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蓬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5
|本章字节:11904字
多年前,一个露水很重的早晨。
?季节进入夏天了,妈妈又跟他提起复课的事儿,他都听腻歪了,本能地捂起了耳朵。妈妈让他把厨房里的炉子搬出来收拾一下,他躲在桌子前装没听见。“都快十五岁了,养你这么个儿子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妈妈一急,一跺脚,居然冒出一句歇后语出来,并且顺手把扫地的笤帚掷进小卧室,正好击中了他的后脑勺。
??他抱着头,哧溜一声就跑出了家门。
他在城外的环城河边上走了一遭,河水泛涨,很快把他的鞋子弄湿了。后来,他被水边的一条小鱼吸引住了,抓了几次没抓到,却连手带胳膊扑进水里,身上、脸上都溅满了泥点儿。他把青粗布衣脱下来,袖子在水里洗了洗,拧一拧又穿上了。他挺直了身子,望见对岸有一大群灰色的野鸽扑棱着翅膀朝野外的林间飞去。他的肚子开始咕咕地叫起来,回家吃饭的念头又一次萌动,但马上强制着打消,本能地咽了一口唾液。看到远处有三两个嬉戏的顽童,他意识到今天是周末,就走上岸来,“吧嗒吧嗒”地朝城南的一条小街走去。
“鸭蛋儿!——鸭蛋儿!”他停在一个被木栅栏围绕着的院落前,朝里面的一幢红瓦房大叫。忽又觉得不适,忙改了口:“佳莉!袁佳莉在家么?”
“谁呀?”随着一声少女甜美的声音,她穿着一件杏黄色的单衫,放下手中浇花的喷壶,绕过院内那株肥绿的美人蕉,飞也似地朝门边跑来。她身材苗条,乌黑的头发在头上披散开来,洁白的脖颈上挂着一把亮晶晶的钥匙。
“明子?”笑声过后,黑眼珠眨动了两下,立即表示惊讶地张大了口:“天哪,你咋弄成这个鬼样子?快进来……”
他嚅动着嘴唇,顿觉眼睛潮乎乎的。他在她面前总觉得自己像个受了天大的委屈的小弟弟,鼻子发酸,总想哭。“她要是俺的亲姐姐该多好哩!”他又想起他们两家在一起住时和她在一块玩的情景,心里充满了甜蜜。那时,他们多小呀,像布娃娃一般大,他经常剃个光溜溜的秃头,拨浪鼓似的摇来摇去,袁佳莉总是笑嘻嘻地羞他:“羞,小和尚!”
“鸭蛋儿,听我说”
她的两颊涨顿得绯红,呶起嘴警告道:“告诉过你的,以后不许叫我小名了,连我妈都不叫了呢。”见他面露难堪,又补充说:“别人听了要笑话呢。”
“嗯嗯,”他低了头,“你知道吗?我今早挨了妈妈一顿揍,屁股脊梁,现在还疼哩。还有妹妹,我太讨厌她了。爸爸邮来一只口琴,一个铅笔盒,我问她要哪样,她把脚一跺:都要!妈妈呢,一丁点儿也不向着我,整天价催我去念书!我就不是那块料呀,还有……”
“好啦好啦!”袁佳莉打断他,嘴快得像刀子,“烦死了!你想想,你这么大了,怎能跟妹妹一样?嗯?再说,你爸不在家,你妈养活你们也确实不容易呢。让你去念书就去念嘛,再复习一年,一定能考上高中,一定的。连我妈都说——”她学着她妈妈的样子,嗓子变粗,“明子这孩子,挺聪明。嘻嘻,夸你呢。”
他咽了一口唾沫:“我,我还没吃饭哩,肚子里咕咕地叫唤。”他羞红了脸,拨弄着衣服上的一颗纽扣。
“小坏蛋儿啊。”袁佳莉娇嗔地用细嫩的手指在他那小脏鼻子尖上刮了一下。
袁佳莉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件哥哥中学时代的灰布长褂,一双黄球鞋,让他穿上,直累得满头大汗。又从一个橱子里取出一个点心盒,里面盛着一些零散的饼干。她自己先急急地在一块饼干上咬了一口,又放了进去:“你不会嫌我吧?嘻嘻……”,她朝他挤眼睛,故意逗他。他哪管这些,早已三口两口地把半盒饼干吞进肚里去了。
佳莉的爸爸是师范学院的讲师,外出开学术研讨会去了,哥哥在济南上大学,家中清静的像寺院。而明子不知道——袁佳莉也马上要到长春姑妈那儿去读书了,尽管她在本城也上着一所重点中学。但她姑妈在长春的一个重点中学教外语,姑夫是中学副校长,那儿条件更好。
吃了午饭,袁佳莉对他说:“下午我们到野外玩玩吧,我有点儿事对你讲。”一面照着墙上的镜子梳头,嘴里咬着扎小辫的皮筋。
“什么事?”
