死在这把刀下的人没有无名之辈,否则不敢与铁木真对阵,当他们的心脏被戳破,喉咙被剖开的那一刻,那些魂魄便沾在了刀刃上,经久不散,给主人添加力气。此时的铁木真恨不得将克烈部一刀削掉。


但一想起脱斡邻那双潮湿的眼窝,他的手就发飘。刀尖从黏滞的空气划过,拖着风声,落在拴马桩上。青石柱迸出几粒火星,刀飞出去了。铁木真突然发现,青石柱变成了他的脱斡邻父亲:老,瘦,硬,身披黑貂皮战袍,正泪眼汪汪地看着他,问,我的儿子,你真的恨我吗?铁木真没回答,他觉得手腕酸麻,因为刚才用力过猛,闪伤了筋腱。那把刀在地上躺着,破了刃。


大萨满阔阔出为铁木真治伤,用酒给他搽热红肿处,说,可汗忘了,刀是有灵性的东西。你疼,它也疼。这样一把好刀破了刃,真是太可惜了。可汗不如让我拿走,五天之内,保证替你把它医好。自从阔亦田那场暴风雪之后,被称为通天巫的阔阔出,名气越来越大,差不多传遍了草原。他替铁木真裹好受伤的手腕,将刀带走了。


没过两天,克烈部的使者带来了桑昆的另一番话。


还是在铁木真的汗帐里,使者仍然用桑昆的口气说,那天他喝醉了,说了不恰当的言语,那不是他真实的意思,等到酒醒之后十分后悔,请铁木真兄长宽谅。现在他重新派使者来,郑重阐明他的想法:我的女儿叫火阿真,是个端庄聪慧的姑娘,能与铁木真兄长的儿子做亲,算是她的福分。我刚听说那术赤生得酷似铁木真兄长,又是兄长头生的儿子,若是这门亲事做成了,将是我们克烈部的荣耀。这样的事不可轻率,我和我们的父亲备好了定亲的酒席,请铁木真兄长前去共饮。以后,克烈部和蒙古乞颜部将亲上加亲,如一个人的两条手臂。


桑昆的前后两番话表达了两种相反的意思,像两只山羊,一只黑的,一只白的,分别奔向不同的方向;事实证明,前面那只黑山羊喝醉了,它迷了路,跑错了。


而桑昆后面的话让铁木真心情舒畅,因为那正是他希望听到的。他认为事情原本就应该是这样才对。至于桑昆前面说的醉话,就不必计较啦。作为兄长,他理应有这样的胸怀。于是铁木真揉着酸麻的手腕,答应了使者去赴宴。吩咐蒙力克准备上路带的东西。告诉孛尔帖给术赤收拾行装。随后,他想起了自己的刀,它离开他已经好几天啦。


那天,一回到帐篷,阔阔出先用酒将刀泡了,洗净,然后抹了酥油,在伤口处点了药,再拿白布从头到脚缠起来,只露出刀柄。知道这是可汗的腰刀,许多人都来观看。阔阔出不避他们,也不赶他们走,他专心致志地做自己的事,好像这些人根本不存在。最后,他用黑绵羊羔皮小心将刀裹了,藏在褥子下面,从此再不离开帐篷半步,像个女人似的。


夜里,从他包前经过的人听到一种奇怪的呻吟,不像女人,也不像男人,难受得要命,让人不忍心听下去。通天巫阔阔出不吃饭,脸一天比一天窄,一天比一天白,眼神空洞,透出一股阴冷的杀气。


终于,古怪的呻吟声停歇了。正好是第五天的早晨,空气清新。通天巫当着众人掀开褥子,那把刀静静地躺着,像个包裹起来的婴儿。阔阔出小心翼翼地打开黑绵羊羔皮,再一层一层把白布拆开。人们发出了惊叹声——刀刃长好了,齐刷刷,亮闪闪的,没留一点疤痕!最里面那层白布上还渗透着血迹,挺新鲜,不知是谁的。


这是灾祸。阔阔出对铁木真说,不过刀刃已经长好了,可汗不用担忧。


铁木真接过他的刀,挥动了两下,仍然感觉手腕酸软,好像那不是自己的手,刀也是别人的。阔阔出说,我说刀是有灵性的东西你还不信,它在我那里养伤时一心想要回来,刚一回来却又认生了。自古以来,刀不能离人,它就是从人身上长出来的东西,等可汗的伤完全好了,用起来自然就顺手了。铁木真将刀插进鞘里,和原来一样,丝毫不差。他看着阔阔出瘦削的脸,觉得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很重要的。阔阔出说,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