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阎连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04
|本章字节:11900字
柳县长就那么让人围着感谢着,沿着从家属院通往县政府的大街朝前走,不觉间,那围的人就越发多起来。躬腰谢着的人,也越发多了起来了。跪下磕头的老人也越发多了起来了。不足一里的路,一瞬儿人就多得有些让他迈不开脚步哩。也就从他们嘴里听出了因了啥儿人们要围着他磕头、鞠躬感谢哩,像围着了冷丁间出现在世里的一尊神一样。原来哦,是今儿一早他们就听说了,那早几日说的买不回列宁遗体事情都是谣言呢,是省里和地区争着想先把列宁遗体在他们的城市里摆放一些日子哦,才故意给双槐出了难题儿,给柳县长做了小鞋穿。现在好了呢,问题解决了,说北京那一处地都支持着双槐县和柳县长。说不仅三朝五日双槐县依旧可以把列宁的遗体从俄罗斯国里买回来,运到魂魄山上,而且柳县长还早就派人去一个叫德国的处地儿,联系着购买马克思和恩格斯遗物的事情了,说去的人也都回了话儿啦,说人家不仅可以把马克思的一套针织睡衣卖给双槐县,且还可以念在双槐人对马克思敬仰的心份儿上,将马克思写书用过的桌子、椅子和一支鸡毛儿笔,都奉赠给双槐的人。说恩格斯的后人,愿意把他们先祖穿过的啥儿燕尾的衣裳全都赠送给双槐的柳县长。说恩格斯在双槐的衣冠冢落成封墓时,恩格斯家的后人还可以到双槐出席封墓典礼呢,且还说来回坐飞机的票钱都不要双槐花。说越南国的胡志明,他的后代说可以把胡志明用过的东西二一添作五地分给双槐一半儿。说阿尔巴尼亚国的霍查和南斯拉夫国的铁托两位领导人,他们的国家那就答应得更是爽利了,说凡是领袖霍查和铁托用过的啥儿都可以一股脑儿献给你们中国的双槐县,可以献给双槐县的柳县长,连一分一厘的钱人家都不要,包括这两位前国家领袖的骨灰也在内。说古巴的主席卡斯特罗,还是古巴现任的主席哩,可这位主席那答应得就更为利索呢,说把我人留在古巴就行了,别的需要啥儿你们都拿去。说唯一不索利的就是朝鲜国的金日成的遗物了。说金日成的儿子金正日,还任着朝鲜国的领袖哩,他要求双槐县哪怕想要金日成用过的一支笔,金日成穿过的衣裳上掉下的一个扣,每样东西都要十一万块钱、或者十五万,说柳县长想买金日成用过的一支老手枪,朝鲜国一开口就要九千万。
不过哩,虽是九千万,柳县长他还是答应买下了。
这样儿,不光列宁纪念堂立马就可以开张营业了,而且哦,另外那领袖们的骨灰墓、衣冠冢、遗物展览室也都可以在明年一股笼统地建成营业哩。这样儿,魂魄山上的十个山头就是十个世界上大人物的纪念馆,那来参览游乐的人,每天最少就是原来单单核算有列宁纪念堂那庞大数字的三倍至五倍,邻县的、地区的、全省的、全国的、世界各国的,就像外国人来中国不能不去北京样,外国人去了北京他就不能不去双槐了。也许人家来中国的目的就是到双槐,压根儿就不想去参览那北京呢。细想想,那是多大一笔的收入啊。人家说,柳县长已经计划着在双槐县修铁路、建机场的事情了。说双槐县为了卖一百块钱一张的游览票,得重新在县里建上三至五个大型印刷厂,专门不歇机器地印那游览票。说中国那么一大堆的银行都准备在双槐建他们最大的分行了,准备着让双槐县的钱花不完时先放在他们那里呢。说为了争那过几年双槐每日间都有着的天大的一笔钱,为了让双槐把花不完的钱存放在他们的钱库里,那些银行都争着先给双槐贷款,让双槐往魂魄山上修高速儿公路和马路两边盖宾房楼屋哩。
真是哟,一夜间双槐县人的日子就立马要天翻地覆了。般的好日子早已在明儿、后儿的那边等着了。这咋儿能不叫双槐人敬着、谢着柳县长。双槐人谁不知晓柳县长为买列宁遗体劳费的心血哟;谁不知晓柳县长为组建受活出演团劳耗的心力哟。可是哦,又有谁知晓了在购买列宁遗体时,柳县长就在盘算筹办着别的那些在世界上个个都当儿当儿响的大人物的遗骨、遗物了?没想到这一瞬眼间,一堆儿天大的难事全都办成了。这些天,直到昨儿里,县城里满街、满巷都还在说着买不回列宁遗体的事,可原来那都是谣言哩,这一瞬儿间,谁都明明白白听到说,购买列宁遗体和别的大人物遗物的事,全都办成了,买到了,立马就都要运回到双槐了。
柳县长笑着问人家,都是听谁说的呀?
