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幻的刀子

剥皮需要用刀子，历史迷雾重重，有时再锋利的刀子也无法割开时间裹住的外皮。

刀子不一定是精钢制作的，有散文锻造的刀子，杂文锻造的刀子，锻造的刀子……相对来说，我更喜欢用来锻造刀子。

最后补充一句，这章内容无史料依据，纯属虚构，意图借古揭示一些现实道理，若有内容与此雷同者，算你抄我。

一

女人四十岁还没嫁出去通常有两种情况：要么是优秀得没人敢要，要么是丑陋得没人愿意要。钟离春属于后者，所以她的闺房门槛已经长了蘑菇也无媒婆踩踏过。那时候的媒婆虽然也很八卦，但是还算比较注重职业道德，她们一致认为谁要是娶了钟离春无异于掘了自家的祖坟，会绝户的。

钟离春是齐国人，又名无盐，皮肤如漆，肥项少发，长得丑陋不堪。据传某天，无盐与一帮姐妹去桑园采桑，忽闻马蹄雷鸣，原来是敌国赵军兵勇趁机打秋风。别的姐妹避祸作鸟兽散逃进树林，无盐却挎着竹篮挡道，把赵军拦下。赵军见齐国居然还有这么不要命的，就打马上前，欲把无盐立斩马下。谁知马见到无盐居然驻足不前，任你鞭打谩骂，反而屎尿齐流，这种情况也只有遇见老虎的时候才会出现。赵军知道遇见高人了，一个头目模样的人对无盐说：“你用妖法，胜之不武，倘若有胆识，与我拼个你死我活。”

无盐说：“我才不舍得要你死呢，我要把你们捉回去做我的压寨男人。”

赵军听闻此言，方知面前的这个人是个女的，继而再去看她容貌，忽然明白胯下骏马不走的原因。这帮兵勇整日在刀口上度日，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但当听说要做无盐的压寨男人，顿时惊恐万分，不待交战，全都掉转马头，瞬间逃遁无踪。

由此可知，这个世界上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无盐丑得如此恐怖，以至于见过她的男人无不被噩梦缠绕，更有甚者，精神涣散，最后憔悴而死。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瞎子。综上所述，无盐的存在显然已经威胁公共安全了，很多人建议在月黑风高之夜把她杀死，结果有人发现无盐睡觉有点灯的习惯，倘若去的话除了当场吓死再无第二条出路。

好在无盐很有自知之明，极少出门，即使万不得已出去也要头裹粗布，只露双眼。无盐这样做引起了很多人的同情，认为她至少还是很有公德心的，因为她的做法使许多人打消了有可能见到无盐而提前把自己啄成瞎子的想法。

但无盐没有因此而厌倦生活，从来没有想过跳楼、上吊，她还为自己起了个座右铭——我活着，我很快乐。她试图靠自己的后天勤奋来弥补先天不足，刻苦读书，提高修养。但当时的女孩不以为然，比较相信“女子无才便是德”，认为丑女要是有才了就更没人敢要了。

二

女孩十六七岁正是花季雨季，每到春天，各村镇爱美的少女都相约去踏青，这个队伍里从来没有无盐。这也可以理解，别人都把她当成怪物，她去的话肯定会扫了大家的兴致。她心理很健康，至少不会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她的父亲是齐国的一个低级军官，不打仗的日子里喜欢耍枪舞棒，无盐耳濡目染，便丢掉手里的针线，每天采桑、习武两不误，百斤铁杵在她手里顺服得像一根烧火棍。

在自家院子里毕竟还是自由的，时间久了无盐也没有感到自己有什么不便，甚至有时认为自己和常人无异。但有一件事情改变了她的看法。

那天傍晚，霞光满天，鸟雀归巢，满眼的大红大紫，让人看后热血沸腾。无盐浑身积蓄着力量，先是耍了一通剑，又做了二百多个俯卧撑。她做俯卧撑的时候看见家里的那只老猫已经开始精神抖擞地出来抓耗子了。这只猫不是把抓耗子当成工作，而是看成游戏，每次都是抓住猎物把它玩死后藏在灶房的橱柜里，这种事情发生过很多次，每次都让无盐异常恼火。

