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贺绪林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7
|本章字节:9882字
想当初媒人给望龙提这门亲时,他就有点不美气。女方娘家是个小户人家,跟他家不门当户对。但他看中了喜凤的长相,鼻是鼻眼是眼的,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徐家的儿媳就该是这般模样。俗话说:心疼(漂亮)的媳妇传三辈后人。他认为这话十分在理。酸面蒸不下好馍,瞎马怎能下出好马驹?
逃离徐家,墩子慌不择路直奔北边,直到听不见后边的枪声和追喊声,这才放慢了脚步。出了一身的冷汗,夜风袭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右臂的伤也剧烈疼痛起来,刚才打斗时倒没觉得怎么痛,这会儿痛得钻心。还好只伤了皮肉,没伤筋骨。他撕开衣襟把伤口包了包。这时他的心完全定了下来。想想今晚这事失手全怨自己心不狠手太软。偏巧徐云卿的儿媳是自家对门的喜凤,这让自己如何下得去手!看来罗玉璋今晚命不该绝。再想想喜凤为救他逃离虎口连命都舍得出,她根本就不像徐云卿说的那样是个贱女人坏女人,反而是个难得的好女人。不知她现在是死是活?想到这里,墩子心头压上了一块石头,眼里又有泪水涌出。他一把抹去泪水,觉得今晚自个儿太婆婆妈妈,不像个男人。
罗玉璋没有死,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墩子想,先暂避几天,待风声过一阵再谋出路。他打定主意,决定去北山一个表叔家躲几天。父亲在世时,曾带他去过表叔家几次。依稀记得表叔家住在一个土沟沟里,沟里有二三十户人家,村名叫彭家崖。
天色大亮,墩子进了北山。说是山,却没有石头。这一带是台塬地貌,比关中平原高出百余米,关中人便称这一带为“北山”。台塬沟壑纵横,满目都是黄土,村堡都在向阳的坡坎上,大多依崖打窑洞居住。几经打问,墩子找到了彭家崖的表叔家。表叔表婶都已认不出他来,他便说出父亲的名字。表叔十分惊喜,上下仔细地打量他,半晌,说道:“是墩子是墩子,出息成人啦。你爹你妈也该放心啦……”说着,用手背直抹泪。他的鼻子不觉也酸楚起来。
山里人诚实厚道,热情好客。当下表婶端来热汤热饭让墩子吃喝。表叔看见他的伤臂,惊问是怎么啦。他说不小心摔伤的,表叔常钻沟爬坡打猎,懂得一点医道,当下拿出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来。揭开胳膊上包扎的衣布,表叔眉头皱了一下,惊问道:“枪伤?”墩子没有吭声。表叔不再问啥,重新拿出两样药来,给墩子上上,包扎好伤口。
住了几日,墩子心里慌慌的,坐卧不安。表叔以为是招待不周,连连向他道歉。他看出表叔是个耿直忠厚之人,便除了心中的疑虑,直言相告,说是刺杀罗玉璋为父报仇未遂,反而中了姓罗的一枪,跑到山里来藏身,不知这几日外边风声紧不紧?
表叔果然耿直豪爽,说道:“你娃有种,是你爹的好后人!姓罗的那狗日的是个大瞎熊,把西秦的人祸害扎咧,三岁娃娃都盼着他死哩!叔是个笨人,帮不了你啥忙,打探个消息也许能行。”
墩子脸上有了喜色:“叔,那你就出山探探风声。”
第二天一大早,表叔就去了永平镇,傍晚时分带回了消息。镇里的人议论纷纷,说是土匪抢了徐家,罗玉璋抓土匪时左肩受了伤,已回了县城。徐家的儿媳是死是活没有人说,不得而知。
墩子听后,默然无语。又住几日,他心又不安起来,自知表叔家不是久留之地,决意要走。表叔拦住他,说是这几日风声还紧,不能出山。现在整个西秦县都贴了通缉他的告示,悬赏五百银洋捉拿他。万一出个差错,表叔说他将来无颜在黄泉之下见他的表哥。再者,墩子的枪伤还未痊愈,还需将息几天。
表叔的话言之有理。墩子虽然心焦,但还是依了表叔,暂收了要走之心。
五六天后,墩子的枪伤基本痊愈,胳膊也运动自如。他决意要走。表叔见拦他不住,便问他准备去哪里?他说,西秦县他是不能再呆下去了,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其实,到底去哪里,他心里也没个准谱。表叔帮他出主意:“我大女子嫁到了山外,阿公是个教书先生,学问很深。他走南闯北到过不少地方,见多识广。不妨请他帮你出出主意。”
墩子心里一动,又存疑虑:“他人可靠么?会不会把我的事说出去?”
