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长一段日子里肖国庆的心里都像是被不知名的虫子吞噬着，时时隐隐发痛。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七里坡的试验田会在永平县掀起一场风暴，让向文华这样熠熠闪光的年轻政治新星黯然消失在永平县的上空。更让他惴惴不安的是为了这么一块试验田，年轻的王秀珍母子及母亲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还有那个老光棍王明权，他没来得及领略人间温情就在惶恐中离去。

肖国庆想，中国的农民在几千年的历史中，为什么总是处于一种弱势地位，社会每一步发展，付出代价的为何总是他们？

严云生被撤职，肖国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同情。严云生是一名贫苦家庭的农家子弟，从最基层走上县委副书记的岗位，可以说是吃尽了苦头，他也真的不容易。

肖国庆专程去县城看望了向文华和严云生，他好想安慰严云生几句，可严云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沮丧。

严云生显得很淡定，说自己本来就是挖泥巴的农村小子，没感到巨大的失落，他甚至做好了重新扛锄头的准备。他钦佩七里坡的蒋麻子有办法将集体土地用另一种方式让大伙吃饱饭，杀年猪。他有好多的感叹，他十分赞同冉广兴的那句话，七里坡的农民不就是在自己的土地上，用自己的双手种出庄稼，吃了几顿饱饭吗？严云生还说现在做一般干事了，有了大量的空闲时间，他要努力将中国农村的农民现实生活写成一本书，不管这本书能不能出版，他都要努力完成。因为他自己坎坷的农民生活就是一本书。

肖国庆得到了一种欣慰和鼓励。从严云生身上，肖国庆再次看到了这位农民出身的书记，骨子里就有一种坚韧不拔的遗传基因，能支撑他在坎坷人生路上迈出坚定的步履。

向文华书记却没有严云生那么淡定。按理说他的结果比严云生好多了，可他却对未来充满希望。认为在这场政治博弈中自己输掉了。是王秀珍母子及母亲用生命的代价将他击倒，眼看快要提拔的希望在瞬间化为乌有。他暗地思忖自己吃的亏实在太大了。他从部队满怀激情来到地方，原是想来开创一片天地的，由于他在宣传岗位上工作多年，所以很注重抓宣传舆论工作，也善于观察上级的风向标。当批林批孔运动开展时，他以自己特有的敏感，分析、判断着政治风向，可他的功利心太重，让自己的判断发生了失误。对农村的农民，他没有严云生那样的同情心，他巴不得所有的农民都像一名战士，随着他的口令一起立正、稍息、齐步走。“私分土地”是件可大可小的事情，其实稍加引导就足以让农民感恩戴德，但他却在这个问题的处理上犯了主观主义错误，没有顾及农民的感受，没有从解决农民温饱上去客观处理和认识这个问题，以至于他的偏激思想导致了工作组的过激行为。他为此后悔不已。

肖国庆请向文华吃饭，他爽快地答应了，两人喝了不少酒。可以看出，向文华是一个敢做敢当的人，他承认自己工作的失误，也为此而付出了代价，他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气馁，他身上那种军人永不言败的气势深深地感染着肖国庆。

向文华酒后吐真言，他说《孙子兵法》上讲过，“常胜将军不是好将军”，不吃败仗就不会有胜仗，常胜能让人产生麻痹，一旦失败，就可能再也不能站立起来。他坦率地对肖国庆说，中国现阶段的政治方向是变幻莫测时期，每一天都有新的机遇，他不会放过每一个机遇。他还列举了知青中的代表人物张铁生，凭一封信创造了一个机遇，改变了一生的命运，将考试的劣势变为优势，真有了不起的智慧，获得了了不起的成功，更让自己成了了不起的人才。他又滔滔不绝地对肖国庆讲述着共产党内几次重大斗争的史例。为什么毛泽东主席能从一次次的斗争中取得胜利，就是因为他不但能抓住机遇，更重要的是他老人家善于创造机遇，运用好每一个机遇，最后站在胜利之巅向将士们挥手。

向文华信心十足地说，他既然分管农业，就一定要在农业方面做出点新文章来。他要求肖国庆去发掘农村副业的新题材，要经常去他那里沟通沟通，两人一起努力在农村副业生产上做出一到两个亮点，让永平县的副业生产在万川专区和省里展现出自身的特点。

那天肖国庆感到从永平县政治塔尖上走下来的向文华是那么实在，那么容易交流，那么易于交朋友，他爽快地答应了向文华的要求。

向文华那敢于正视失败，对未来依然充满期待和信心的精神状态让肖国庆肃然起敬。那天，肖国庆与向文华都喝足了，两人还拥抱着，开怀地笑着，但还有一个女人在远远地观察着，在不安地忧虑着，她就是县委办公室主任黄世敏。

