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硕十五岁那年，以永平县中学前三名的成绩考入了北京一所著名大学。当他从辽叶河乡邮政所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兴奋得掉下了眼泪。

他一口气跑回了七里坡，将录取通知书大声地念给妈妈听，秀芝心里感慨万端，久久地看着儿子：秋硕的个头已超过了自己，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自信与挚诚，从秋硕身上，秀芝看到了李勇当年来七里坡时的身影，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滚了出来。

“儿子终于成功了，他是靠着勤奋成功的，像他爸一样，儿子不是十分聪明，可他很踏实。他爸当年因大学梦的破灭而引来了灭顶之灾，至今叫人不寒而栗。儿子这个时代真幸福，是凭自己的本领考上了大学。”秀芝的热泪是微笑着淌出来的，她一把将儿子拥进怀里，许久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秋硕用手轻轻擦拭着妈妈的泪珠，眼里闪着热切的光芒，信心十足地说：“妈妈，我不但要读大学，还要读硕士、博士。”

“嗯！”秀芝赞许地点着头，“妈妈期盼着，你用心去读吧，妈妈为你加油！”

“谢谢妈妈。”秋硕的泪再也控制不住了，他一下拥抱着妈妈，“妈妈，儿子学的是农业，中国的农业太落后了，中国的农村太苦，中国的农民太累了，我要改变农村的落后面貌。”秋硕的语气那么沉重，让秀芝心里发酸，但她已深切地感受到，儿子长大了、懂事了，秀芝心里那份由衷的喜悦深深地渗到心底去了。

秀芝拉着儿子来到李勇墓前，轻声地说：“勇哥，儿子成功了，他像你那样踏实，他终于上大学了，他还要读博士呢，祝福他吧。”说完，她轻轻闭上眼睛，眼角浸出欣慰的泪水。秋硕跪在爸爸墓前，深深地磕了一个头，“爸，您放心吧，我不会忘记您和妈妈还有干娘的，也不会忘记七里坡的。”

接着，秀芝与儿子又来到了王永洁的墓前，秋硕跪在地上，给干娘长长地磕了一个头，当他抬起头时，泪珠已挂在了脸上，他心里涌起无限的感慨和深切的怀念。

干娘把他当儿子一样精心教育培养，她认真起来比妈妈还严厉。记得读小学时，干娘规定不懂的题在未弄明白前是不准吃饭的。有一次时间太晚了，妈妈端来饭碗想让儿子吃了饭再做题，可干娘一把端过饭碗，硬是不让秋硕吃饭，连妈妈也只好在旁边望着不吭声，直到题弄明白了、做对了，干娘才和颜悦色地陪着他一起吃饭。

自己当时是全班年纪最小的学生，在大同学面前自卑感好重，是干娘让他的学习不带问题过夜，这才迎头赶了上去，若没有干娘培养他从小养成良好习惯，就没有他今天的成功。干娘是他生命旅程中永远的动力。

秋硕还在干娘墓前种了两棵柏树，以示干娘对孩子们的爱和他对干娘的尊重。

上大学前的暑假里，秋硕还陪着妈妈去看了上游水库。在那里，秋硕的心灵再一次被山里人那坚韧不拔、不辞辛劳、敢于吃苦的精神震撼了。那几百万立方的水库，全凭人们肩挑背驮筑起的大坝，至今挺立在深深的峡谷之间。

妈妈讲起了外婆为保护大坝被洪水卷走的情景，妈妈那沉痛的神情让秋硕沉默了许久。那些日子里，人们过得那么苦，干得那么累，并敢于用生命去保护劳动成果，现在看起来似乎是在蛮干。“可那时的中国穷啊，那时的中国农村更穷。”

那时有一句响亮的口号：“穷则思变”，辽叶河山区人们的蛮干，其实是被穷逼出来的。外婆没能看见现在这美丽的湖光山色，更没有享受到这湖水带给人们的丰硕成果，可她的魂灵永远地祝福着享受这湖水的人们。

爸爸也曾在这大坝上迎风斗雪，洒下过汗水和鲜血。那每一块嵌在大堤上的条石，至今还那么坚定稳重地保护着这用泥土筑起的大坝，为大堤遮风挡雨，让这满目清波安然屹立在山谷之顶，为辽叶河畔的田野提供了甘泉般的水源。这是爸爸、妈妈那一代人无私无畏的奉献换来的。

