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刀子

刀子有很多种，有切菜的，有割肉的，有雕刻的，但在历史上，刀子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用途不被人重视，那就是砍头。

脑袋不同于水，抽刀断水水更流，“咔嚓”一声，脖子断了，倒是也能流，只不过流的不是水，而是血。

为了躲避砍头的刀子，每个人都使出浑身解数，然而，尽管如此，还是有太多的人没能躲过去。

哪怕全都躲过去了，也无法逃脱命运的刀子。

一

按照中国古代文人骂人不带脏字的逻辑，捧人和贬人的最高境界都是用最文雅的词让听者有一种似懂非懂的感觉。毫无疑问，“拍马屁”这三个字简直太粗俗了，它以前的名字应该叫“阿谀奉承”。

利益是“拍马屁”的生存土壤，没有好处谁也懒得费那口舌，因此，“拍马屁”文化应该是伴随着原始社会的消亡而产生的。

“拍马屁”有两种形式，一种体现在言语上，另一种则付诸实践。前者成本相对低廉，但效果通常没有后者显著。就好比你无论怎么夸一个女的漂亮，也不如送她一枚钻戒能让其高兴。

平心而论，“阿谀奉承”如果控制在一个度，是能够增进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的。遗憾的是，很少有人会注意这点，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愿做，他们更相信回报的多寡与无耻的程度成正比。

二

《庄子·杂篇·列御寇》记载：“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这个故事讲的是“拍马屁”的最高层次——吮痈舐痔。秦王患有痈疮，不吃药做手术，而是为了图爽快让人用口舌去舔舐。秦王并没有强制让谁去做，他用的是奖赏的方式来吸引大家。

被人用湿漉漉的舌头在身上舔来舔去想必也没有多舒服，秦王知道这点，但他还是让人这么做。他不是医病，主要是为了满足他的精神上的尊荣。古往今来，臣子谄媚主子不光是利益的驱使，这与主子有意无意的鼓励也是分不开的。

三

易牙原本是齐桓公的一个厨子。他的厨艺很高，据传有人问孔子，说把两种不同的水混合在一起是什么味道。孔子回答说，即使将淄水、渑水两条河中的水混合起来，易牙也能够分辨出来。可见易牙对味觉很敏感，有做好厨子的天分。

尽管烹饪技艺高超，易牙却并不打算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厨房。他一直想把自己的触角伸到政治领域，对他而言，厨艺不过是实现他理想的一个工具。

但齐桓公还算是比较明事理的人，他在古代君王中的名声很不错，尤其是以知人善任著称。他当上国君后，国内大小事务都交由管仲打理。管仲干得不错，他很放心，很享受，也很无聊。因此齐桓公每天除了睡觉、娱乐外，吃饭成了他的头等大事。

易牙于是抓住齐桓公“好味”的特点，每天使出浑身解数来满足他的口味。易牙这样做的确博得了齐桓公的欢心，但他同时也知道齐桓公在对这一切满意的同时会更舍不得放他去干别的。如此下去易牙的升官发财梦自然很难实现。

易牙一直在等待属于他的机会，结果没有等到。等不到他就去主动发现，终于，易牙发现了一个在旁人看来绝对不是机会的机会。

事情源于齐桓公与易牙的一次聊天。与厨子聊天话题大多是在饮食方面，齐桓公为了夸耀自己的口福之广，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他没吃过的估计也只有人了（“惟烹婴儿之未尝”）。这本是齐桓公的无心之言，但正削尖脑袋想出人头地的易牙听后却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易牙回家后，心一横，就把自己的儿子给杀死，并以其肉亲自做了一盘蒸肉，献给齐桓公。齐桓公吃后感觉味道挺独特，问易牙是什么肉。易牙便告诉他是人肉，而且是自己儿子的。齐桓公听后的反应不是呕吐恶心，而是感动，他认为易牙“杀子以适君”是忠心的表现，他不应该只是一个厨子，应该能成为自己的股肱之臣。

不过管仲对这件事看得比较明白，他对齐桓公说：“人之情非不爱其子也，其子之忍，又将何爱于君！”可惜的是齐桓公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感觉。

易牙用儿子的命和肉换来了自己的飞黄腾达，牺牲很大，所以他要求的回报也很大。当齐桓公病入膏肓时，原本厨艺好、马屁拍得也好的易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城府极深的阴谋家。他待齐桓公在饥寒交迫中一死，就立即与竖刁等人拥兵入宫发动政变。而齐桓公在死后七十多天还不得下葬，以至于尸体腐烂、蛆虫乱爬也无人过问。

当过中原霸主的齐桓公生前肯定没有料到自己的下场居然会这么惨，如果能料到，他吃的估计就不是易牙儿子的肉，而是易牙的肉。好在这件事还是起到了一定的警戒作用，至少后世王朝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易牙这招比较毒，也属于一招鲜，用过之后就再也不好使了，杀儿子毕竟不像杀鸡，即使好使估计也没有谁愿意。但对上司的“阿谀奉承”还需要继续，好在这条路虽然不是什么康庄大道，但只要努力，开辟一条羊肠小道还是很容易的。