二

试验田在王秀珍母子以生命为代价和蒋麻子被毒打的痛苦付出下得以保存下来。那年的秋天，七里坡又是一个丰收年，为王秀珍母子双亡事件忧郁了近半年的人们才又有点笑意写在脸上。

土地是人类最忠实的伙伴，它没有辜负人们的付出。七里坡的人们通过一场波折后，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土地。由于人们在试验田下足了劳力和肥料，今年的回报比往年还要丰厚，人们又一次在心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喜悦。

家家户户几乎都重新添制了装粮食的木粮仓，充裕的粮食让他们过日子有了底气。他们最明白不过的就是吃饱了肚子什么活儿都能干，还能添制新衣服。

过去，过年杀猪只是一种奢望，现在七里坡的人家都实现了，他们对蒋麻子实实在在地心存感激之情，对肖国庆的那份尊重更是真诚的，没有半点虚情假意。蒋麻子身上的创伤已全愈，心里的创伤也随着日子的流逝在慢慢地愈合。让他感到最为欣慰的是，试验田在经历一场大劫难后，安全地保留了下来。任何所得都要付出代价，王秀珍母子的生命没有白白付出，这也是他心里的慰藉，但他却暗暗地为老光棍王明权的自杀感到愧疚，那天他要是能多安慰王明权几句，王明权也许就不会寻短见了。王明权其实也够可怜的，他一生没有过过温暖的日子，就在惊恐中走了。

为此，蒋麻子不知叹息了多少次。

蒋麻子在大伙心中是一位好当家人。在养伤的那些日子里，大伙不但自觉地将生产队里的活儿赶着做好，还轮流为他料理一些家务。每天都有人按时将猪草送到家里，砌得细细的才离去。大伙的那份乡里情让他好感动，是大伙的温暖又让他从悲伤中渐渐地缓过气来。秀芝为他采了许多草药，既能内服又能外敷。

此时，秀芝已怀上了孩子，身子那么不方便，却一直为他不辞辛苦地上山采药，他很歉意地感激着秀芝，现在，他可以下地做一些较轻的活儿了。

养病的时候，队里活儿的安排他几乎都让李勇去干了，李勇每天晚上都自觉地去请教他，他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慰藉，李勇是那么谦虚、踏实，他们之间像师徒一样的交流着，这种情谊在他们的心里渐渐深厚起来。

那个秋天是金色的，七里坡的秋收忙得大伙乐不可支，这一年是七里坡有史以来收成最好的一年，大伙对来年的日子充满了信心和期待，就在这个时候，秀芝肚里的孩子也赶来迎接这个金色的秋天。

秀芝生了一对双胞胎，而且是龙凤胎。一对儿女降临在七里坡山林旁的土墙屋里，高兴得李勇在屋里转来转去，不知做什么合适。

接生婆笑他还没学会做爸爸就当爸爸了，羞得李勇脸红红的。

王永洁一手抱一个孩子喜滋滋地说：“我这也升格为阿姨了。”她好开心地笑着。

忽然，她十分认真地对秀芝说：“这对儿女也是我的了，我要当他们的干娘。”

秀芝欣喜地笑着点了点头说：“你问一下勇哥吧。”

“他敢不同意。”王永洁脖子一扬，很得意地笑了起来。

肖国庆知道李勇当爸爸了，十分兴奋地赶回了七里坡，他抱着那一对儿女，为李勇感到由衷高兴。

他认真地思考后为一对儿女取了名字，儿子叫李秋硕，女儿叫李秋菊。象征着儿子像秋天的硕果，丰硕喜人；女儿像深秋的菊花，百花凋零时，她却迎风霜，展艳丽。李勇兴奋得直搓手，咧着嘴笑得好开心。

秀芝说肖国庆真不愧为文化人，为儿女取了那么好听的名字，而且含义那么深，有了秋硕和秋菊这两个小宝贝，知青屋里陡然一下添了许多生气。

王永洁一有空就将她那一对干儿女弄到屋里逗着、乐着，也许，秀芝的儿女触动了她母性深处的敏感点，让她也充满了某种向往。

冉广兴也曾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对王永洁说，秀芝的儿子、女儿不能只有干娘，得有干爹才行，还得赶紧补上一个干爹，逗得王永洁脸红红的埋下头，不作声。其实她好想问一问肖国庆对结婚有什么想法，可见到他那忙碌的样子，她每次都欲言又止。

这些日子，肖国庆为了兑现对向文华书记的承诺，他针对辽叶河公社地处山区的特点，对水源、土质及日照量做了一个详细的调查。他想起了公社老书记黄国忠的话，要做好农村的事，必须用自己的脚步去丈量和感触每一寸土地。土地这玩意很调皮，你哄它，它就会哄你，哄得你饿肚皮。所以，只能脚踏实地做好每一件事。

