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复彩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3
|本章字节:7368字
按照几千年儒家礼制的约定,父母逝后,做儿子的必须在亡父(母)陵旁守孝三年(至少是两年零一个月)。三年里,孝子住在陵墓旁一间简单筑就的草庐里,吃着粗粝的食物,过着鳏居节欲的生活,每天所做的事情只是读书、自省、追思先人。除非朝廷特别的任命,三年内不得参加任何社会事务。守不住这三年孝期的,被视为大不孝。不孝,自然不忠,不忠。又岂能为官宦。
离开喧嚣的建康,出离相互倾轧的官闱,萧衍虽然说不上心如止水,但内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安静。受父亲影响,萧衍自幼随顺佛教,偶尔,他会去附近的小庙,与老和尚聊一聊红尘内外的闲事,向老和尚学学禅坐的功夫。好在有棋童陈庆之陪伴在侧,烦闷时,就拉着陈庆之下一盘棋(当然也是不合规矩的),隔一段时间,他的部将吕僧珍会给他们送一些生活必需品,顺便将建康的街谈巷议当作笑话说给他听,当然还有夫人郗氏的叮嘱,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逝去。
有一天,从山下的村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古琴声,打破了草庐的沉静。那琴声如水击溪涧,如风摇竹林,时激时缓,时呼时叹,将人带入一种脱尘的情境。他放下书,走出草庐。他听到的这一段古琴是他熟悉的《舞秋风》,本来是描摹秋之萧瑟和人生短暂的。一首原本很沉郁的曲子,但他听到的却是一派秋高气爽,欣喜激越的快板。
丁忧期的生活太单调了,难得听到这样的琴声。陈庆之从萧衍的脸上看到一种久违的欢欣,他说:“主公,这琴弹得真好。”
萧衍从琴声中回过神来,“你喜欢吗?”
“喜欢,它能让人从心里生出高兴来。”
“是的,能让人心里生出高兴的曲子,当然算好曲子了。”萧衍索性在草地上坐下来,开始认真谛听那随风而至的琴声。
晋时嵇康酷爱古琴,他说:“物有盛衰,而雅音无变;滋味有厌,而乐此不疲。”嵇康是弹着《广陵散》而临刑的,乐曲伴着嵇康走完他生命的始终。现在,在这山野之间,这动人心魄的琴声虽然于他的孝期是那样地不合时宜,但他却无法抗拒这样的乐曲,他知道,他是被那活泼的琴声深深地打动了。
陈庆之看出,他的主公终于从沉闷中走出了,他知道,他的主公太需要听听这样欢乐的曲子了,太需要这曲子来抚慰沉郁的内心了。琴声时而清晰,时而隐约,萧衍返身草庐,拿起笔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萧衍将一首新诗拿给陈庆之读。那是一首七言组诗《江南弄》。
其一:众花杂色满上林,舒芳耀绿垂轻阴,连手躞蹀舞春心。舞春心,临岁腴。中人望,独踟蹰。
其二:江南稚女珠腕绳,金翠摇首红颜兴,桂棹容与歌采菱。歌采菱,心未怡。翳罗袖,望所思。
其三:游戏五湖采莲归,发花田叶芳袭衣,为君艳歌世所希。世所希,有如玉。江南弄,采莲曲。
……
陈庆之说:“主公,您的诗也能让我从心里生出高兴来,它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宜兴乡下的农家生活,采莲,采菱,我仿佛又回到家乡了。”
“等丁忧期满,我和你一同去你的老家宜兴,去听真正的采莲曲。”
“好啊,到时候,我给主公唱采莲曲,对了,我还会唱放牛歌。主公,我给你唱一段放牛歌吧。”陈庆之说着,就真的放开喉咙唱了起来:“哎来哟喂,露洒辣椒亮晶晶,哥哥见妹不作声,想说话,慢吞吞,未开口,转过身,边走边望一样的心……”陈庆之忽然打住了,现在正是主公的丁忧期,唱这样的淫词荡曲是犯大忌的,他吓得脸都白了,都是那琴声惹的祸啊!但所幸的是,他从主公的脸上似乎并没有看到生气的样子。
“主公,你不要坐在草地上,露水重了。”
“庆之,你能猜出那弹琴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那琴弹得如此之好,没有十年八年的功夫怕不行吧,一定是个老琴师了。”
萧衍笑了笑,说:“你相信吗,这个人年纪不会比你更大。”
“主公,明天我替您打听一下,看这个琴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们回草庐去吧,我该打坐了。”
后来,每隔一段日子,从山下的村子里就会传来一阵琴声。奇怪的是,不管是什么乐曲,弹奏者总是将其处理成愉快的而活泼的快板。山泉叮咚,春鸟和鸣,冬去春来的欢悦和冰雪消融后的勃勃生机。无论春夏还是秋冬,大自然的一切都充满了热情和欢乐,即使是像《忆故人》这样表现士大夫对尘世的厌弃,对大自然流连的徐缓的慢板,弹奏者也一样用急促的音型来表达一种迥然不同的蓬勃和激情。
接连好几天,那琴声没再响起。看着萧衍魂不守舍的样子,陈庆之知道,主公已离不开那琴声了。陈庆之说:“主公,那弹琴的人不会是生病了吧。”
“有可能吧。但愿他会尽快好起来。”萧衍说,他知道,自己真的离不开这琴声了。
有一天,萧衍说:“庆之,你陪着我守陵,太沉闷了,放你半天假,你去镇上玩玩吧。”
少年的脸上露出欢快,但他随即说:“能这样陪着主公,是庆之的福份,连吕僧珍都说,我的棋这半年大有长进。”
“去吧,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陈庆之高兴地到吴桥镇去了,到了下午,陈庆之刚一进草庐就大叫大嚷:“主公,你说得不错啊,那弹琴的,果然只比我大一岁,今年才十四岁呢。主公你相信吗,那是个女娃子,而且,还是谢老员外的女儿,名字叫谢采练。”陈庆之说着,又吐了吐舌头,他觉得自己又犯忌了,主公的小名是叫练儿,这谢老员外家的女儿什么名不好叫,怎么偏偏叫个采练呢?
