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淮阴侯韩信，身世无考，少时贫而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经常“从人寄食”，在当时当地名声不好，让人十分讨厌。

那时地球没有现在拥挤，只要你愿意，卖力去刨土地，巧避赋税，过个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是很容易的。韩信胸有鸿鹄之志，双手不为锄头而生。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它的最大特点就是让人更加务实。它是如此具体，以至于无论你将来多么杰出、伟大，也得考虑吃饭、睡觉、拉屎，否则，三天下来，保证你连放屁的力气都没有。

韩信上身罩了件破麻衣，下身围了块有“鼻子”有“眼”的烂布，腰中悬了柄祖传的钝剑，整天牛哄哄地去别人家蹭饭吃。

有段时间，他曾数月在某亭长家寄食。亭长与他不熟，猛然间见他来家中要吃要喝，还以为是领导微服私访，惶恐了几日。后得知他的身份背景后，才思忖，要饭要到这么气势凌人，脸皮是得厚到一定境界的。

人有时就是这样，抛开面子，很多尴尬的事就会变得理所当然。

这天，亭长下班回来后抽个时间问韩信：“可吃得习惯？”韩信正用一根被剑削尖了的树枝剔牙，含糊地说：“习惯，我这人就这点好，没有忌口，有什么吃什么，肠胃好，口齿好，吃嘛嘛香。”亭长本想实行迂回战术，但怕绕得太远，只好直奔主题：“还是不习惯的好——我是说老在一个地方吃，食物单一，对身体不好。我们粗茶淡饭，可别吃坏了您娇贵的身体。”韩信这时正闭目养神，似乎没有听得真切，打了两个意味深长的哈欠就过去了。亭长宅心仁厚，终不忍再说第二遍，摇头离去。

亭长老婆是个厉害且不甘寂寞的主儿，初始见韩信个子高高的，模样帅帅的，心想这该不会是上天安排要与我上演一场茅屋下有关两只蝴蝶飞到花丛中的浪漫故事吧。于是那天又把出嫁时没舍得用的化妆品从箱底翻出，对着铜镜细细把脸部的坑坑洼洼修补了一番，和着蛋清足足用去了半斤胭脂。吃饭时粉块簌簌往下掉，弄得亭长很没有面子。韩信“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自然不会儿女情长，嘴里喝着稀饭，揣着明白装糊涂，吃完嘴一抹，拎着破剑，救困扶危去了。当然，英雄通常注重时间观念，韩信也不例外，事情再急，也能掐准饭点准时赶回亭长家。亭长不知这个饭桶还会寄食多久，只好拼命工作，多行贿赂——没办法，家里又多添双筷子，身不由己啊！

秦国刑罚严酷，亭长原本没有必要为生计冒这种风险的，也就是说没有由头去做。这下好了，韩信的到来使他理直气壮。况且，天下正乱，秦失其鹿，人皆逐之，别人吃肉我喝汤，要求总不算过分吧！有时阴天下雨，韩信出行不便，在家闲来无事与他谈论一下时局还是不错的。

他甚至有点舍不得韩信了。

亭长老婆妆画得越来越精致了。但碰上韩信，如锦衣夜行，看也不会看她一眼，弄得她整天憋了一肚子气。为此，韩信不知吃了她多少愤怒的口水。现在看到丈夫居然与他情好日密，把自己抛在一边，妒意大盛。她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肯服输，最终下定狠心，眼不见心不烦，决意要赶韩信走！

当时妇女在家的工作主要是养小孩、做饭、织布，虽无清闲时间，但这些工作都比较程序化，做的时候不影响胡思乱想。经过数天的深思熟虑，她终于想到了一个操作性较强、难度系数较低的计谋。至于能否成功，她没有大的把握，像韩信这种脸皮厚的人通常是不按套路出牌的。还好，事情的结果其实大家都已知道了，韩信并非完全不要面子的人。否则不但我们遗憾，亭长老婆也会遗憾上吊的。

计划实施的前一天晚上，亭长老婆对亭长说：“这韩信是个不务正业的小混混，老在咱们家待着也不是办法，咱们家又不是慈善机构，他也不是需要帮助的残障儿童。他有胳膊有腿，年轻力壮、志向远大，可别让咱们给耽误了。”

