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蓬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5
|本章字节:13802字
劳动节这天,家具厂的年轻工人何军本来躺在那张吱哇乱叫的床上好好的睡觉,却不知受哪一种莫名其妙的声音唆使,他揉揉眼,拖着懒洋洋的步子,来到了阳光灿烂的大街上。
他小心翼翼地下床,床在摇晃。他怕惊动了正在屋门口给他补袜子的妻子小玲。他先是探了探头,看到小玲果然还在那儿补着那双破了洞的尼龙袜子。她已经补好了一只,开始补另一只了。他还听到小玲在用力吸着自己的鼻子。
哼……
哼哼……
他想笑,在平时他一定会笑。可现在他不敢出声。他怕小玲发现他后不让他出去,小玲会以为他又去和那些人打一通宵的麻将。而他已经输掉了家中仅有的几十元钱。
你再输,再输就该输我了。
小玲说,泪眼汪汪的样子。漂亮的脸蛋也变得扭曲起来。
上午,他们还为那张床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就是他们整天睡着的双人床。怎么说呢,他们俩结婚还不到一年,床的使用率极高,每一回***的过程中,何军总是要笑一番:
听,他指指下面,对小玲说:
它比你哼哼得还厉害。你倒是加把劲呀。
小玲索性住了口,狠瞪他一眼:
还好意思亏你还是家具厂的,怪不得你们厂开不出支。去,不做了。
说完,把身子扭向一边了。
一听这话,何军就叹口气,也没兴趣了。心想家具厂是不能他妈的再呆下去了。
其实他早已为调动工作在悄悄活动了。
为修理那张床,他已今天推到明天,明天又推到后天,就这样无限期地拖延下去,只是不见行动或者说是不好意思到厂里去修更准确一些。时间一长,连邻居们也有了意见。
现在,他躲过了小玲的眼睛,走在了大街上。
他一边走一边奇怪小玲怎么会没有发现他。当时,她坐在门外五月的阳光里,神情专注地缝补着他的袜子,而他正是在她的眼皮底下溜出了屋子。
要经过厂区才能到达街头。
遍地木屑,到处是木头散发的清香气味。
他一抬头,看见了师傅正和他的师兄师弟们在堆积如山的木头旁边锯木头呢那个莫名其妙的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当他确认这件事以后他又忍不住笑。他是在笑自己身为家具厂的工人居然听不出电锯切割木头的声音来了。其实这也不奇怪,因为他已经有半年多没有上班了,他就这样整天东游西逛的,满心期望着他的朋友于志国尽快帮他调出家具厂去干临时巡警。那个差事待遇不错,在人前也很风光。他听于志国说去那儿干要有个试用期,在短期内算是个临时工作,如干好了自然便可以转正的。于志国说:
熬过这半年很容易。
如干不好呢?他问于志国。
那没办法,你只好再回家具厂。比如我吧。于志国现身说法:
干不好就得回原来的火柴厂。不过我敢肯定我回不去了。
于志国说着,得意地笑了笑:
我它妈明天就转正了。
算了吧,你不回火柴厂,我也不愿在家具厂干了。何军心想。
今天,全世界的劳动人民都休息,大街上显得格外热闹。五月的阳光暖融融地照着人们的脸庞,树上的叶子绿得耀眼。一些毛茸茸的柳絮在空中自由地飘落下来,落到了人们的脸上。
突然,何军看到一个穿白裙子的小女孩奋力挣脱了母亲,在张开了嘴巴追赶着一团飞翔的柳絮。
她的母亲在后面嚷着追她。
何军恍惚听到那女人是让她的孩子小心汽车。
小心汽车,小心汽车!
她喊着,大睁着一双恐怖的眼睛。
无奈那个小女孩跑得很快,一眨眼的功夫就淹没在人流之中。
大街上的人都在回过头来窥望看那个女人,也看那个孩子。还有一些人在用一种很陌生的眼光看他。人很多,何军还纳闷今天怎么会没碰到一个熟人的,这简直有些不可思议,若在平时……何军正这么想着,就听到了远处响起了一辆汽车刹车的怪叫声。
不好,出事了!何军心想。
何军看到人流在朝着怪叫声响起的方向涌去,紧接着他就听到了一阵女人的嚎哭声。
何军紧张的额头冒出了汗水。他三下两下就钻进了人堆里去,先是看到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停在了路中间,车厢里装满了木头。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孩此刻正躺倒在汽车的前轮下,惨不忍睹……何军看到她的裙子已经变成了红色,粉嫩的小腿还在抽动,她的头被压在了车轮下面,一抹脑浆溢到了路面上。
那个女人正全身颤抖地扑在地上嚎啕大哭着: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汽车司机呢?怎么没有看到汽车司机?何军问。
旁边的人神秘地告诉他说:司机跑了。
司机吓坏了,旁边的人说。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那女人仍在哭着。
何军走过去,拉了拉女人的胳膊,说:
你别忙着哭了,先找到司机要紧啊。
女人听他一说,果然不再哭了,只是仍在抽泣,并且闭着眼睛。女人站起身后,何军看到她全身都是尘土和女儿的血迹,就上去用手给她拍打了两下。他沾了一手血。
你看到那个人了么?那个司机?他问女人。
女人抽泣着说没有,不过我知道他是谁。
你可别认错了人。何军他看了看那辆卡车,说:
这辆车连个车牌号也没有。这是辆什么车?
