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蓬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5
|本章字节:4798字
那一年,父亲做了县革委办公室的副主任,母亲被安排在魏庄小学教书。我十岁,哥十五,而弟弟更小,正在母亲的怀里嗷嗷待哺。
我们家是从遥远的外省搬到了离故乡县城几里路的魏庄村的。准确地说,是在县城的边缘地带。父亲和魏庄村的支书是朋友,父亲说,城里的房租贵,暂时在魏庄住一阵子吧,算是过渡一下。父亲说这个村的各项条件,绝对不亚于县城。
魏庄在当时是全县和省里树立的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典型示范村,它如今在我的心目中已经变得像树上的鸟巢一样迷离而又恍惚,记忆中除了黑乎乎的一片,已经没有多少可圈点的欢乐事例。——当满载着一车木箱子家具的大解放在村口停下,我被人从卡车上抱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白茫茫的芦苇塘,路右侧是一片过冬的麦地;麦地上生长着错落有致毫无生气的黑枣树;接着是一群与我年龄相仿的儿童围拢上来。一路上,我的双脚已经被初冬的冷风吹得麻木,本能地在地面上跳跃了几下。可能是我的动作比较滑稽吧,惹得周围的人哗地腾起一片笑声。天性敏感的我,对这种笑声的反映很不舒服,白眼珠儿朝那些人翻了又翻。
可以说,从一开始,我就从内心里拒绝这个原本与我们毫无瓜葛的村落,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把全家迁到这么一个***不类的地方。
由于魏庄村是全县和省里树立的典型村,便有着一副孔雀一样华而不实的外表和包装:统一建设的标准红砖瓦房,砖铺的宽敞的街道,粉刷一新的雪白的墙,随处可见的毛泽东语录和有关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巨幅标语,甚至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广场,夜晚灯光闪烁,锣鼓喧嚷,是村文艺宣传队的活动阵地;广场的一角,还有一个锅炉房和卫生所,向全村人免费供应开水和常用药。
支书对我们家相当照顾,很快辟给一小块靠村头的田地,用来种蔬菜和向日葵。“这下好了,”母亲说,“全家人的蔬菜不用花钱了。”
但让全家人感到可气的事情很快就暴露出来:房东这娘们儿原本自己拥有一双硕大无比的***,走路时需要用双手托起来才能实现步履的敏捷。她怀抱一个和我弟弟一样大的女婴,长着一头稀稀拉拉的黄毛,奇怪的是,她几乎是每天都把女婴抱来让我母亲喂奶,明目张胆地与我弟弟争夺奶水。开始,我母亲出于和房东搞好关系的原因还乐得哺育,但时间一长就难以应付了,那个面目丑陋长相酷似蝙蝠的女婴实在是太能吃,往往衔住我母亲的奶头一吸老半天不松口,嗞——嗞——地非吸空了不可。眼看着母亲丰盛的奶水被无端咂光,我弟弟在一旁急得咧嘴大哭!哇哇哇,哇哇哇,从早晨到黄昏,家中回荡着我弟弟饥饿的嚎叫,余音绕梁,哭得人心大乱。我母亲狠狠地朝弟弟粉嫩的小脸上掴去一掌。
————直到今天,我也弄不明白魏庄的房东娘们儿储存着自己的奶水有什么其它用途。两个月后,忍气吞声的母亲只好带领我们兄弟三人再次搬家,住进了位于村西的大队部旧址,那是一个破败不堪的院落,屋檐上长满了瑟瑟的荒草。在那儿,我们家一住就是三年多。
这一次,邻居是一个胖墩墩、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差不多每天都来我们家嘘寒问暖,令人感觉亲切。她和男人年轻时没有生出后代,老了就更生不出了吧。老两口一门心思喂猪养鸡,天天端着个豁了嘴的葫芦瓢,撒得到处都是金黄的米粒儿。米粒消失之处,是一滩滩黄金腥臭的鸡屎。她的男人,六十来岁,嘴上有一撮硬胡子,一缕鼻涕渣冻在上面。他撅着个屁股,整个冬天都在闷头挖粪坑,一用力,偶尔打出一记响屁来,老远就能听到。但从始至终,我没有听到他说过一句话。
夏季来临不久,一天,母亲抱着弟弟到城里与父亲度周末,我当时因病休学月余,一个人掩上门躲在屋子里看小人书,室内光线幽暗,而外面的阳光却像那个时代一样灿烂光鲜。
突然,我听到窗台上响起一阵窸窣的声音,一抬头,看到一只长满老人斑的胖手在窗棂上闪了一下,我很惊讶,心脏顿时怦然大跳,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好在那只手并没有伸进来,而是动作麻利地收了回去,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映入了我的眼帘:是她,那位邻居老太。我一时没有弄清她做了什么。但在她仓惶离开院子的刹那,我看到她手里赚着一只白色鲜亮的鸡蛋,灰溜溜地塞进了自己肥大臃肿的衣襟里。我脑门上的血一下子全部涌了上来:这个可恶的老太太,原来是偷了位于窗台上的鸡窝里刚下的蛋。
这时,我的耳边响起母亲临行前的嘱咐:“别到处乱跑,有事找你哥哥商量。千万别忘了收鸡窝里的蛋。”
可是,我们家的蛋已经让别人给收走了!一想到刚才发生的一幕,我就忍不住气得浑身发抖,尤其让我吃惊的是老太太的嘴脸,她在偷东西的时候一改往日满脸荡漾如春的慈祥,浮肿的眼泡子凶相毕露,令人毛骨悚然。这个老太太,她让我过早地目击了隐藏在人性深处的多面与黑暗。
中午,被分配在生产队做饲养员的哥哥,———我的酷爱骑马、打架、惹事生非的哥哥回来了,他骑着一匹活蹦乱跳巍峨高大的雪青马,其“全副武装”的一身行头和扮相,看上去像个天下无敌的驯兽师:他的胸前挂着一根带红缨络的马鞭,流淌不息的口水已经把胸脯洇成了一片赤海;他的腰间还别着一支自制的木头“驳壳枪”,可以在关键时刻打出一梭子沙粒。我哥哥一进门,看到我愁容满面的样子,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就问“嗯,二弟,怎么了?”我顿时流下了泪水,把事情的经过述说一遍。哥哥听完,双目喷火,把脖子上的马鞭取下来,叭!叭!叭!朝地上狠抽了三鞭。说了句“你等着!”然后,翻身上马,马蹄哒哒扬起灰尘,一溜烟地飞出了院子。胆小如鼠的我,追了几步又停下脚,心提溜到了嗓子眼儿。
事后知道,我哥哥是去县城找我父母去了,也就是那一次,他骑的雪青马在公路上被汽车的一声鸣笛惊吓,一路狂奔起来。
哥哥从此成了跛子,至今走路一瘸一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