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本召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4
|本章字节:5792字
五奶说,天上有多少星星,就有多少个夜晚。每个人的夜晚都不一样,就像每个人的白天也不一样。忙什么,怎么忙,忙的结果怎样,都不一样。
一个生活着的人,随时都忙着。一晚上不睡觉,不会死人的,睡觉不是一种非要干的活。这话是父亲说的。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是一个夜晚,一个蚊子成群结队的夜晚,一个土地干渴的夜晚。那年,我刚考上师范,是几月几日已经忘了,只记得是一个忙碌的夜晚,父亲忙,我也跟着忙,忙了一夜,直到第二天。
那个夜晚,是在夏季。夏季的夜晚很短,短的没有头,没有脑。端晚饭的时候,太阳还在西头的房檐上卧着,糖馍似的。一丝风都没有,地上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没有雨水的光临了,白灰灰的一层。地里的庄稼更苦,地里的秧苗口干舌燥,一个白天的焦灼炙烤让它们的头颅弯曲。水,水,成了一个神圣的祈祷词,一遍,一遍地在大地的胸膛上敲打。
大沟渠里还能抽点水。再不抽,恐怕连一滴水也没有了。母亲的唠叨,稠密如雨。父亲也急,三天两头去地里转,转来转去,转不来一瓢水。眼瞅着地里的秧苗要着火,父亲决定今夜抽水。抽水,不是一件容易的活。这次抽水,要两倒把,先把水从大沟渠里抽到地头的小沟里,再把水抽到地里。晚上干活不得眼,一般庄户人晚上不做事,尤其是抽水的事。那时,我刚刚学着能把拖拉机摇开,开走。这也是父亲迟迟不愿抽水的原因。
这次抽水,我觉得不是光明正大的抽水,有点偷的意思。水,自然的资源,没有必要晚上去抽。我说,白天不行吗?父亲没有说话,忙着弄木架车,拉水泵。他决定的事情一般改不了。
母亲一时找不到了。等到我帮父亲把水泵抬上木架车,父亲给拖拉机加了水,加了柴油,我发动起拖拉机。母亲回来了。她塞给我一截桃枝,走到父亲身边,向父亲的短裤口袋里也塞了一把。今夜,我和父亲抽水的地方有许多坟茔,母亲这样做,以求得一种心安。
开车去地里,黄昏已经谢幕。地点,父亲早已踩好点,父亲做事极有条理,这一点,他做我父亲,我很服气。我把拖拉机停好,和父亲抬下水泵,把水泵放入水中。今夜,水泵和拖拉机是主角,父亲和我只是配角罢了。
我和父亲把水泵安置好,挂上皮带。父亲说,摇吧。我奋力摇动拖拉机,一圈,一圈,突突突,拖拉机开始了工作。浑浊的水懒洋洋地从大沟渠里,翻越到一条小沟里,顺着干裂的沟底,一路奔向我家的地头。水泵一次安置成功,这是父亲的本事。他笑吟吟的,不说话,心底乐开了花。
天黑下来。整个大地慢慢安静下来。安静,只是一种心境的渐渐安谧。白天就是一个湖,每个人都是一枚石子,投入湖中就有波澜。地上的虫子没有安静,还在唠叨着,我不认为它们是在歌唱;青蛙更是聒噪,吵架似的,没有一丝的美感。禾苗安静些,没有了骄阳的炙烤,此刻,它们的生活中开始降临露水,有水的日子,才是日子。
父亲安顿好水泵后,也安静了一会儿,慢慢地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划着了火柴,把头埋在胸前,整张脸盖住合拢的手掌,点着烟。父亲抽烟不上瘾,平日里,一包烟可以抽三四天。
