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智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7
|本章字节:15908字
农业社的农活虽然初七日就开始了,可终究是新正上月,年气还在,初十应付过乡上的检查团,就松懈了。加上元宵节又马上到了,在这个传统的闹社火的节日里,又是建社头一年,田光明觉得没有理由不闹得更热闹一些。可是还没等他出面,各组社员都自发地敲锣打鼓闹腾起来。领头的大都是原“自乐班”的几个热好家。四组田志忠、田天合,一组田秉文,五组李国安,三组、二组都有人。田光明暗暗高兴,就宣布放假三天,以示支持之意。田志忠就和李国安、田天合、田秉文商议说,咱们村历来社火有名气,四九年开国大典在区上咱的柳木腿还得过奖哩,这回要闹就要闹得像个样。田天合说,那就还出高跷吧,村上有现成的柳木腿,会踩的人也多,不费事,拾掇起来容易。可李国安和田秉文都嫌出高跷太平常了,说要闹就闹美,还是出芯子,咱们村的芯子更是一绝。田志忠说好!出芯子就出芯子!因为出芯子要的人多,材料多,排场就大了,没有社里的财力物力支持不行,大家便把田光明、田万胜请了来,要他们当总头儿。田光明连连摆手说:“我不行,我不行,大家闹社火,我全力支持,我社里事多,顾不上,让咱民兵连长田万胜同志参加。也不是什么头儿,给你们跑跑腿,办个后勤吧。”大家就一致推举田万胜当社火头。田志忠立即向田万胜建议,非得学校李嘉宝老师给咱主持文案不行。出芯子就讲究个社火文哩,社火文闹不好,社火就出不好。田万胜说:“那咱们都到官房子走,国安你给咱把李老师请来,咱们商量商量。”李国安便去了。
李嘉宝听说要出芯子,十分高兴。他是个好舞笔弄墨的人,在学区里也算个才子。他曾把全梁山县各个村子里历代出社火有名的社火文收集来抄了一个大本子,这回就从书柜里翻出来,夹在腋下跟着李国安来了。他一进门,田万胜就笑着说:“李老师来了,快坐下。”田志忠、田秉文、田天合都站起来给李嘉宝让座,说:“李老师,咱们打划过十五出芯子,请你给咱坐文案编排故事儿哩。”李嘉宝四十出头年纪,高个头,穿一身黑丝布制服棉袄,白白净净的国字脸,戴一副玳帽架水晶石眼镜。他笑眯眯坐下说:“行呀,可不知我能不能胜任。”田志忠说:“李老师不胜任谁胜任呀。”指着田万胜说:“咱民兵连长是总头儿。”又指着田天合和田秉文说:“我们几个给咱跑腿干粗活儿。”李嘉宝说:“大家信任,我就尽力而为吧。这社火文可是编的人多,能编好的人少。就咱梁山县六七个大村子出芯子的有名的社火文,从前清、民国到解放后,我这里也抄下了十五六个。”便展开了拿来的大本子说:“看,这儿有抗日战争时期,当时县参议员王允之先生为沟北撰的社火文,总牌是‘花之大观’,分牌分别是杏花、桃花、莲花、兰花……借这几样花的特性,巧妙地讽刺国民党消极抗日,积极***。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吏治更加腐败,政治更加反动,当时万泉村的党养浩先生为本村撰的社火文,头一天的总牌是‘庆祝胜利’,对联是‘田间乘此闲暇,偶尔逢场作戏;春酒难浇块垒,不妨信口开河’,第二天的总牌是‘化行北国’,对联是‘春风集权山河外,人在特务雨露中’……”李嘉宝还要往下念,田万胜笑着说:“好!好!党养浩先生是大学问人呀,人家当过大学教授么,当然编的好了。李老师,我看你肚里的物事也不少,今回你们别省力气,争取超过他!”李嘉宝笑了,说:“咱不敢说超人家,只要不给大家丢丑就偷着笑哩。我笨想,咱们这回是建社后头一年闹社火,必得突出集体化优越性这个精神。”大家同声说:“对呀,对呀!任务交给你了,你想着编排吧。”田万胜又说了些别的有关事项,大家就散了。