“先保密,嘻嘻……当然,你听了可别吓一跳哟!”袁佳莉细细地眯起眼睛,故意逗着他,“现在可不敢告诉你呢。”
夏天初至,野外的风景很美。弯弯曲曲的小河不知疲倦地流着,哗,哗哗,仿佛在演奏着各种各样的乐曲,诉说着行人心灵的隐秘与渴望;河岸上,布满了新生的野草丛,以及绿茵茵的树林。各种鸟叫声从林间传来。
他们俩手拉手,走过破旧的木桥,又赤脚涉过潺潺小溪。佳莉爱唱歌,一蹦一跳地唱起了《红梅赞》和《洪湖水浪打浪》,这在当时是很流行的歌曲。一会儿,她又滔滔不绝讲起了她读过书:高尔基的《童年》、屠格涅夫的《春潮》,她还给他讲起了《卓娅与舒拉的故事》。她最喜欢的还有一首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歌谣:
小黄花,小黄花,
美丽可爱的小黄花。
你不要哭,不要哭。
??他被佳莉那奇异的讲述迷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认识多年的好朋友心中竟隐藏着这么多动人的故事!他看着她,她站在风中微笑,明目皓齿,黑发飘扬,骄傲、挺拔、美丽。这让他自惭形愧:“佳莉,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他实在想不出再好的词儿了。
佳莉咯咯地笑起来,说:“我还读不懂呢。咱们国家的书还好些,外国书光人名就挺难记,都是我妈给我讲,我才懂。妈妈还教给我许多儿歌呢。那些书嘛,妈妈是不肯让我多读的,但我偷偷地读。嗯,你读了也会讲这些的,这没啥了不起!”她变得一本正经起来,“真的,好明子,你一定下功夫再去读书,好吗?”
他点点头,清秀的脸上浮出淡淡的微笑。转眼又想:佳莉有个多么了不起的妈妈啊!自己的妈妈呢,从没有静静地坐下来给他讲过故事,或者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说“孩子,去玩一会儿吧!”她只知道去工厂上班、下班做饭、买菜、买煤,没完没了地操劳……想到这儿,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妈妈坐在微弱的灯光下给爸爸写信,妹妹趴在她背上熟睡的情景。
突然,袁佳莉大声尖叫起来,娇小的身体朝一片水洼跑去,白色的蝴蝶结在发丝上一跳一跳,像似要飞起来。
“明子快来看呀,瞧那片花有多好看!”她兴奋地忘了一切,只顾向那一潭泥沼跑去。沼泽里有一片黄乎乎的东西,多年后他才知道,那种花叫野黄花。
他跟着跑过去。
这时,只听有人喊:“喂,小孩,别陷进去!你们不要命啦!”那很粗暴的声音让两个人吃了一惊,这才意识到什么,急忙连滚带爬地转身回跑。只见河岸上走过来一位个子高高,头发长长,胡子黑黑,目光严厉,胳膊下有一副写生画夹的青年。紧接着,又从他身后闪出一个同样头发长长,但个子短小,脸孔干干巴巴的家伙,他的画夹在脊背上,嘴里叫叼着香烟,还心不在焉地哼着小曲儿,边走边系着裤腰带。猛抬头看见了他和佳莉,停住了脚,瓮声瓮气地问:“嗯?这俩小孩是干什么的?”