人们说:“你的秘书啊。秘书说的还能有假呀。”
柳县长心里悠忽一下子,然在当儿里,他的悠忽被围着的人都给淹掉了,磕头的,鞠躬的,挤进来只为了和柳县长说句话,只为了和柳县长握握手,只为了让柳县长拿手摸摸她抱着的孩娃的头的人,把他挤得站不稳脚跟了。真是哦,你要挤进来,他要退出去,一瞬儿工夫里,大街上围着柳县长的人,到了水泄儿不通的境地哩。街上那摆摊的,设点的,都在叫着:“踩着我的苹果摊儿啦!踩着我的苹果摊儿啦!”
“把我的瓜子袋儿都踢翻啦,把我的瓜子袋儿都踢翻啦!”
还有那原来在路的最边上铺了门板的,卖过年的红纸、鞭炮的,他的门板被人撞落在脚地上,红纸对联、门联、老灶爷像和鞭炮摊,滚了一脚地,他就一边往怀里抢着一边唤:
“你不怕鞭炮炸了啊!”
“你不怕鞭炮炸了啊!”
也没有别的啥儿事,就是为了来给柳县长鞠个躬、磕个头,说声祝福的谢话儿。在商店里买着东西的人,放下东西从商店里出来了。在饭店里正吃着菜、喝着酒的人,放下酒杯筷子出来了。鞠了躬,磕了头,说了敬神还愿般的谢话儿,当然也忘不掉问柳县长一句话:“柳县长,听说我家门前那条街,明年就要全都铺成大理石?”忘不掉问一句:“是不是以后每家每人上不上班每月都保证有五千块的工资啊?”
有人问:“听说以后想吃啥县里就给发啥呀?”
“是不是真的每家都分一栋楼房啊?”
有人担心说:“要这样人越来越懒咋办呀?”
“孩娃儿连书都不想读了咋办呀?”
事情是真真实实哩,人也是生生动动在他的眼前晃动哩。日光中,有人们挤着唤着的汗味儿,有冬日暖阳里晒热踩烫的尘味儿,有乡下人戴了几年不洗的帽子里的油腻味,也还有城里人穿了新袄、围了新巾的棉香味。柳县长在这人群中被你簇我拥着,拉着这个人的手,回答着那个人的问,那真真实实的受活如穿衣少了冷、衣裳多了暖、身上流血了是会疼的一样真切呢。人们一股儿、一股儿地拥来朝柳县长磕着头,鞠着躬,说着谢话儿,这一股退了去,那一股又拥了来。日头在头顶金光闪闪哩,暖气儿在街上流来荡去哩,人头像瓜田样密密匝匝呢。男人们有戴棉帽的,有戴单帽的,还有一冬都光着头儿的。无论咋样儿,那也都是黑色、蓝色和花白的头发色。然而哦,女人们就大不一样了。她们多是围了围巾儿。城里人多都围着毛线织的长围巾,红黄绿蓝色,据着她们的年龄和偏兴,各自选了她们的喜色儿。天冷了那围巾就围在她们的头上了,天暖了围巾就围在她们的脖子上,或挂搭在她们的肩脖上,成了饰装儿。乡下庄子里的女人们,年轻的也追着城里的偏兴儿,围了针织的长围巾,可多半儿却还都是偏兴方围巾,多是在便宜的处地买的贱货儿。虽是贱价儿货,可那颜色却是一色儿大红大绿呢。这样呢,那满街就都是各种艳色的起落了。磕头也好呢,鞠躬也罢呢,一世界就都舞动着花花绿绿的颜色了。