肖国庆从心里要求自己按老书记讲的去做。他拟订了一个综合性方案，将全公社的副业生产分门别类地提出了计划，什么地方适宜种木耳、伏苓，什么地方适合种天麻、黄莲等。他从价值较高的中药材类开始进行研究。可当他将方案交给新来的公社党委书记王俊武时，没想到这位从县革委机关下来任党委书记的领导连看都没看一眼，就顺手放在一边。他显得毫不在意地对肖国庆说：“肖副主任，现在是以粮为纲的时期，别人在过‘黄河’跨‘长江’了，我们这里还没有走出辽叶河。副业是不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你还是多研究一下促进粮食生产的方案吧。”

肖国庆正欲解释，王俊武书记轻轻地朝门外挥了一下手：“好了，我还要向县革委汪建华主任汇报工作，你先去做一个如何加快粮食生产的方案吧。”那语气好冷漠，肖国庆被弄得哭笑不得地走了出来，心里有一种被轻视、被损害的感觉。

后来，肖国庆才知道，这位王俊武书记是“文化大革命”初期从县农机厂走出来的造反派头头。当年，他曾指挥红色工人造反兵团揪出永平县委书记、县长挂着走资派牌子游遍了全县每一个公社每一个大队。成立县革命委员会时，还当上了革委会委员，任县革委办公室副主任，由于没有什么文化，一直在副主任位置上做一些闲杂事情。

王秀珍事件为王俊武提供了一个升迁机遇，他接替杜国海辽叶河公社党委书记职务。他踌躇满志，终于能按自己的意图在辽叶河公社这块土地上施展自己的才华了。

王俊武是三年自然灾害饿过饭的，他认为粮食才是最重要的，他来到辽叶河公社的第一要务就是要先将粮食生产搞上去。

肖国庆提出针对辽叶河公社地处山区的特点，种植中药材何尝不是一条捷径，有了经济作物方面的收入，哪还没有粮食呢？肖国庆这些年通过实际观察，山区要大幅度提高粮食生产是受到一定局限的，若有针对性地种植一些适宜山区的中药材，其价值会超过粮食生产，然而王俊武根本不理会他那一套。

王俊武连续召开了几个会议，都是要求集中精力抓粮食生产，并暗讽肖国庆，农民现在需要的是吃粮食，而不是需要吃药。让肖国庆有种受伤的感觉，他好想直截了当地顶回去，但最终还是控制住处了自己的情绪。

最后王俊武对公社党委、革委会负责人实行了分片包干负责制，身为革委会副主任的肖国庆，由于熟悉光明大队情况，就顺其自然地分片包干负责解决光明大队粮食生产如何在短时间产量过“长江”的问题。

肖国庆无奈地一声叹息，将自己拟写辽叶河公社副业生产方案扔进了抽屉里，但似乎也感到了一身轻松，索性回到七里坡的知青屋蹲点在光明大队了。

知青屋的气氛又变得有生气了，王永洁的那欢喜劲毫无保留地写在了脸上。她原想与肖国庆一起开伙煮饭，可李勇怎么也不同意，李勇坚持要肖国庆、王永洁与他们在一起开伙。过去三人共同开伙好几年，从未因吃饭的事闹啥意见，现又多了秀芝和一对儿女，这个家庭比以前更多了一些家庭生活的气息。

肖国庆那本已疲惫的心一下得到了放松，他感到七里坡知青屋是那么的温馨，让人能敞开胸怀地想事、说事、做事。他渐渐地领悟到，许多以前认为是错误的东西的背后，其实也蕴藏着真实的东西。

山里农民的生活其实很朴实，可经有的人冠以一些名词后，就演变成了一种装饰，这种装饰更准确地说是在为某一个阶层或集团利益服务。尤其是将批林批孔与农民的阶级意识相联系在一起，是那么牵强附会，滑稽可笑，可偏偏就有人那么热衷于大肆宣扬，但怎么也掩盖不了事物的本来面目。

在经历了这些年的波折后，他似乎对政治话题有了一种厌恶感。

他经历了三任县委书记。在三位县委书记里，他最为上心的是阳一湘书记那真诚、朴素的风格，但他不为当今政治风尚所接受，成了一个弃儿，就像风雨中的一片落叶，不为自己所主宰，只能随风飘落在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

张明华、向文华两位书记太急功近利，有着热情和目标，并能为目标而为之努力，可他们总是未能找准力点；在用力的过程中，也没能深刻理解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的原理。因而在变幻无常的政治风潮中，他们因未能找准着力点却被反作用所击倒。

肖国庆不是对政治十分敏感的那类人。

当向文华书记要他到县里去舞文弄墨时，他从未意识到自己成了向文华书记的一把政治匕首，他更未想到向文华会在七里坡试验田上遭遇了一生中的政治滑铁卢。而恰恰这试验田的始作俑者就是他自己。他心里有种难以言状的困惑，有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惆怅，这种惆怅常常折磨着他心灵里的某种向往，这种向往就是对事业、前途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