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蓬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5
|本章字节:7524字
一个人住在树林遮蔽的茅屋里,可以连接几天无所事事,庸懒地望着窗外绵绵的淫雨发呆:一株发光的苹果树在风里翻动,丰满的果实会偶尔在枝杈间闪现,像乡村的妇女在草垛旁无意中暴露出她的***。嗯,很美。树叶一闪的样子,很美。
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写作真是一件古怪的事情。写作的时间是不可思议的,似乎一切都来得如此神奇和玄妙,令人猝不及防。平日里它总是撩拨你的冲动,而手边一大堆讨厌的琐碎事却不能让你投入;在你当真地对待它时,它又会采取一种不合作的态度。每遇此种情况,我便苦恼万分,强烈地感受着一种文字的虚无。想一个人大老远的跑这儿,究竟干什么。傻吧。
有时候,我会走出林子,一个人到河边走走,它离茅屋不远。时令已过夏至,河水正在林间的拐弯处泛涨,那儿传来哗哗的水声,我喜欢看水流动的样子。一直看得头一阵阵地发晕了,有时看得眼前产生了各种奇妙的幻觉,比如突然发现有位美人在水中朝我微笑,亭亭玉立,雪白的身子晃眼。她让我每一次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想与她对话。
而她总是在眨眼之间又变成了流水,不再复现。
昨天的那场暴雨过后,我曾赤脚涉入河中,发现水上突然漂浮起许多东西:草筐、木盆、破旧的衣物、家禽的尸体;一只羊在水中挣扎,露了一下犄角然后就不见了。我还看到一根巨大的圆木,咆哮着从悬崖上滚落,然后横冲直撞地顺水而下。
我问岸上那位叼着根烟闲逛的人:喂伙计,这些破玩意儿是从哪里来的,你知道吗?
他误以为我在哀求,有些得意地咳了一声。然后从嗓子里发出一种怪音,模糊不清,我费了好半天才弄懂了个大概的意思原来是山对面的村子被雨水冲了,而且肯定有房子被冲塌了,咳咳。他说:俺要走了,你最好赶快上岸,否则出了事也不会有人知道。
见我一副漠然的表情,他把眉毛拧到了窄窄的前额上,说小伙子,真的咯,这条河年年都淹死人,你不要成了今年的第一个死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的命只有一条。
去你妈的!你少丧门,老子打算活过一百岁呢。
我的嘴张了张,这样的话却终是没有说出,而是重重地哼了一声,以表示我对这个人的轻蔑态度。因为我知道这个人是农场里著名的胆小鬼和吝啬鬼。我瞧不起这样的人。起初,我一直以为这样的人只在城里有,这真是我的无知。
在此之前,他曾企图阻止我下水,我怪他多事,一边啊啊地答应着,一边把身上的衣服飞快地除掉,只剩下了短裤。我在他的惊叫里翻身入水,感到一阵彻骨的沁凉。
据说,有一年,也是夏天,一场倾盆大雨从天而降,他住的房子漏雨了,哗哗的雨水漫到了炕沿。当时,他的妻子正在坐月子,就催促他快找块塑料布之类的东西遮一遮屋顶。他慢腾腾地出去了,却好久不见回来。后来还是回来了,而他的房子已经化为一片废墟。
听到哭声后人们纷纷赶来,从废墟中扒出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发现他的妻子在房屋倒塌的刹那本能地护住了孩子,孩子被压在她的身子下,是闷死的。人们就奇怪地问他当时出去做什么了,他支唔半天,才道明是到屋后看看鸡窝还在不在,一看果然有一只奄奄一息的母鸡被冲到坡下。他心疼地差点掉泪,赶快滚下去抱起了心爱的母鸡,将它洗净,还用嘴对着它作了一番人工呼吸……就这样,他救下一只鸡,失去了妻儿。
当然,那是只不错的鸡,每天至少会生下一只蛋。
人们议论了一阵,当笑话传播。后来又觉得他是命大的,如果他在屋里,也会难逃此劫吧。自那以后,他成了一个更加小心翼翼的人。毕竟,死亡曾经如此近距离地在他身边发生过。
一来这儿我就听到一大堆有关他怕死的故事,比如一到雨天,他会彻夜不眠,以防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地死去。实在困极了,他就用一根火柴棒将眼皮支撑起来。当然,这个办法有时不灵,有一次把眼睛伤了。后来他就效法用功的古人,拿一根绳子悬在梁上,系住自己的头发。这办法效果不错,他一直屡试不爽。
而几年之后,忧心忡忡的生活让他早早地谢了顶,这个办法也不好用了。有人不怀好意地出了个馊主意:要他把绳子套在脖子上。他眨叭着眼试了试,结果吓出一身冷汗。