一世界都是对柳县长的问好了。
一世界都是拥来挤去的人流了。
柳县长是打心底里体会到了一种喜兴了。他原想这样的场面只有在列宁纪念堂落成或列宁遗体运回来安放的仪式上才有可能出现哩,再或者,是在县里富得钱像树叶一样了,各村落庄子果真不再种地了,吃啥发啥,需啥有啥,百姓们依着需儿到公家要啥拿啥时,也才会开始出现的,可眼下,这情景却一冷猛地出现了。他看见有许多的乡下人,手里拿了为过年准备的红纸、鞭炮、老灶爷的像。看见许多老灶爷的像上还卷了另外一张油光纸的像。他一眼便看了出来那是他们在街上买的他柳县长的标准像,二尺宽,三尺长,像纸的边上有一层红亮的光。他已经留心到了那标准像的红边了,料断了那就是他的挂像了,就试着问了人家说,今年红纸、鞭炮贵不贵?人家说不贵哩,有卖你像的处地儿的红纸、鞭炮都比别的处地儿便宜一半哩。
他说,买我的像挂着不好哩,还不如买一张老寿星或者钟馗挂在家里呢。
人家说,老寿星和钟馗在家挂了几辈啦,可钟馗和老寿星谁也没有让俺看到好日子,只有你柳县长让俺看到好日子立马就要来了呢。
他的心里便有从骨缝里生出的暖洋洋的受活在心里漾荡了。便有些感谢秘书的安排了。便觉得有再多塌天陷地、伤情哀心的事轰轰隆隆生发着,有这一刻千万百姓鞠躬、磕头的仪式也就够了呢。也该知足了。也都值了呢。他脸上漫溢了一层红灿灿的光,慢慢从人群里朝着街道前边走过去,快到了县委和县政府的门前时,觉得这段路儿是那样短。后悔自己走路快了呢。后悔当初该把这路修上十里八里的长,就像京城的长安街。不过哦,好在他看见县委、县政府门前那不是广场却开开阔阔的路口上,麻密密地站了无数的百姓们,他们手里都拿着一卷用红线缠了的他的标准像,像每个人的手里都小心地拿着一捆儿敬神的香。他们像在那集会儿等着他的到来样,都是仰着脖,踮着脚,把目光热热地搁到他的身子上,像等着他的到来等了一百年、上千年,就终于等到他来了,都一脸的感激和受活,一脸的幸福和快活,待他到了近前了,到了县委和县政府的门口时,那人群最前的几十个城里和乡下五十多岁往上的老人们,冷猛地一块儿在路的中央朝他跪下了,一块儿有着口令样朝他磕头了,且嘴里都齐声儿大唤着同样的几句话:“柳县长好——谢谢柳县长给我们造的天福哩——”
“愿柳县长长命百岁、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啊!”