夏天的晚上,在野外,是去喂蚊子的。水田的庄稼里,埋藏着数以万计的蚊子,它们庞大的队伍足以打败世界上最厉害的地面部队。这个夜晚,我和父亲是心甘情愿送上门的。我做了很好的保护,长裤,长褂,劳保鞋,厚袜子。这是母亲的意思。穿短裤的父亲说,他的皮老了,酸了,厚了,蚊子不喜欢,也咬不动。我还是担心,父亲的短裤怎么和乡村的蚊子交战。
沟渠里的水,没有我们想象中的多。只抽了两个小时,水泵就吸不到水了,虽然水泵气喘吁吁,努力地吮吸着,但,枯萎的水还是时断时续。父亲决定去疏通水路,叫我留守,他去看看水路。父亲扛着铁锨,拿着手电筒走了。
堤坝上埋着许多的坟茔,一座连着一座。父亲的手电筒不时的摇曳着,我能看见那些坟茔的寂寞和阴森。父亲不怕,父亲说,他走的时候,也要去那里,村子里的人走了,都要去,走迟的,或许还去不了,等到没有地方了,走了,离家就远了。我一个人站在隆隆的拖拉机旁,感觉这样的夜晚,没有人来打扰,真是安静。我开始眺望远方,村子里的灯火还在闪烁,村子里的树和村子涂抹在一块,黑黢黢的一片。在外面呆久了,天真正黑下来的时候,其实是亮的。我能看见我的拖拉机,看见父亲摇曳的手电筒,看见我家那块干渴的水田。
水泵旁的水位上升了许多,把水泵的淹没在浑浊的泥水中,水泵又一次开始咆哮。父亲回来了,满腿的污泥,我说,冲冲吧。父亲说,不冲,这是天然的防护具,蚊子叮不动了。我很佩服父亲的想象力,他总是能在土地的面前变得智慧。
通往我家田块的小水沟里,已经大半沟水了。父亲巡查回来说,还要一个小时就可以了。父亲又抽出烟,划着了火柴,把头埋在胸前,整张脸盖住合拢的手掌,点着烟。父亲的脸上也糊上了一些泥,只露出眼睛,还有吸烟的嘴巴。这也是父亲的发明,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唱京剧的老生了。蚊子不喜欢听京剧,它们哼哼啊啊,不厌其烦地唱,父亲和它们打成一片,自然也就学会了某些描绘脸谱的手法。
拖拉机是不知道累的。我给它水喝,给它油喝,它卖力地咆哮着。它知道,自己是不能轻易罢工的,父亲需要它,那块干渴开裂的土地需要它,我的学费需要它,这个黑色的忙碌的夜晚需要它。父亲担心的是,水泵下沉,拖拉机甩皮带,搞不好水泵还要重新安顿。
夜已经深了。村子里最后一点灯光也闭上了眼睛。我的眼皮开始打架。父亲的精神依旧很好,他中途断续的来回巡查着水路。大沟渠里的水越来越少,小沟里的水越来越多。够了,够了,我说。父亲看看表,说,还有半个小时就十二点了。还坚持半个小时,把隔壁五奶的一亩地也捎带上。
五奶的地和我家的那块大地临边,父亲这样做,我没有不同意的理由。五奶一个人活着,她看着父亲长大,看着我长大。父亲这样想,在我的面前提出来,我觉得我惭愧的很。我发现,我和父亲是有距离的,虽然,那时的我已经超出父亲一个头颅的高度。
可以回家了。时间进入第二天。父亲将最后的两支烟掏出来,递了一根给我,说,打打气。烟,不是好东西,但,一个男人,忙累的时候,还是需要的。我帮父亲把烟点上,我的烟借着父亲的烟火也点上。第一次抽烟,我猛吸一口,呛得我连声咳嗽。我抹着眼泪说,这烟有点熏眼,不好抽。父亲哈哈大笑,说,不困了吧。嗯。我说。
小沟里满满荡荡的水,虽然,这些水流到我家的田里,还需要耐心地等上几个钟头,但,它们已经走过一段路程。路过小沟渠,白茫茫的水,在灯光下,安静的睡着,它们一定是走路累了。我回头瞟了一眼父亲,他正张大嘴巴打一个漫长的呵欠。我突然很心疼父亲,作为儿子,今夜,我的脚还在鞋中安稳地睡着,我觉察到自己的慵懒了。
那个夜晚,我记得很清楚:我开着拖拉机走在前面,父亲拉着木架车跟在后面,像两条水渠里的鱼慢慢地潜入沉睡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