第二天天一亮,田万胜就召集五个组的组长布置了任务。早饭一过,凡是村上的能人、巧手,都来到了做学校的田家祠堂大院子里,有的收拾芯子,有的装扮骡马车,有的剪纸扎,有的缝衣相。数十个男女,各执其事,紧锣密鼓地忙活起来。田万胜和田志忠他们原打算突击三天,正月十四日开场,十五、十六热闹三天。谁知因多年没出芯子了,虽说过去出芯子时制的行头原物还在,却都破烂不堪了,需要重新修理,所以大家虽日夜加班争分夺秒,到十四日也未能收拾就绪,只好推迟到十五这一天开场。
正月十五这天天气晴和,一吃过早饭,放在麦场上的锣鼓早就咚咚锵锵敲了起来。天不晌午,外村来看热闹的,有姑娘媳妇相伴的,有儿女搀扶老爹妈的,熙熙攘攘,挤满了整条街巷。那些卖元宵、糖果的,卖灯笼、手花、炮仗的,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各具特色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更有许多大人、小孩,好奇地挤在正在里面装扮的紧闭的学校大门口,从门缝里往里窥探,并传递着一些预先得到的信息。可是直到午饭后三点多,学校大门才开了。随着“轰隆轰卤的三眼铳声,在浓烈的火药味和团团硝烟之中,打扮得五彩缤纷,富丽堂皇的总牌芯子,才由八个壮汉抬着,颤巍巍地出现在众人眼前,锣鼓车和三眼铳轰鸣着在前开道。那装扮得又精巧又奇险的分牌芯子,花枝招展,绣带飘飖,忽忽悠悠地行进在巷道上。观众们如潮水般跟着芯子拥挤着,奔跑着,欢叫着。时有小孩被绊倒了尖声哭叫的;也有妇女被人踩了脚怒声相向的;还有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为护自家人,互不服气,要动拳打架的。而多半人都被芯子上扮的戏文迷住了。啊!看那朵云上站那个碎娃多玄啊!啧啧!那喜鹊翅膀上还站个人,不知人家咋弄上去的呀!
有道是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今天这三四百号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一位四十开外的男人,穿一身灰色中山装,戴一副竹叶青眼镜,也跟着芯子不离。他不是别人,正是北沟乡完小田东京班上的班主任老师郭益民。他也是个语文老师,能写文章,更爱挑剔别人的文章。今天,他看那出的总牌上大书“集体化道路”五个大字,上下对联是:“翻身农民心向共产党,贫下中农紧跟毛主席”。认得是李嘉宝的手笔,便暗暗发笑:“这老夫子倒能配合形势,只是太直露了点儿。”再看那头一个分牌写的是“必由之路”,芯子上扮的是孙悟空脚踩祥云,肩扛芭蕉扇领头,唐僧、猪八戒、白龙马、沙和尚随后,又微微点了点头;第二个分牌是“胜利之路”,扮的是邓艾度阴平故事,他又摇了摇头;第三个分牌是“幸福之路”,扮的是织女牛郎过鹊桥。