女人还在抽泣:
我知道是谁干的,他早就想害死我女儿了,啊啊那个没良心的。
何军说:它连个牌子也没有……
这时,人群里有人嚷道:
警察来了。
何军想:警察来了就好了。他安慰女人道:
把你知道的情况告诉警察,他们会为你查清楚的。
又转过脸来对众人道:
瞧,这大过节的。
让开让开。
两个手提警棍的警察拨开人流,赶到现场。那两个人都很年轻,胳膊上戴着红色袖标。何军明白了,这是两个临时巡警。何军想如果运气好,用不了多久他也会加入这个行列,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的,瞧他们那牛气劲儿:让开让开。
好像这大街是他们家的,不,好像这世界是他们家的一样。不就是个巡警吗。
一个瘦瘦的巡警用粉笔把压住女孩的车轮圈住,又掏出一把皮尺丈量汽车行驶的方位。那胖胖的巡警手里拿着一个本子,随手记着什么。
他问:你看到司机跑了?
女人点点头,没有说话。
有证人没有?
女人回答:没有。可我知道他是谁。他早就想害死我们的女儿了。
你们的?
女人不作声了。
你抬起头来,看看当时谁在场。谁在场谁就可以给你作证。
女人便抬起了头。
站在一旁的何军满心想去为女人作证,但他确实又没有看到司机,作证便是作伪证了。何军注意到那女人的一张脸已经不年轻了,并且长得相当丑陋。他不明白这样大年纪的女人怎么还会有这么年幼的孩子。
女人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穿梭,样子很焦急。她失望地摇摇头,又摇摇头,小声咕哝道:
我什么也没看见。我、我记不清了。
何军感到被看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他想,他们害怕去作证。
巡警说:你别急,再好好看看。
何军插了一句:对对,别急嘛!好好看看。
巡警白了他一眼。
于是,女人又重新举起了眼睛,那双眼睛很细小的样子,像是被刀片犁开了似的,眼皮哭得像桃,又红又肿。
突然,它猛地一下睁大了,闪耀出一种夺目的亮光来。
是他是他!
女人叫着,疯狂地扑向何军,上去抓住了何军的衣领子。
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什么?你说什么?
何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懵了。
女人一口咬定:
是你,就是你,你早就想杀死萍萍了,还以为我不知道么!
萍萍,萍萍是谁?何军完全懵了。
你,你个没良心的,还装糊涂,我要杀了你呀女人哭着,用头朝何军撞去。
巡警前去制止了她,审问起何军来:
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我我。何军说。
老实交待。
没、没什么关系。
何军脸黄了,汗顺着鼻梁涌出来。
你哪个单位的?巡警问。
家具厂。
何军指了一个方向,那儿有隐约的电锯声正在传来。
何军补充道:
不信,我可以带你们去看看,我老婆正在家给我补袜子呢。我说的全是真话。
女人一听,索性在地上打着滚哭闹起来:
呜呜,这个没良心的,他对我说他没老婆的呀,他骗了我他骗了我呀……
巡警朝卡车后面瞄了一眼,看到了满满一车厢的木头,心里似明白了什么,嘴里哼了一声。他转身对另一名巡警说:
搜他的身。
瘦巡警走过来,道:
抬起胳膊。
何军乖乖地抬起胳膊,心想你们搜吧,我身上屁也没有。你们会后悔的,你们上了那女人的当。
瘦巡警在搜他的身,解开了他的衣扣,摸遍了他的全身,弄得他身上怪痒痒的,但此刻他笑不出来。一点都笑不出来。委屈的泪水开始在眼里打转转了。
他们会后悔的,他想,那个女人大概是个疯子。
他想,用不了多久你们就会明白你们做了什么。
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瘦子搜来搜去,最终在他牛仔裤的屁股部位的口袋里抽出一个绿皮的小本本来。
他一看立即傻了。
那是一个车辆驾驶执照,上面的钢印下面是他的照片。
瘦子嘟哝道:
哼,藏得还怪严实。把执照递给了胖子。
何军脸色变青了,哆嗦着嘴唇:
这、这是陷害……
他说:我压根儿不会开车的。
胖子接过执照,看了半天,嘿嘿地笑了起来。
现在我明白了。他说。
又转过头去问女人道:
这个人是你的……情夫?
女人脸红一阵,点点头。
你给他生了一个孩子?