四

汉武帝在中国帝王中算是一个明白人，这种人最难伺候，连在他面前拍马屁都成了危险系数很高的事。讨好他这种人，不能太明显，被他看穿了很容易就吃不了兜着走，但不讨好又不行，和他作对更没有好下场——匈奴就是很好的例子。

这里就需要说明，“润物细无声”是拍马屁的最高层次，和响度无关。在汉武帝时期，有两个超级有才的人，其中一个大家比较熟悉，就是司马迁；另一个是李延年，职业为乐师。

李延年很有音乐天分，“性知音，善歌舞”，“每为新声变曲，闻者莫不感动”。此外，李延年还会作词谱曲，曾为司马相如等文人的诗词配曲，属于创作型的实力派音乐人。就凭这些才能，他受到了汉武帝的看重。

不过，不是器重。

好在机会很快来了，一次他为武帝表演，演唱的歌曲是他的最新力作，名字叫《北方有佳人》，歌词尤其煽情：“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汉武帝听后非常喜欢，对歌词中描绘的北方佳人产生了浓厚兴趣。李延年察言观色一番后，不失时机地告诉武帝，说那个倾国倾城的佳人其实就是自己的妹妹。武帝闻此言，大喜，也不客气，当即把李延年的妹妹招来，纳为嫔妃。

从被看重到被器重，这是一个质的飞跃，李延年是踩着亲妹妹的躯体才完成此次飞跃的。最后，他被封为乐府协律都尉，“佩二千石印绶，而与上卧起”，可谓显赫一时。在李延年看来，过程和手段都无所谓，结果才是最重要的。同为才子，而他一定认为自己的命要比司马迁好，因为他有一个能迷倒皇帝的妹妹。

更重要的是，这种阿谀奉承相对能使大家接受，因此颇受后来者的欢迎。

五

把自己的富贵建立在亲人的痛苦（甚至生命）之上，风险很大。成功还好，万一失败了在亲戚朋友面前连个退路都没有。毫无疑问，在拍马屁方面谁最具有创新精神，谁就更有可能勾起领导的好奇，从而获得宠幸。

《北齐书·和士开传》中记载了一件这样的事：北齐奸臣和士开威权日盛的时候，很多寡廉鲜耻的利禄小人对他阿谀奉承。一次和士开患伤寒，医生诊断后说只有喝“黄龙汤”才能够痊愈。“黄龙汤”这个名字很好听，但其实就是屎尿混合物。和士开尽管权势熏天，可这种事情他也无可奈何，他心里再怎么对这个药方犯嘀咕，那也只有喝完才能知道。和士开正对着一碗“黄龙汤”犯愁之际，恰好来了一位看望他的官员。这位官员问明情况后，对和士开说：“此物甚易与！王不须疑惑，请为王先尝之。”说完“一举便尽”，神色自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在喝八宝粥呢。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和士开看后受到很大的鼓舞，虽然还不情愿，但保命是最重要的，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灌了一碗。

我一直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主要是不相信“黄龙汤”能治病。然而和士开喝完“黄龙汤”后果真病愈，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否则喜剧就有可能变成悲剧。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那个官员惊世骇俗的表演，尤其是他那娴熟的动作和坦然的神情，让很多后来者都望尘莫及。

虽然望尘莫及，但还是有人大胆进行尝试。武则天在位期间，御史大夫魏元忠患病在家休养，众多僚属结伴登门探视。当大家向主人辞别后，右台侍御史郭霸却独自留了下来。魏元忠很是奇怪，难不成你是来蹭饭的？郭霸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他的这个顶头上司，“忧形于色”。魏元忠问他还有什么事没有。郭霸首先表示了他不是来吃饭的——魏元忠松了一口气，谁知接着郭霸又说，我是来喝尿的——魏元忠听后目瞪口呆。郭霸见魏元忠疑惑，就补充说，我今天来是特意为了喝你的尿的，目的是“验疾之轻重”。魏元忠开始表示强烈反对，一是自己不好意思，二是也不想肥水流入外人田。但郭霸坚持己见，说你要是不让我喝我就赖在你家不走了。魏元忠无奈之下，见郭霸想喝自己尿的态度很诚恳，只好撒了一泡尿，以便打发这尊瘟神。郭霸大喜，端着魏元忠的尿认真观察，结果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都看不到，于是又啜呷一口尝尝滋味，品味再三方才徐徐咽下，然后兴高采烈地向魏元忠汇报说：“大夫粪味甘，或不瘳；今味苦，当即愈矣。”说完便等着上司的夸奖，谁知魏元忠根本不吃这一套，“甚恶之”。

郭霸的这个马屁没有拍好，主要原因是拍错了对象，但并不代表这样拍不可以。后世中很多人在谄媚取宠方面比郭霸还要恶心，说明这一招还是很有市场的。不过这里还是要奉劝那些“视粪汁如肉羹，饮尿液如甘霖”的人，这种事情还是尽量少做一些的好，因为哪怕是橙汁，喝多了对身体也不好。至于拍马屁，适可而止，拍多了手容易抽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