郭益民不由笑出声来:“哈……连《天河配》戏本都拉出来了,路这个题目宽得很嘛,这老夫子咋越做越窄了。”又看那对联也不出奇,就不再看了,挤出人群,拐进南巷里,朝李嘉宝家走来。走到半巷碰见了李嘉宝女人贺白妮。贺白妮认得他,笑着叫道:“你郭叔,你也看来了啊,快到屋坐坐。”郭益民说:“嘉宝在家没在?”贺白妮说:“他呀,这多日子也跟着闹社火哩,黑明给人家编呀写呀,吃饭都没个准时儿,我刚刚伺候的吃了,一放下碗就又走了。”郭益民说:“他没在我就不去了,你也快看热闹去吧。我先去去田东京家,他家在哪条巷里?”贺白妮说:“你要找东东呀,他是你的学生吧?他家在北边大巷里,他这阵儿也不在家,他当的是孙猴子,正在芯子上哩,你过来没看见?”郭益民说:“哦!那个扛芭蕉扇的就是他呵!全没认出来,那我再看看去。”便和贺白妮又来到看热闹的人群中。这阵儿,大队人马出了中巷东门,又行走在巷头的麦场上,热闹已到了高潮,三眼铳声,锣鼓声,人们的欢呼声响成了一片。可是看那空下来的巷道里,已有人三三两两地散去了。郭益民看时候不早了,又走进了巷道。他前头,有个小脚女人抱个两三岁的女孩也往巷里走,便赶上她问东京家是哪家?这女人正是吕玉英,回头打量了他一会说:“客人,你是……”郭益民说:“我是田东京的老师。”吕玉英说:“啊!是老师呀,快到屋坐坐,东京是我家老二。”便和郭益民来到一个黑漆大门前,开了虎头大门环上的大铜锁,招呼郭益民进屋坐下,就忙着找茶叶沏茶。郭益民说:“大嫂,别忙活,我不喝,我来看看东京。他上学期回来再没有到校,连期终考试都没参加,不知啥原因。明天是十六,学校就要收假啦,可要叫娃按时来埃”吕玉英满脸涨红说:“……老师,说起来让你笑话哩,不是娃不来,是咱给娃交不起面,欠灶上几十斤……”郭益民说:“这事我知道,叫娃搭半灶先上学,我给学校说说,欠的面忙后再还吧。东京很聪明,语文、算术都是班上第一名,可不能把娃耽误了!”吕玉英感激地说:“东东就是爱念书……他回来也常说老师对他好得很……这多日醒里梦里都哭着要上学哩。”郭益民说:“所以咱当大人的一定要多想些办法,不要委屈了孩子……”吕玉英连声说:“对!对!他大回来我跟他说……叫娃上学去。”郭益民又反复叮嘱一会,才告辞走了。
田志忠已在北屋盘了炕,晚上,东京、东虎哥俩在北屋炕上睡了,吕玉英便把郭益民来过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田志忠。田志忠不假思索说:“叫娃上!过这一阵子我去城里面坊找个踏面罗的差事挣点钱。”吕玉英也赶忙坐到纺车怀里摇起了纺车说:“我刚才试着称了一下,又纺下二斤多线子了,你拿上先换点粮食去。”田志忠说:“只要社里肯放我走,不在乎你锭锭尖上那点钱……”夫妻俩直说到了夜深。