亭长是个没主见的人，听老婆说得在理，就点头说是啊是啊，蛟龙非池中之物。他若真是龙，就应该下潜入海。咱这水浅，可不能误了他的前程！可他万一不理解我们的良苦用心，为之奈何？

亭长老婆淡淡一笑说：“你忙你的，这事我来操办吧。”

过程是这样的：亭长老婆在鸡叫三遍前就已起床，燃上油灯，把家里所有好吃的全都翻腾出来，调了盘猪肝，熬了盆鸡汤，蒸了锅又大又白的花卷，榨了些蒜汁，舀了碟陈年老醋。不用喊叫，一家老小裤子还未提起就都围着桌子如饕餮般把饭菜席卷一空。亭长老婆对亭长说：“早饭前移了，你去上班吧，去这么早，今年准能拿个先进个人什么的。韩信来了我对付，你们大老爷们儿要面子，有些话不好开口。我除你外无所惧，不怕得罪谁。”亭长很久没有吃得这么畅快淋漓了，就把这一切都归功于少一个人吃的缘故。他顿觉老婆决策英明，形象高大起来，先前对韩信些微的愧疚之心也被胃里的食物挤压得不知所踪。

天亮后韩信像往常一样算准时间摇摇摆摆来吃饭。一进门就看见亭长老婆坐在天井里织布。韩信感觉有些异常，就满脸堆笑向亭长老婆喊了声：“嫂子早上好。”亭长老婆差点被他这句甜蜜的话语攻破心理防线。她暗想，你要是上前抓住我的手或抱住我的腰我就一切都依了你。韩信没有这么做，所以她只好按原计划进行，默然不语。韩信见她不说话，忽然局促起来，手脚不知往哪放。韩信无话找话：“哥哥不在家，没吃饭就出去了？”亭长老婆答：“吃完饭走的，怎么，你找他有事啊？有的话，去单位找他去吧。最近他忙着单位评估的事，抽不开身，饱一顿、饥一顿的，把我家饭点打乱了。大兄弟你真的很准时，但我不知是按你的时间做饭还是按他的。要不你把联系地址告诉我，我做好饭骑驴去通知你？但今早怕不行了，我们刚吃完。我这人最怕麻烦了，兄弟您最知道疼人，一定不会鼓励我克服麻烦为你做饭吧？”

这一席话直把韩信说得脸如蒸熟的螃蟹，红得热气腾腾。他直杠杠戳在那里，无节奏地说：“啊，啊，不用了，嫂子忙，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急忙退出院门，差点一头扎进门口的粪坑。

二

关于上面这个故事，我想说的是，只要人活着，无论你是谁，吃饭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件事情自然弄得韩信很没有面子，其实当时面子对韩信并不重要，因为面子不能当饭吃。韩信饿得两眼昏花，左转右拐，就到了城外的河边。河里没有工业污水，水儿清，鱼儿壮，看得韩信口水直流。他折了根芦苇，弯了根针，做了杆鱼钩，蹲在河边钓鱼。当年姜太公吃饱撑的没事干用直钩钓鱼，蹲在河边耗时间，结果钓出来一个丞相的工作。韩信没有姜太公的雅兴，只知道现在饿得快顶不住了，只要有东西上钩，管你是什么，拿来吃了果腹要紧。韩信就在那钓，直钓得小鱼长成大鱼也没有一个上钩。

韩信心急，半分钟把鱼钩扯出来看一下，看得旁边一个漂母（洗衣的老妪）莫名其妙：什么鱼钩这么金贵，拴牢不就不用担心丢掉了么？上前一问，原来是个饿昏了头的可怜傻小子。漂母需要洗很多衣服，带了午饭，就把自己的口粮分给韩信一些。韩信吃完后有了力气，自然不去钓鱼了，前去辞别漂母说：“看我多可怜，明天能否再给我一点点？我不要那么多，只要一点点。”人至贱则无敌，这话说得漂母摇头叹息：“祖国的花朵，不会钓鱼，动手能力差，饭都没得吃，营养不良，以后怎能建设国家？”