萧衍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神情,他递给陈庆之一样东西,说:“庆之,今天你不在时,我给你做了一样东西,它可以吹各种曲子,你闷的时候就吹着玩吧。”萧衍递给陈庆之的是一件泥壶样的东西,泥壶上凿了几只小孔,萧衍将那泥壶放在唇吹了一段曲子,那声音带着一股苍凉,又让人感觉一种高远与厚重。
“真好听,”陈庆之说,“我知道,这是埙。小时候在老家见人吹过的。”
“正好我写了几首怀念老太爷的曲子,你闲时可以学着吹它。”
这天傍晚,从山下镇子方向又传来古琴声,而且,弹奏的正是萧衍前几日所作的《江南弄》七首。萧衍知道,人小鬼大的陈庆之一定将他写的这几首谱了曲的诗拿给谢老员外的女儿了。此后的日子里,几乎每到傍晚,从村子里就传来谢采练的琴声。陈庆之一定告诉她,他的主公喜欢这琴声,萧衍知道,这琴声是为他而弹奏的,这是一个细心的姑娘。
这是齐郁林王隆昌元年(公元494年)三月初五,距萧衍之父萧顺之死已是两年零一个月,但萧衍似乎仍没有结束草庐守孝的意思。夜已经很深了,陈庆之已耐不住疲倦,趴在棋桌上睡着了,而萧衍却仍然精神得很。他已经叫醒陈庆之三次了,孩子都是贪睡的,他只得意犹未尽地独自在枰上摆弄着。这时,廊上的画眉叫着:“客人来了,客人来了。”
随着一阵马蹄声,已做了尚书令的萧鸾跨进了草庐。这是萧衍之父萧顺之逝后,两人在陵寝的第四次会面。
说起来,萧衍、萧鸾,以及已故齐武帝萧赜,同属于兰陵萧氏后人。刘宋王朝建立之前,兰陵萧氏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家族,而到了他们的老祖宗萧思话那一代,凭借着与皇家联姻,兰陵萧氏逐渐成为高门大族。萧衍的父亲萧顺之与南齐开国皇帝萧道成既是族兄弟,又是少小时要好的玩伴。建元元年(公元479年),萧道成利用刘宋皇室之间的相互残杀,发动宫廷政变,成为南齐的开国皇帝。而在萧道成代宋建齐的过程中,萧顺之的出谋划策起了关键的作用。为此,高皇帝萧道成曾当着萧顺之的面对他众多儿孙说,如果不是这位老翁,就不会有我们萧家的天下。但是,萧道成很快就死了,萧顺之后来又卷进第二任皇帝萧赜父子之间的纠纷,并且错误地执杀了齐武帝萧赜之子萧子响,引起齐武帝的反感,萧顺之也因此郁闷而死。
历史有时候会有相同的契合,当年萧道成政变,萧顺之成为其最重要的谋士,现在萧鸾专权,萧衍在其中充当了积极的角色。
画眉鸟又叫着:“客人来了,客人来了。”
陈庆之揉着惺忪的眼睛,伺候着茶水说:“你看,每次客人还未进门,这只鸟老早就报喜了。真是一只神奇的鸟,老太爷在世时,有一次人家拿一只鹦鹉要换这只画眉,老太爷说,除非你那只鹦鹉能下金蛋。”
“狮子洞里岂有异兽。”萧鸾逗弄着画眉鸟说。
“别听他胡说,一只很普通的鸟儿。”萧衍说。
陈庆之说:“这只画眉在老太爷手中就开始养了,老太爷登仙后,这只鸟不吃不喝,七天七夜,你看,这只鸟多通人性。”
“你去吧,”萧衍打发着陈庆之说,“我要与尚书令大人下一盘棋。”
“我可不是您的对手。哪次也没赢过您。”萧鸾说着,还是坐到那棋枰前。
“虚怀若谷者,岂在乎区区一盘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