在晚霞褪掉最后一层颜色的时候，那只猫已经捉住了两只肥硕的耗子，无盐看见后决定在耗子被玩死之前把它们从猫的爪子下夺下来。无盐的力气显然比猫大很多倍，但灵敏度却不在一个档次上，那只猫嘴里叼着两只耗子居然还能哧溜哧溜地爬上院子里的那株楝树顶端。猫经常爬这株楝树，比较轻车熟路，可惜它忽略了一点，就是它经常待的那个树枝这回增加了两只老鼠的重量，而其中一只老鼠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的一根稻草。猫不会数学，没有经过计算，所以刚爬上树枝便从上面滑落下来。都说猫有九命，此言不虚，在猫掉落在地之前的空隙，它瞅准一个物体便腾空扑了上去，而这个物体恰巧是无盐的头。当无盐警觉过来的时候，她的脸已经被猫的爪子抓成一团糟。猫抱住无盐的头估计是它这辈子做的最后一件事，因为它虽然命活了下来，但是当它看见无盐那张可怖的脸后，直接吓晕过去了。醒来后，这只猫开始神志不清，最后被人诊断是脑瘫，病因是吓的。

无盐是幸运的，她的容貌并没有因为被猫抓得稀巴烂而变得更丑，相反，破相对她而言就等于整容。那只猫终于还是死了，无盐伤心了好久。同时她也知道，连猫都能吓死的容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去招摇，即使出去也会在脸部遮上一层纱巾。

然而猫的事情并没有完，在猫死后的一个礼拜，无盐每次走进灶房都会闻到一股动物尸体的恶臭。经过挖地三尺的发掘，她终于找到了臭源，位置却在地表之上的橱柜里。橱柜里藏有一只猫，死的，母的。这只死去的母猫浑身毛发全无，丑陋至极，而且还缺少一只腿。无盐突然醒悟先前那只猫把捉到的老鼠藏到橱柜里的原因，它们原来是一对相依为命的老相好啊。

无盐把那两只猫一同合葬在菜园子的一个安静的角落。在给猫下葬的那一刻，她想的是自己其实并不如一只生活不能自理的丑猫幸福。她还想，我还没有死，命运至少还掌握在自己的手里。麻雀要革命，丑女要翻身。

三

在两年之后的春天，当初埋葬猫的那个地方静悄悄地冒出一株奇异的植物来。这株植物在短短的一个月内便长成了一棵大树，貌似楝树最后却结起了桑葚。数量不多，只有百十来个果实，无盐思量这是那两只猫唯一留下的东西，就把那些果实摘下来用手帕包好收藏了起来。秋去冬来，那棵结桑葚的楝树很快死去，最后枯萎成一根细细的藤。

那年冬天特别的冷，无盐脸上布满了冻疮，结痂后她仿佛是戴了头盔的武士。最糟糕的是气温回暖后村里开始爆发一场怪病，死了很多人。无盐家因为很少与外界交往所以幸免于难，直到有一天家里的粮食告罄。无盐家里的仆人饿得实在受不了，纷纷逃出去找吃的，结果再没有回来。几天后无盐爬上院子里的那颗楝树看墙外面的情况，发现仆人倒在村子的路口，估计已经死了，饿死的。

又过了一些日子，有些树开始抽芽，无盐父女俩坚持没有走出院落。无盐父亲这天吃完白水煮树皮后说：“什么时候能吃到粮食啊，这么死了实在让人不甘心啊。”

无盐听到这里眼前一亮说：“亏得你提醒，我还记得去年我收藏了一包桑葚，不知变干发霉没有，说不定拿出来也能果腹，总比树皮强吧。”说完翻箱倒箧地把那包桑葚找了出来。然而当打开后父女俩全都惊呆了，以前紫黑的桑葚现在晶莹如玉，水嫩欲滴。无盐挑出一个小的放在嘴里，顿时口舌生津，异香满唇。更为奇特的是，肚子开始缓缓发胀，饥感全消，全身充满力量。无盐父亲也是大喜过望，挑了一个大的放在嘴里，吃完后眼睛迷离起来，对无盐说：“闺女，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漂亮了？”

无盐听到这里嗔怪父亲说：“你是饿糊涂了吧，现在还来拿我取笑。”

“我一介武夫，你什么时候见我开过玩笑了？你就是突然之间变漂亮了么，不信你可以自己照镜子看。”

无盐看父亲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但听到最后几个字就笑了，说：“这还不是取笑我，你知道自己生个丑闺女，为了防止我看到自己，家里什么时候有过镜子啊。”

“这倒也是，但你现在变得漂亮了却是事实啊。”

这时无盐感到脸颊发烫，用手摸去，软而滑腻，继而想到这些日子发生的诸多怪事，想莫不是经此大难，老天开眼，让我麻雀变凤凰了？接下来的时间里，无盐父女靠那些奇异的桑葚渡过难关。无盐父亲没事的时候则望着她的脸傻笑说：“真没想到你会变得这么俊俏，连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无盐日复一日地听着这句话，想，老爹的话或许是真的，那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找到一面镜子。