田拴牢的病一天重似一天,柳穗儿天天喂吃喂喝,端屎端尿伺候,病人铺的盖的,随脏随洗,屋子里也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闻不见过重的臭味儿,村里人都夸她心底好,对得装田主任”了。可是过了二月,李六叔就不愿意为他再换药单了。柳穗儿不忍心停药,就到李六叔家缠磨六叔好赖再给他换一回单子看看。杨桂珍悄悄告诉他:“我大说啦,大哥的病不行了,嫂子你为他也把心尽到了,省下药钱让他吃好吧。”柳穗儿无法,就只好照着杨桂珍说的办,田拴牢要吃啥就给他买啥。一天他要喝醪糟,托人去北沟镇街上买,那儿没有,柳穗儿就亲自翻沟去了一趟县城。这回到城里没遇见李见正,她也没去县政府找他,回来时也掌灯时分了。在灶房热了从县城提回来的醪糟,正要给田拴牢送进屋去,却被院子里黑黑的一个人影吓了一跳。柳穗儿忙问:“谁?”那人不搭腔,直朝她走来,这才看清是李见正。柳穗儿压低声音说:“呀!你怎么来了?”李见正悄悄说:“一月多没见,我心里放不下,借天黑回来看看。”柳穗儿说:“我今日还上城去来,刚刚进了门……别让人知道了,你碰见谁了没有?”李见正说:“没有。这会子家家街门都关了。”柳穗儿把手里的醪糟碗放窗台上,赶紧跑去关了大门,回来说:“多亏闷闷早睡了……你过来,我把灶房炕扫扫,你今晚就歇这边,别让他看见你。”便麻麻利利将灶房炕扫净了,取了一床棉被铺好,让李见正上去先歇息,这才重新弄热醪糟给田拴牢端过来。伺候田拴牢喝了,又将睡在田拴牢旁边的闷闷叫醒,让脱了衣服再睡下,然后吹了灯,摸黑来到灶房炕上。李见正早等急了,一把将她拉进被窝,趴在了她身上。柳穗儿往下褪着裤子,气喘吁吁说:“见正……你不等天亮就走吧,千万不要叫人看见了,他……他快不行了,等他这儿一咽气,我……我就光明正大来城里找你……”李见正说:“到那时候我就回来,连他这个社主任接了……”柳穗儿用指头在他额颅上点了一下说:“看你这崖脑,还想吃拐枣!”两人就都脱光了,麻花似的抱成了一团。
正在做梦的田闷闷,觉得耳朵被人拧得生疼生疼,睁开糊满眼屎的眼睛,便看见爸爸正用一对深陷的眼窝瞅着他,口齿不清地说:“起……起来……叫你妈快来……”闷闷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爸爸是要撒尿。再看窗户上,老天大明了,学校娃娃该上操了,就连忙起来,穿上衣裤,溜下炕,拉下桌上的书包,往脖项一挂,站院台阶上边撒尿边喊:“妈!妈!我大叫你哩!”再叫没人应,便决定先到灶房偷个馍,拿到学校吃。跑过去掀开灶房门,却吃了一惊,只见灶房炕上有两个一丝不挂的人,正手忙脚乱地往身上穿衣服。外边披头散发的正是妈,里边那个分明是个男人。见闷闷进来了,柳穗儿用力搡了李见正一把,扯起被角盖住了他的脸,光着身子跳下炕,抓了一条裤子,就摔到了闷闷脸上,狠声道:“滚!不赶紧学校去,跑来干啥!”吓得闷闷连忙退出屋,一溜烟跑出大门去了。
柳穗儿忙又爬上炕,边穿衣服边埋怨李见正:“还说叫你不等天明就走,这下好,巷里满是人,看你咋出去!”李见正嬉皮赖脸说:“出不去就不出去了,等天黑了再说。”边说边抓住柳穗儿两个大奶头“吧唧吧唧”乱咂。柳穗儿使劲推开他说:“别……别……让我快穿上,赶紧看病人去。”临出门又叮咛:“你可不要乱跑,过会儿我得给你把这边门锁上,防着有人来了。”李见正说:“锁你就锁上,我一觉就睡到天黑了。”