妈妈无限深情地说：“儿子啊，那时的艰辛是你现在无法想象的，往后的日子里，肯定仍会有艰辛，虽内容不一样，但要记住，坚韧、勤奋永远是成功的法宝。你爸爸虽然没有这样说过，但他一直是这样做的。”

妈妈的教诲，让秋硕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妈妈不是理论家，可她的话从质朴中透出了深刻的道理，让儿子终身受益。以至于秋硕在后来的日子里，常常以它作为克服困难的动力。

上大学前，秋硕来到了竹岭劳改农场探望干爹肖国庆。

肖国庆几年未见秋硕了，感到他的变化真大，已长成了小伙子，也显得成熟多了，既有李勇的敦实，更有秀芝的灵气，心里很是欣喜。

当肖国庆得知秋硕被北京一所著名大学录取时，他紧紧地握住秋硕的手，神情激动地说：“诚挚地祝贺你，你圆了你爸爸的梦，圆了七里坡人的梦。”他的眼里泛着泪光，“告诉爸爸了吗？”

“嗯！”秋硕点着头，“我还告诉了干娘，假若没有干娘，也没有我的今天。”秋硕的语气恳切，句句发自肺腑，让肖国庆顿时感怀无限，他默默地点点头，从心底为秋硕感到欣慰和骄傲。

秋硕看见干爹已显得苍老的样子，心里不禁涌起一阵忧伤和痛惜。在他心里，干爹是一个负有正义感，蓬勃向上的人。他说话很有鼓动性，做事总是兢兢业业。干爹的坎坷经历，让他心里一直好沉重，他好想能为干爹做点什么，却不知从何做起。当肖国庆知道秋硕读的是农业专业时，他高兴地说：“那真好，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农村人口是国家的基础，解决了农业问题就解决了基础问题。”

秋硕要干爹好好关照自己，他扶着干爹那空荡荡的衣袖，眼睛潮湿了，泪花在眼里转动着，心里在隐隐作痛。

肖国庆淡淡地笑了笑：“秋硕，安心读书吧，按自己的思路，拿下博士学位，为你爸妈，为干娘，为了七里坡，更为了自己的理想，只要努力奋斗总会成功的。中国下一个世纪的繁荣、壮大在你们这一代人身上。”干爹的话总是那么充满激情，秋硕频频点头。

忽然，秋硕改变了话题说：“干爹，您在井下救人受了重伤，失去了胳膊，农场也申请了减刑，司法部门却不批准，这是明显带有歧视的。我要为您找一位律师，为您减刑进行申诉。”

肖国庆顿时悲喜交加，秋硕成熟了，能为干爹分忧解难了，他能运用法律来维护干爹的正当诉求了，这令肖国庆非常感动。

肖国庆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淡然地说：“秋硕，干爹的事就别费心了，你把书读好，就是对干爹最大的安慰。还有，要常给妈妈写信，现在家里就她一人了，她会不习惯的，你妈妈一生太辛苦了。”

肖国庆的话让秋硕眼圈也红了，他不停地“嗯”着点头。

秋硕离开了农场，那渐渐消失的背影，让肖国庆的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他看见了李勇、秀芝的善良勤劳在希冀中延伸着、发展着。他为李勇、秀芝能有这样的儿子感到骄傲。此刻，他眼前浮现出王永洁最后一次探视后离去的背影，他心里涌起不可名状的心酸和心痛。

秋硕成了七里坡的第一位大学生，七里坡的人为之感到荣光。冉广兴说这跟前朝中了举人一样了不起。

秋硕离开七里坡了，大伙将他送到了金竹岭才止步，那依依惜别之情让秋硕一生都未能忘记。妈妈那天又流泪了，那泪是热乎乎的，泪光里微微地绽放着由衷幸福的笑意。

二

秋菊在尖山村十分勤劳，她将王金山夫妇的土地种得非常好，家里的谷仓早已装满，她和娘吃好多年都没问题，她手里种什么就会出什么。可丰收之后也让她十分焦虑，这尖山村将粮食卖出去很难，这崇山峻岭之中的农家想要去镇上赶集也须准备一天的工夫。秋菊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压根就没办法挑粮出山。她年年盼丰收，可丰收却让她更揪心，辛辛苦苦种出的粮食不收不行，收回来却又没办法囤。她也有妈妈一样善良的心，村里有三户无儿无女的五保户老人，她每年都按时为他们送去粮食，年年杀两头肥猪，三户五保户老人的腊肉，每年都足足有余，让那老人们感动得不知说啥才好，他们都默默地祝福着她。