表叔一拍胸脯:“你放一百二十个心!那人脾气耿直得很,为人最讲义气。只要谁信得过他看得起他,他把心都能给谁掏出来。”
墩子说:“那就麻烦叔把他请来,我不便去他家。”
第二天,表叔请来了亲家翁。教书先生果然气度不凡,一身青布长衫,面目清癯,留着长须,戴一副无框水晶平镜。墩子上前一揖,恳切地说道:“老叔,我如今是落难之人,想请老叔替我出个主意。”
教书先生说:“你的事你表叔都给我说了。不知你有何打算。”
墩子说:“我现在是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投。”
“这个我知道。我是想知道你往后有何打算。”
“罗玉璋杀死我爹,烧死我娘,又打我一枪,我与他不共戴天。请老叔教我一个报仇的法子。”
教书先生打量着墩子,沉吟半晌,说到:“观相貌,你不是个平常之辈。”
“老叔抬举我了。”
“不是抬举你,我是实话实说。”教书先生呷了一口茶,慢慢捋着胡须,言道:“不过,我劝你还是改了这个主意的好。”
墩子忽地站起身,变颜失色地问:“为啥?”
教书先生并不理会墩子的激动,依然悠悠地说:“罗玉璋是一团之长,握着兵权手中有枪。今后他可能还要升旅长、师长,就是不升官,现在这个职也不至于有人撤了他。你一个平民百姓能杀了他吗?就拿这次来说吧,你身怀武功,也只是砍了他一斧头,可差点丢了性命,四处躲藏,没个立身之地。”
墩子说:“老叔说的都对,我也仔细想过。可罗玉璋那贼熊做事太凶残,不报杀父亡母之仇,我枉为男子汉!老叔不要劝我,我的主意铁定了,今生今世非报此仇不可!请老叔教我一个报仇的法子。”说着,跪倒在教书先生面前。
教书先生急忙扶起墩子,轻叹一声。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教书先生捋着胡须说:“既然这样,我说个法子,但不一定是好主意。”
“要报此仇,手中必需有枪。现在这个社会手中有枪的有两种人,一是匪二是兵。你爹就是因匪而死,当土匪不可取,不可取啊……”教书先生说到这里,连连摇头。
“老叔是让我去当兵?”
“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当兵也不是上策。可你一定要报仇雪恨,那就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不知哪里有军队?”
“咱陕西境内现在有两种军队,一种是国军,一种是红军。”
“国军咋样?红军咋样?”
“国军是政府的军队,归蒋委员长管,算是正牌。红军归共产党管,在陕北的延安一带,为首的人叫刘志丹。听说去年又从南方的江西来了好多红军的人马,闹腾得很红火。”
“罗玉璋算啥军?”墩子问。
“保安团算是国军。”
“那我就投红军,打他狗日的!”
教书先生沉吟片刻,说:“你信得过我,我就替你出个主意。”
“看老叔说的,我要信不过你,还能请你来么!”
“那好,你听我说。红军远在陕北,详情咱不知道,一切消息都是听说来的。那边也没有咱们认识的人,没个引荐人,不知道人家能不能收留你。再者说,国军也不都是罗玉璋那号的。岐凤县住着国军的新二师,那可是正儿八经的正规军,师长是咱西秦李家集人。我舅家在李家集,我幼年时在舅家上学,跟他同过学,坐过一条板凳趴过一张桌子。他小名叫狗剩,大号叫李信义。他跟我有些交情,我写封引荐信,你拿上去投他。”
墩子十分感激,一揖到地:“太谢谢老叔了!”
当下教书先生铺开纸,提笔在手,写了一封引荐信交给墩子,再三关照:“叔看你是个有血气的汉子,到了军队好好干,干上个一官半职,好为你父母报仇雪恨,也好为十二万西秦人除此大害!”