“你们是干什么的?”高个子也高声问道。
“是不是他妈的小两口呀?”那瘦子又得意洋洋地添了一句。
这句话把他俩吓了一跳,互相望了望,都脸红了。不知怎的,袁佳莉也失去了那股骄傲劲儿,低头用脚尖慢慢地踢着什么,喃喃地:“胡,胡说,他、他是我……弟弟。”
“我,我们……来这里打鸟儿……”他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只弹弓。
看着他们那副不好意思的劲头儿,高个子哈哈大笑,“好孩子!好孩子!天要下雨了,快回家去吧!”又从画夹上取下一张写生画送给他们。“咱们走。”拉起瘦子快步走了。
夏日,雨来的真快,两个孩子抬头向天空望去,果然,西南方向一块黑压压的阴云直扑过来,很快就霸占了整个天空,雨点噼噼啪啪地砸下来,不一会儿,田野里出现了一汪汪积水,小河谷显得满荡荡的了。
他们俩在一棵半歪着的白杨树下瑟缩着,衣服早湿透了。他打着喷嚏,还想着刚才的一幕,越来越气了:“他叫我们什么来着?孩子?”
“孩子就孩子吧。”
“妈的!”
“不许骂人!”
“骂?我还要揍他们呢!”他一跺脚,又连打几个喷嚏,那副顶在头上的写生画被撕成碎片。
袁佳莉见他不住地打喷嚏,就把纤细的小手小心地放在他的额头上,顿时一惊:“呀!你发烧,你、你病了!”
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
他病了。烧得很厉害,袁佳莉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回家去。天色渐黑,雨小多了,变得细细的。落在脸上,像搔痒一般。佳莉妈还没回来,院子里晒的东西全被雨淋湿了。她给他倒了杯糖水,又找到两片发汗药,走到床前,像大姐姐般温柔地说:“喝下去,就好了。”
他望着她那一头潮湿湿的头发,薄薄的抿起的嘴唇和盯着他的那对水汪汪的黑眼睛,心里的话涌上来,又咽回去了。本来,他是最不爱吃药的,但此刻却不知怎的只想夺过那药就喝,袁佳莉却不肯,她要用小勺子亲自一口一口喂到他的嘴里去。他只得老老实实地斜躺在那儿,几次都想轻轻地说一句:“佳莉,你真好。”或者莫名其妙地朝她咧嘴“嘿嘿”地笑两声。但说出来的却是含含糊糊地:“你……”
“什么?”袁佳莉瞪大了眼睛。
“我是说,河边那片黄花……好看……”他有些慌乱,一起身坐起来。
“哎呀,躺好,你躺好嘛!”她使劲地把他按下去。
喂完了药,她说:“你睡吧。好好睡一觉,发出汗就会好了。”就给他盖好被子。自己也已累得筋疲力尽了,打了个哈欠,说了句“妈妈怎么还不来呀!”就倒在另一张小床上,不一会就睡着了。
而他却怔怔地望着屋顶,做梦一般,周身流溢着温暖与幸福,这种温暖的感觉他从未有过。他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照片。那是佳莉妈妈的:蓬松的头发,弯弯的眼眉,眼睛里闪射出母性慈爱的光辉;像往常一样,她朝他微笑着,温柔地望着他。
他笑了,一转身就迷迷糊糊地睡去。短短的睡眠里,他竟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袁佳莉穿着白裙子,隔着栅栏朝他焦急地叫喊,还比比划划,但似乎噪音很大,他根本听不清她在喊什么东西,而后来,他却羽毛一样随风飘了起来,飘向了空中。
他被一阵尖尖的斥责声吵醒了。他慌忙睁开眼,屋内空无一人,一个女人冷冷斥责声从另一个房间里传出来:
“我一天不在家你就把家折腾成这个样子!都把你娇宠坏了!”哦,是佳莉的妈妈回来了,在责备佳莉。怎么,她也会责备人吗?