春天来得很迅捷，仿佛一夜之间绿色就铺满了大地。绿色代表着希望和生机，树上开始有鸟在唱歌，风也吹拂着草的嫩芽在拉小提琴。无盐打开院门深深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感觉神清气爽。她挨家挨户地去敲门，却全都没有回应，看来这次怪病死去了不少人。

无盐来到村西的阿莲家。阿莲是她儿时的好姐妹，后来因为无盐过于丑陋，众人渐渐对她疏远，阿莲表面上也开始与其拉开距离。不过阿莲暗中与她常有往来，还安慰说：“就当我交了一个好哥们儿，有什么苦闷可以对我说。”无盐敲了几下阿莲家的门，也没有回应，只好用力撞开了。无盐寻遍所有的房间，最后在马厩旁边找到了阿莲。

阿莲奄奄一息，气若游丝，无盐赶紧拿出怀里剩余的那些救命桑葚喂给她吃。阿莲吃完桑葚后逐渐恢复体力，神志清醒了许多。她躺在干草堆上对无盐说：“谢谢姑娘相救，救命之恩必将铭记在心，择日再报。”

无盐听阿莲居然说这么见外的话，很是奇怪，就说：“我是钟离春啊，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

阿莲听完这话，眼神开始变得越来越奇怪，接着用呼吸不是很顺畅的嘴笑了起来：“你这人可真逗，冒充谁不好，去冒充那个丑八怪。像你这种花容月貌，怎么也不会和钟离春扯在一起啊？”

无盐听完阿莲的话脸色凝重起来，阿莲虽然是在笑，但她知道这话绝对不是玩笑。难道我真的像父亲所说的那样，已经变成了绝世美女吗？想到此处，她突然摇动阿莲的手臂问：“你家有镜子没有？”

阿莲看着无盐奇怪的眼神，回答说：“西厢房就有。”

无盐冲进屋里抓狂一样找到那面已经布满铜锈的镜子，然后用衣襟疯狂地去擦拭。当她颤抖地举起镜子照出自己容貌的时候，空气仿佛凝固，时间好像静止，连呼吸都在那一刻停顿了。无盐第一次看清自己的模样，她曾经在梦里梦到过很多次的样子终于第一次真实地印刻在她的脑海里。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按照史书的说法是额头、双眼凹陷，上下比例失调，肚皮长大，鼻孔向上翻翘，脖子上还长了一个比男人还要大的喉结。亏她是生活在古代，要是在现在，人们绝对恨不得把脸上和身上的分辨率调低点。

尽管这张脸是属于自己的，但还是成了她挥之不去的阴影。她实在无法想象要是早一天知道自己的容貌是否还会有信心活下去。她是一个没有好奇心的人，也正是因为这，才救了她一命。

然而，父亲和阿莲的反应为什么会惊人的一致呢？难道他们共同来编织了这个谎言？那动机是什么呢？再说他们也没有机会串通啊。难道是他们的审美能力发生了扭曲？对了，难道是那些桑葚在作祟？

想到这一点，她迅速冲出阿莲家院子，又到了村里其他人家用剩余的桑葚去救治别人。果然，每当一个昏迷醒来的人看到无盐都会先感谢她，然后夸她长得俊俏。接下来，村里的人对无盐容貌的评价开始分为尖锐的两派，有人说她极丑，有人说她极美。而说她美的村民无一例外都吃过她的桑葚。

看来桑葚是一切误解的根源，无盐不知是喜是悲。但有一点她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吃了桑葚审美能力发生了扭曲，她自己却没有任何改变呢？难道是那两只猫？那两只猫确实很诡异，无盐和它们最“亲密”的接触莫过于那只公猫从树上掉下来抓破了她的脸。看来也只能这么解释了，因为在获知真相之前没有比这更好的答案。

那些救命的桑葚无盐并没有全部用完，她偷偷地留下了一颗。每个人都有私心，这就是无盐的私心。她心中总隐约感到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比如，那颗桑葚应该留给她喜欢的人去吃。只要那人吃下去了，无盐在他眼里就是最美的、无可替代的，或许他们因此能获得一段美好的姻缘。虽然这里面可能藏有谎言和欺骗，但是这些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只要活着就应该保有一颗快乐的心。

四

好在经此大变无盐变得信心满满的，同时她也明白丑女人活在这个世上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自己。就算她靠桑葚扭转人的审美，让一个小白脸喜欢上自己，也不会得到真正的幸福的。她突然觉得自己该学一点有用的东西，比如政治学和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