韩信抓住漂母的心灵弱点，主动出击，风雨无阻去讨吃，前后数十日，直吃得漂母这个临时工作干完。漂母这天对韩信说：“娃，明天我就不来了，以后吃饭问题还是自己解决吧。”韩信蓄谋已久的眼泪及时流了下来，说：“非常感谢，以后我要是飞黄腾达了，一定会报答你的。”韩信这话说得很没水平，自己本身是个正宗的无产者，解决不了温饱，不给社会增加负担就好了，谈什么报答，牛皮吹得太没有基础了，听着让人觉得十分搞笑。漂母听后大怒说：“你别恶心我了行不？大丈夫不能自食其力，还说什么报答？我帮助你，只是由于我爱惜你是祖国的花朵，民族的未来。话说给我听也就算了，我不笑话你——因为我没牙，笑起来不好看。你好自为之吧！”

三

韩信还是像浮萍那样漂来漂去，以天地为家，没有目的。秋尽冬来，地里已没有可偷食的东西，韩信只好进城，在淮阴城的各个街道实行地毯式的蹭饭。由于单打独斗，很多人都把他当成娱乐工具。

这一日，天气很好，阳光灿烂，风儿轻柔。韩信光着脚在大街上尽情享受大自然的恩泽。他是个老实人，从不招惹是非。但不招惹是非的人喜欢被招惹是非的人招惹。在淮阴市面待久了，韩信成为一个经常被人招惹的人。这里面，数南郊区秃山村的胖牛为甚。胖牛身长八尺，虎背熊腰，是东二条街的城管，平时喝完小酒喜欢和卖布的大胸女阿梅戏谑。阿梅自从有了胖牛撑腰，和人骂街分外有气势。除非你不是在这条街上混的，否则，阿梅骂你你最好只有听的份。就这样还保不准胖牛某时“不小心”把你的货摊撞翻。

韩信这日的运气没有天气好。他抱剑准备到城西柴垛洞里睡觉，路过阿梅的布铺时为防止撞见胖牛特意猫腰沿着街对面的墙根走。可即使是这样还是被胖牛看见了，主要原因是韩信没有把他那招牌似的剑藏好。胖牛看见他后朝他喊：“喂，雏儿，过来！”声如洪钟，连西二条街睡觉的猪都被吓醒了。韩信知道是叫自己，但他没有停下来，反而加快双腿摆动的频率。

胖牛见这情形，脸上便挂不住了。在阿梅正要嘲笑他的权威时，胖牛已大踏步弹出布铺迅速赶上韩信。他扳住韩信的肩膀，一用力，韩信就在青石街面上陀螺般转了起来。胖牛满脸肥肉波浪般起伏：“叫你呢，没听见吗？长得帅就要耍大牌，装着不认识俺吗？比俺胖牛还要牛！”胖牛有很严重的口臭，只要一说话，街头卖烤肉的香味就全被淹没了。

韩信被转得晕头晕脑，喘着气说：“听是听见了，但我以为你叫的不是我呢。你以前不都是叫我韩剑客么？”

胖牛口水四溅：“呸，你也不撒尿照照你这副德行，拎把搅屎棍就是剑客？老爷我叫你剑客是以为你能为民除暴，铲恶扶贫。我问你，你现在杀几个人了？”

韩信只好赔笑说：“杀人是犯刑律的，我草民一个，哪敢做这种事情？再说我又没有这项爱好，更没有资格和能力去做这些。最后，需要申明的是，我本身就是一个四处求助的人。至于是否叫我剑客，我无所谓得很。”

胖牛说：“你可真够啰唆的，你要是将军，发完命令仗也该打完了。”

韩信点头说：“你教训的是，说白话文浪费口水，有时间我要努力学习文言文，好精简一下句式。”

胖牛对他的这种绕弯弯没有兴趣，说：“你别扯远了，我见你每天要饭都牛气冲天，威风得不得了。很多人都向我反映，说你扰乱市场秩序，仗着手里有柄剑，以强凌弱，给我治下的居民带来了不好的影响，这不是给我脸上抹黑吗？怪不得这两年街区评估我老拿不着优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