墩子再三谢过教书先生。次日便辞别表叔一家去投新二师。
罗玉璋出身富家。襁褓中的他虎头虎脑,很讨人喜爱。他父母给他起了个别致的乳名——蛮蛮(关中方言:乖、机灵、漂亮之意)。蛮蛮的父亲治家严谨,信奉这样的理:“穷不离猪,富不离书。”蛮蛮长到七岁,父亲就送他进了学堂。可他看着机灵透顶,却念不进去书。一本《百家姓》、一本《三字经》念了两年,却背不全,为此挨了先生的板子还要挨父亲的巴掌。一次教私塾的吴老先生命他背诵《三字经》,他结结巴巴地背道:“人之初,性本善。狗不叫,鸡不……”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吴老先生在他头上打了一戒尺,说道:“罗蛮蛮,你将来要能有出息,就把屎往我的街门上抹!”
几年后罗家突遭变故。夏日的一个晚上,一伙土匪突然闯入了罗家,拿住了蛮蛮的父亲。他父亲视财如命,被土匪活活烧死。父亲死后,没有巴掌管教他,母亲生性心软,为人良善,管他不住。他便不再去学堂念劳什子书,跟上一帮哥儿们弟兄整天价习枪弄棒。长到十七岁便投了县上的保安队,当了一名团丁。
保安队的主要任务是维护地方治安。扰乱地方治安的除了土匪也没别的因素。一次,一股土匪到县城来抢钱庄,被保安队围住了。双方打得十分激烈,子弹像飞蝗似的满天乱飞。是时,罗蛮蛮二十啷当岁,年少气盛,血气方刚,冲到最前头。那一仗保安队胜了,打死了土匪头子杨大头。后来论功行赏,罗蛮蛮当上了小队长。大小是个官儿,罗蛮蛮觉得“蛮蛮”这个名字太土太俗,便起了官名叫罗玉璋。
又过几年,罗玉璋当上了中队长,老婆也娶了两房。后来罗玉璋的中队围住了威震一方的土匪头子杨豹子,并击毙了杨豹子。他威名大震,深得上峰的赏识,升任西秦县保安大队长。此后不久,保安大队改为保安团,罗玉璋便是团长了。
罗玉璋生性刁钻,脾气十分暴烈乖戾,官一大脾气也越发地见长。时逢乱世,枪杆子治世,保安团长的话比县长的话还管用。加之当时西秦的县长是个老儒,胆小怕事,凡巨细之事都交罗玉璋处置。这样一来,罗玉璋便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西秦人不知中国有个蒋委员长,却都知道罗团总的威名。
保安团团长不能说不是个人物,不能说没有出息。罗玉璋任保安团长的当天下午就骑马带着卫队去找教私塾的吴老先生。来到吴老先生门前,他并不下马,令卫兵喊出老先生,用马鞭指着老先生喝问:“你可认得我么?”
吴老先生眯着眼说:“你不就是那个狗不叫鸡不的罗蛮蛮么。”
老先生话刚落音,众人哈哈大笑。罗玉璋恼羞成怒:“你认得不错。我今儿个当了保安团长算不算有了出息?”
“算吧。”
罗玉璋冷笑一声:“你还记得当年说的话么?”
老先生闭目不语。罗玉璋一挥手,几个团丁提着屎尿桶,把满桶的粪便泼到了老先生的街门上。罗玉璋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世无英雄,竖子成名……”老先生言罢,吐出一口热血,一头栽倒在地……
当了官就有了权势,罗玉璋的嗜好便也广泛起来。玩女人抽大烟赌银钱是每天都有的事,有时心血来潮,就去玩玩过堂审案的把戏。他审过好多桩案子,但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一个偷鸡案和一个偷牛案。
那两个案子是同时审的。四个原被告被带到罗玉璋面前,罗先审偷鸡贼。
罗拍桌问案:“你平日都用啥法子偷鸡?”
偷鸡贼答:“小民把缝衣针用炭火烧红弯成钩,再把诱饵扎在钩上,用细麻绳系牢。鸡吞吃诱饵进了肚里,就可像抓鱼一样抓住,叫也叫不出声来。”
罗骂道:“你狗日的比梁山的鼓上蚤时迁本事还大!西秦的民众都如你一样狡猾刁钻,那还了得!”说着,一挥手。
这是杀人的信号,偷鸡贼当即被拉出去枪毙了。
接着又审偷牛一案,问的却是丢牛者。
罗问:“你的牛在哪达丢的?”
丢牛者答:“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