他每天叼着根烟四处转悠,像个轻飘飘的幽灵。场主告诉我,这个人哪,嗯,有随地大小便的不良习惯,你到林子里散步时务必留意,不要踩了他做下了污秽。我听了直皱眉头……
前几天,在树林里,我还看到他一个人自言自语,他的身边是一棵大树。我好奇地走过去,发现他正用脚使劲地踩蚂蚁呢。他踩死了一堆蚂蚁,解下裤子朝蚂蚁的尸体上撒了一泡尿,然后哼着小曲离开了大树。后来我走近那棵大树,还发现树身上有一片烧黑的痕迹,我研究了半天才明白,那是他曾用燃烧的烟蒂把一只只爬在树上的蚂蚁烤成了灰烬。
我当时涌出一阵义愤,骂道:这么个无聊的人啊!你想从中体验一种什么乐趣呢。
我猛然记起了他离去时的背影,一副骄傲的胜利者的姿态。是的,他大概从中体验到了一个强者的乐趣。那一天,蚂蚁王国里一下子失去这么多弟兄,不知怎么闹腾呢。我一个人怔怔地想着这件事,忽然听到食堂里开饭的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于是就悻悻地离开了大树。后来我回忆了一下,恍惚觉得那棵大树上还有个鸟窝,鸟儿们居高临下,对于这场悲剧,肯定比我还要清楚。
那个人走后,我一个人躺在水里看了一会儿天空,很舒服。远山如黛,一切都被一种懒惰、无耻、毫无生气的闷热笼罩;岸边长满了茂盛的蒲草、毒藤、蓑衣草、牛蒡和野草莓;一阵阵唧唧喳喳的鸟声在耳畔回旋,找不到出处。一阵木柴燃烧的香气飘来,和水腥气混杂在一起。突然,我的脑海一片空茫,耳膜嗡嗡作响,胸部有些憋闷,我像个婴儿一样躺在摇篮里。天色渐近黄昏,除了水声,四周静下来……我觉得一阵晕眩,紧接着眼前一阵明亮,当我睁开眼睛时,惊奇地发现那个全裸的女子竟如此清晰地出现了。她就像一只雪白的天鹅,硕大翅膀飘落到水面上。
你是谁?我怔怔地问。
嘻嘻,她的声音像铃声一样悦耳。我谁也不是……我是我。
哦,你为什么总跟着我?
是你跟着我呀。哪里是我跟着你的。她笑道,我的家就在水里。
怎么回事。
我一个人在水里住了好多年了,这里真清静……如果你一个猛子扎下,就会看到我的屋子。屋子不大,但很舒服。在每年的水节……你知道水节么?
我摇摇头:不知道。
她便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就是用两只手托住下巴,把脖颈提起来,有点像新疆舞蹈动作,但她的脖颈真是长得惊人,并且可以来回三百六十度,她嘻嘻地笑着做给我看。好玩吗?
我没吱声。
那一天,我会很快乐。一个人叠好多星星放在水里,我在草尖上跳舞,引来好多鱼。我们一起唱歌,直到天亮。
我似乎被感染了,笑了笑:我想来参加可以吗?
她认真地点点头:当然了。你当然会来……不过不是现在……你会来的。会变成一条鱼来找我。届时我一定向你讲讲我的故事,我遇到的那些事情啊,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我现在就想来。
现在?不行的。你还不到时候……不过,有人要来了。你知道吗?当树上掉下一片叶子,就会有一个人来。
很快乐吗?
快乐,挺幸福的。
我默默地点点头,记住了这句话:挺幸福的。
河水开始泼哧泼哧地泛涨,月亮从树梢上升起来。我爬上岸,奇怪地发现我的衣服不见了。一件鳄鱼牌恤衫,一条丝织短裤,还有一双牛皮凉鞋。棕色的。操你个活妈,我就骂了一句,然后光着湿漉漉的身子返回林间。白花花的月光照在地上,一块块黑黝黝的斑点。一股清凉的微风迎面扑来,树枝在摇动。在刹那间,一种远离尘嚣的幸福感洋溢在我心里了。
第二天中午,我正在吃午饭,农场的姑娘小园来了,手里拎着我的一堆衣服。我问:怎么回事?你拿的呀。
她噘着嘴:去,是那个人拿的。在他屋子里发现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一听马上明白了,有些愤然:他妈的,我就猜到是他个狗日的,我找他算帐去。
小园说:你别去了,他已经死了。
噢?怎么死的?
法医鉴定是呛死的。
他下水了?
不,他死在路上,人们发现时已经咽气了。可能是张嘴打哈欠时,飞来一片树叶把他呛死了。
小园说法医折腾了半天才找到原因,最后在他的喉咙里,发现了一片锯齿形的叶子,上面有血呢。
就这样,树叶一闪,像一把锋利的小匕首,结束了一个人的胆怯而无聊的一生。他大概很不情愿。
后来我想,树叶一闪的样子,真的很美。也挺幸福的。
(原载《当代》200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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