女人撇撇嘴,望一眼车轮下的女儿:萍萍……
又点点头。
现在我明白了,胖子说,指一指何军他怕事情败露,所以害死了你们的孩子,对不对?
女人郑重点头,道:他没良心,和我好了快十年了,昨天晚上他还搂着我睡……
围观的人群轰地笑起来。
何军终于暴怒了:你胡说,你这个臭娘们儿,你你……我撕烂你的嘴!
何军朝女人扑去。
胖子背着手,朝瘦子呶一呶嘴:
带走。
何军急得哭喊起来,这会儿他突然想起了朋友于志国,就大声地叫起于志国的名字来。
他盼望于志国会突然出现并救他于危难之中。
于志国于志国。
何军叫着,忽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五月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屋来,照到了他的脸上,他的脸上布满了恐怖的汗水。他使劲把眼睁大,辨认着眼前的一切。
这时候,床发出了声音。
吱呀吱呀吱呀。
何军醒过来了,原来刚刚做了个梦。它是那样逼真。
他听了听动静,发现小玲还在屋外坐着,不过不是在补袜子,而是在做一个给婴儿穿的小红兜兜褂儿。
他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小玲趴在他胸前悄悄告诉他说她好像是有了。
小玲的倒霉已经两个多月没来,这些天老想吃辣椒。何军说酸男辣女,肯定是个女孩。小玲说女孩才好呢,我就喜欢女孩。小玲说你给她取个名字吧。
不知怎的,他张口来了句:萍萍。
妈的,真不吉利。
那么,那个眼睛细小的女人又是谁呢?怎么会做了这么一个梦呢?
何军想着,便起身下床了,披衣走出门去。他先到厨房,用舀勺喝了许多凉水。在他要往街上走的时候,小玲叫住了他:
你干什么去?小玲问他。
我睡迷糊了,到街上清醒一下。
早点回来呀。晚上于志国不是要来吗。
知道知道。我一会儿就回来。
小玲又说:
刚才你在梦里还叫于志国于志国。
何军说了句:
他要转正了,我让他请客。
然后,他来到了大街上。
何军一出厂门就遇到他的朋友于志国了。他看到于志国很威风地在大街上走着,手里提着电警棍。他正在那儿跟一个摆小摊的老太太说话。老太太送给他一瓶酸奶,他要付钱,老太太说什么也不肯收。见何军走过来,于志国很高兴。
何军,过来过来。他朝何军招手。
何军看到了于志国,也十分高兴。上去拍于志国的肩膀,于志国急忙把他的手拿下去,小声道:
别闹伙计,这是在大街上。
于志国又说:
晚上我请客,我们到双蝶饭店怎么样?哈哈,老子明天转正了,你的事也就快有眉目了。它已列入了我的行动计划。
说着,于志国把酸奶让给何军喝。
何军摇摇头,打了个哈欠:
我不喝这玩意儿,闻着就想吐。
于志国就背过脸,一转眼喝掉了一瓶酸奶。他怕人看到他在大街上喝酸奶。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两人聊了半天,何军才想起问这句话。
执行任务。于志国晃了晃电警棍,骂道:
它妈的,眼下真是什么稀罕事儿都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硬是咬定和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胡搞,还生下一个孩子,你说这可能吗?
可能,何军说,现在什么事儿没有。你没听说在非洲,男人还能生出孩子来。不过,是剖腹产。
那孩子死了,女人一口咬定是她那小姘夫害死的,你说这可能吗?
完全可能。何军很老道地说,有些男人是不喜欢孩子的,在国外,孩子被认为是他妈什么狗屁爱情的累赘。
两人正谈得起劲儿,于志国说:
他们来了,晚上再聊吧哥们儿,告辞。
于志国把空奶瓶还给老太太,起身跑了过去。
何军朝于志国跑去的方向望去,看到有另外两个巡警押着两个人从一个狭窄的胡同里走了出来。
何军快走几步,他看清了那两个被押解的人是一男一女,男的像个孩子,女的……何军望着,头嗡地一下像似要爆炸了。
这不可能。何军自语道。
他想叫住于志国,可他一晃就消失了。
那天晚上,于志国没有如约而至。
他因为逼供,竟用电警棍弄死了那个男青年。
何军最终也没能去当巡警,他说他干不好。于志国都没能干好,他这种性格脾气的人就更干不好。
几天以后,他就又到家具厂上班去了,并且以最快的速度处理了那张床,他朝师傅借钱买了一张新的床。他对小玲说都是因为那张该死的床让他做了个可怕的恶梦。他抚摸着小玲的肚子说:
这张新床可结实了,一点也不摇晃了。一定要好好保护咱们的萍萍,嗯,一定。让她在这张床上踏踏实实地睡觉。
他还逢人就说他捡了一条命他是从半路上逃了出来,而那个受冤屈的青年接替了他。
现在,于志国呆在监狱里。
这是惟一让何军沮丧的事情。
(原载《鸭绿江》1996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