他下了床,想走过去,把责任都承担在自己身上,对她说:“不怪佳莉,真的!都是因为我……”兴许,阿姨的气马上就消了吧。
又一阵大声的责骂把他吓住了!“你,你还顶嘴!说,怎么让一个男孩子在家里睡觉?你还要不要脸?”
“他病了”。一个很微弱的声音,啊,佳莉。
“一个女孩家,你太疯了!”
?????“妈!”
????佳莉哭了,“您以前还、还说他是个好孩子,挺聪明的……”
“聪明什么?连个中学都没考上!”声音渐大,“我告诉你,明天早晨六点的车就把你送到长春去,你若在那儿不好好学,也是一样!你就别想回来见我!今天下着雨我还给你买了这么多东西,没想到……太娇你了!”
“嗡”地一声,他的头在瞬间胀得老大,像漏斗在响。自尊的山峰在坍塌。怎么办?他迅速地抓起自己的衣服、鞋子。走出了屋门,雨还在下,天已经黑下来了。淅沥沥,淅沥沥;天空,电光一闪一闪,他回回头,望一眼亮着灯的窗口。只听得里面传出佳莉那撕人心碎的哭声:“不!妈妈。不!我不想走,明天……”
顿时,一个阴影又伏在了他的胸口:哦哦,佳莉,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他想了想,拉开门栓。在闪电的照耀下,他撒开腿,穿过泥泞的小巷,跑向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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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天灰蒙蒙的,小城火车站人声嘈杂,汽笛声、女播音员的报站声响成一片,随着一列火车的隆隆远去,送行的人们熙熙攘攘,开始往回走了,此刻,人们的眼里出现了一个奇异的画面。
“呀!这孩儿怎么啦?”
“咦,这是什么花呀?”
随着阵阵惊愕和议论,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个少年,面容黄瘦,衣衫褴褛,满身污泥,头发凌乱,打着赤脚,胸前的肋骨清晰可见,只有一双眼睛是那样清莹明澈,黑黑的瞳仁闪着亮光。显然,他动作飞快地穿越人群,大汗淋淋,在搜寻什么。最令人惊疑的是,这么一个污秽不堪的孩子,手里竟还庄重地捧着一束鲜艳夺目、谁也叫不出名字的小黄花。
终于,他在车窗前赌气的小姑娘面前停了下来。他仰着头,全身微微打颤,一句话也不说,只捧着一束黄花望着她。
“佳莉!”过了一会儿,他才用沙哑嗓子叫了一声,泪马上就涌出来了。
佳莉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啊,佳莉,她也显得更瘦了。为了他,她哭闹了一夜!当她明白了眼前的一切,顿时“呜——”地一声哭了,死命地扒着车窗、把身子探出来,新衣服上的一颗纽扣掉了,她一点儿也没察觉。
“弟……”她叫着,眼泪涌出来。
他低下头,把泪水忍住,又抬起头,把那束黄花捧给她,说:“佳莉,在这个世界上,我一无所有,只能给你这束花了……天下着雨,刮着风,打着闪,可它,还在河岸上,等我去采它。你把它带走,带走好啦……我以后,会做一个好人。好好读书,让很多人夸奖……”
佳莉小心地接过花来,一滴泪珠落在花瓣中间,从中升起一股淡淡的清香。她又想起了自己初识它时,给她留下的印象,又望望明子,泪水如注。
“明子,”她哽咽着声音,“在我眼里,这束花是最高贵的,什么样的花也比不上它。我到了长春,也一定会到郊外,在没人去过的地方,采一束同样的小黄花寄给你……”
这时,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开动了。袁佳莉把头埋下,从窗口里飘下一条白色的手绢。
????他盯着愈来愈远的绿皮火车,呆滞的目光一动不动,鼻头早已被什么东西堵塞,呼吸不畅。
???“小坏蛋儿啊!”这个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飘渺而至。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就再也听不到有人这么称呼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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