“柳县长——我们双槐的百姓都磕下谢您啦——”
是大声说着哩,也是齐声儿大唤大叫哩。猛然间,那一阔处地上,成百上千的百姓就都如受了召唤样,在那三几声的叫唤后,都一片一片齐刷刷地跪下向他磕头了,黑黑压压、花花绿绿的人头像一片啥儿庄稼样,在风中勾下了头,直起了头,又再次勾下了头。一个世界都在这勾头下磕时静默下来了,静得人的呼吸声比风声还要大。大多哩,庄严呢,庄严得和老时候神与皇上到了双槐县,立站到了双槐成千上万的百姓面前样。天白哩,日灿呢,云在半天走动的声响都入了人耳里。就在这时候,这当儿,柳县长听见一片额门磕在黑油路脸上的响声儿,像一支木槌一并落在一面大鼓上,咚一声、咚一声,他的泪就止不住从眼眶流了出来了。
他想立马过去把最前的几个老人扶起来,可他又想让他们磕够三个响头儿,了却了他们的一桩谢愿呢。他知晓人们无论啥事磕头都是要磕够三个的,磕够了也才够着一个礼节哩。就在这犹豫的当儿间,在成百上千的百姓为他磕头时,柳县长从那一片弯下腰的人头、人背上,看见县委、县政府所有的干部都立在县委、县政府的大门里。还有负责着去买列宁遗体空手回来的副县长,还有跟了柳县长好几年,昨夜儿将柳县长的媳妇领回到自个家里的他的石秘书。
所有干部的脸上都是一脸干巴巴的茫然哩,只有秘书的脸上是一脸面的润润的明白、微笑呢。
柳县长擦了一把眼上的泪,朝县里的干部那边走过去。
“开会吧,”他轻儿轻地对着秘书说,也像对着一脸迷惑的县委的副书记们交代说,“让常委们都到会议室,马上开一个常委会。”
说完了,柳县长又把头扭到大街上千千百百的百姓这边了。他看见这跪着一片的双槐人,磕完了三个头,竟都没有站起来,还是原地跪在那儿哩,像老远的年间里,皇上没有开口说话,他们不敢平身起来样。一边下跪着,却又一边都把头朝着身后扭过去,像伸着脖子望啥儿呢。柳县长从县干这儿又往门边挪一步。他站到了门口一米高的花池上,因了冬天的缘故哩,那花池里没有花,里边的土都被爬上去的孩娃踩得平实着。立在花池沿,柳县长顺着百姓的人头往前看,他看见这成百上千的人群后,是从县城邻近村落拥进来的百百千千的农民们,他们手里也都如拿了一捆香样拿着柳县长的一卷标准像,因为人太多,近不了柳县长的身边了,他们就都一个挨着一个在大街的那头上跪将下来了。像跪在世界的那头一模样。
柳县长知晓前边的百姓之所以跪着不起来,是怕挡了后边来了的人们望不见他,于是就都那么久久地跪着不起来,让后边来迟的百姓能老远看见一眼柳县长,看了一眼后,再在他们身后跪下来,磕那三个恩儿头。
百姓们就那么一群一股,几十、上百地从城外乡下拥进城,拥到县委和县政府门前的马路上,在半里、一里之外立着远远地瞟一眼柳县长,然后自己就跪将下来朝着县长磕头了。
到了晌半时,日头西偏时,百姓们已经山山海海了,跪满了一个县城、一个世界了。这当儿,柳县长脸上挂着默然安详的笑,受活的泪水就终于从脸上落到脚地了。
不同意受活退社的人请把右手举起来
大院的门外里,跪着的人们还络绎着没有绝处儿,柳县长就在满世界跪着的人群中抽着身子到县委办公室开了最后一个双槐县的常委会。
柳县长说,无论你们咋样儿,我是已经决定到受活庄里落户了。从今往后呢,我就是受活的庄人了。当然哩,到受活落户也是有着条件的,至少你得不是有胳膊有腿的圆全人,是圆全人你就成不了受活人。
柳县长说,现在,请同意受活庄退社的——就是从今往后再也不归双槐县和双槐县的柏树子乡辖管的常委把手举起来。
一片沉默哩。除了柳县长,没人举手呢。
看常委们除了自个儿,没谁举手时,柳县长把他举起的右手放下了。他又说,这样吧,现在都当着我的面,请不同意受活退社的人都把右手举起来。
依然是一片沉默哩,没人把手举起来。
“没人举手就是全票通过受活退社的事情啦。”柳县长对着在边上记录的秘书说,“全票通过啦,记录完照我说的去办吧。”又说道:“让司机把车立马开过来。”
然后呢,柳县长又把目光扭回到全体常委的脸上问:“你们都不去受活落户吗?”说:“不去就都散会吧。”宣布了散会,柳县长就先一步从会议室里出来了。都以为他是记惦着县委和县政府大院外跪着感恩的成千上万的百姓哩,谁知他刚走下楼,时候不过半筷儿长,县委和县政府的楼下就有了血淋淋的唤叫了:
“来人呀——出事啦,汽车轧住县长啦——”
“快来人呀,县长的汽车把县长的双腿轧断啦——”
那唤声如一场血雨样,红淋淋地洒满了县委、政府的大院里。洒满了一老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