秋菊善良、乐助的声名很快就传遍了尖山村，乡里的书记还为她送来了匾，可秋菊觉得这一切都是应该做的。她娘对女儿更感到欣慰，大伙都说魏光碧是一生善良修来的福气，有这么好的女儿。秋菊为了照顾娘，一次次地拒绝了同村王兵、王红兄妹邀约她去南下打工的机会。她心里一次次告诉自己，只要娘还在，她任何地方都不会去，她要将娘照顾好，让娘幸福生活。

魏光碧心里格外踏实了，有了这么一个女儿，她后半生可以无忧无虑了，可她时常又忐忑不安，女儿为了那份孝顺，失去好多次挣钱的机会，不能像其他年轻人那样走出大山，去外面精彩的世界生活。这可是亏欠女儿了啊。

魏光碧不止一次地对女儿讲，让她与村里的年轻人一块去看看外面的天地，可秋菊总是满面笑容地说她不愿离开娘，还说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她要陪着娘过日子。魏光碧心里明白，女儿是为了那份孝心才不愿出去的。

时间真快，一晃三年过去了，魏光碧心里因老伴去世蒙上的阴影也渐渐地淡去，脸上也泛起了红红的光泽，乡亲们都说她的日子越过越光鲜了。

秋菊已满了十七岁，已变成了水灵灵的漂亮姑娘，她这个年龄在山里已是谈婚论嫁的时候，来提亲说媒的人倒不少，都让秋菊拒绝了。这可让魏光碧心里着急起来，她暗暗地为秋菊物色好小伙子。

这一年又快到秋收的时候了，秋菊一早就去了庄稼地里，魏光碧也悄悄地出了门，她是去与尖山村相邻的土湾村，看一位刚从部队复员回来的年轻小伙子，这小伙子叫李长生，是尖山村支书汪海的远房侄儿。

汪海介绍说，李长生在部队当了五年兵，还是个技术兵，会开车和修车，准备回家讨了媳妇就去南方城市，到他战友开的一家汽车修理厂干活儿。家里去年还盖了一幢新房子，本人和家庭条件都很好。

村支书汪海对秋菊印象不错，就把秋菊介绍给了自己的侄儿，还说魏光碧以后可以随秋菊一起到土湾村去过日子，因为土湾村的地理条件比尖山村好多了，魏光碧心里也很满意这门亲事，就与汪海的老婆一起去了土湾村。

晌午后，秋菊回到家里没见到娘，她屋前屋后找了好几遍都没找到，一下着急起来，听别人说娘串门去了，心里才踏实下来，吃了午饭后又去后山的庄稼地里了。

可当她傍晚从庄稼地里回家时，天已黑下来了，娘仍然还没回来，她这下可有点着急了。她在四周大声地呼喊着，娘一点回音都没有，她心里顿时焦虑不安起来，可又不知往哪个方向去找娘，无助地在四周一次又一次寻找着，呼喊着。

天黑了好一阵，她才无奈地去找队长赵兴生，让他想办法帮忙找一找娘。

那天，魏光碧与汪海老婆在土湾村侄儿家里吃了午饭后，那李长生给他们讲了好多部队上的事。原来这小伙子在部队里还获得几次二等功和三等功，看上去就是一个踏实可靠的好小伙子，魏光碧心里很是欢喜。李长生还说了准备去南方做工的打算，更让魏光碧心里有了一种可靠感，她为秋菊能找到这样的对象而高兴，她猜想着秋菊这次肯定会满意娘为她找的婆家。

她们拉话的时间很长，不知不觉地太阳已偏西了，魏光碧才想起了要赶回尖山村，李长生和他爸妈留她住一宿，可她怎么也不答应。她说走时没有告诉女儿去哪儿了，今晚不回去肯定会让她着急的。

在魏光碧的坚持下，汪海老婆只好陪着魏光碧往尖山村的家赶去。

从土湾村到尖山村还有二十多里的山路，李长生想送她们回家，魏光碧生怕给未来的女婿添麻烦，说啥也不让他送。

一路上，魏光碧心里兴奋地想着秋菊出嫁时的情景。她一定要办得热热闹闹的，不能让村里的人小看了。

秋菊这些年让她的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她心里甜着呢，她们母女俩的感情已经相融了，相互间的那份关爱甚至超过了好多的母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