吃过早饭,柳穗儿催着闷闷上学去了,田拴牢只喝了一口汤,蜷缩在炕上轻声哼哼着。柳穗儿听见田玉民打了铃,到巷里倒泔水,见左邻右舍杨桂珍、吕玉英、金牛老婆他们都和男人们一道扛着锄锄麦去了,就想今日不会有人上门来了,回来时顺手将大门关了,又来到灶房炕上陪李见正说话。两人东拉西扯了一会就由不得互相揣摸着亲嘴儿。一时欲火难耐,便脱了搂抱在一起,正缠绵间,忽听得有人拍得大门环当当响,柳穗儿吃了一惊:“谁来了!”忙将李见正推开,穿起衣服,拢了拢头发跳下炕答应:“来了,来了!”跑去开了门,只见大门口站着一对老年夫妇,正是冯村亲家马根山和他老婆。马根山有六十来岁,头发全白了,穿着对襟白老布衫,外面套个没袖黑背心,下穿泥沤的黑布裤,赤脚穿一双大口黑布鞋。他老婆是一双小脚,头顶块黑帕子,穿毛蓝有襟夹袄,黑裤筒下边用一寸宽的布带儿缠得紧紧的,臂弯里挎个小竹笼儿,上面盖块红格子单布手巾。柳穗儿忙接住她的竹笼儿说:“呀!亲家,你老两口这么早都来了!快,快进屋吧。”马根山用震耳的高嗓门说:“听说我亲家不合适,想来多日子了没得空,今日我说他妈,无论如何要来看看。”柳穗儿说:“亲家也真有心呀,人来就行了,还拿些啥呀。”马根山老婆用细吱吱的声音说:“没有啥,挖了些地地菜,蒸了几个菜馍馍,你老两口尝尝鲜儿。”便一同进了屋子。田拴牢正在被窝里呻吟着,柳穗儿揭开蒙在他脸上的被子说:“你大,冯村亲家和亲家母看你来了。”田拴牢睁开眼望了一下马根山两口说:“坐……坐下。”
本来,田拴牢四年前领养闷闷时,两家说好了互不来往,因此田拴牢从未打发田闷闷看望过马根山两口。马根山两口遵守诺言,也从来没有踏进过田拴牢门来。今天老两口登门,算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行动,显然也得到了田拴牢和柳穗儿的默许。马根山的妹子就是南巷田文兴的媳妇,马根山早听妹子说,田拴牢的病深沉了,不想人了!他死了柳穗儿根本不是给他守寡抓娃的人,最后少不下还要再嫁给老相好的,闷闷迟早得回来。老两口今天就是要借着探望病人来摸摸底儿。进屋来,马根山见田拴牢病得失了人形,不由又惊又心酸,走到炕边,捉住他两只枯瘦如柴的手,滴下泪来。田拴牢也把眼睛一闭,凄然说:“亲家……完了……算把一世活了。咱闷闷我也抓不大了。亲家今日就把娃领回去吧……”说着就淌了满脸泪,只没气力哭出声来。根山老婆也擦着眼泪说:“你大……好好叫大夫看吧,没事。我来拿了几个菜馍馍你尝尝。”柳穗儿忙说:“他不敢吃冷的,过会儿我给他弄热看吃不吃。”田拴牢望着柳穗儿说:“你把娃的衣裳收拾到一搭,叫亲家吃了饭回去拿上。闷闷到饭时也就回来了。”提到了吃饭,柳穗儿才猛地想起了灶房门还大开着,就急忙拿了锁子,过去先把灶房门锁了。她这个举动被根山老婆看在了眼里,心里只当亲家母小气,不想留他们吃饭,连忙说:“不吃饭,不吃饭,我跟他大先到南巷他姑那边转转,过会儿娃放了学再过来。”柳穗儿不由笑逐颜开说:“行呀,行呀,娃放了学我叫娃来叫你们。”马根山和老婆走出屋门,因要小解,叫老婆先等等,就大步朝屋后厕所走去。经过灶房窗台下,听见灶房里有人鼾声如雷,回头大声说:“咦!这屋里还睡着人呀?”柳穗儿腾地红了脸,忙和根山老婆搭讪着说话,装没听见。粗中有细的马根山,待小解完毕,走回来时,就想到亲家母名声不高,亲家又卧床日久,灶房里的鼾声,必有蹊跷。自悔刚才的问话太冒失了,脸上也讪讪的,拉着老婆赶紧走出大门来。
光阴如流水,闷闷被生父母领回冯村已一个多月了,这天是农历四月中旬,立夏已经八天了。天上没有一丝云彩,一早起太阳就红红的照在窗户上。卧床四五个月的田拴牢,今早一睁开眼觉得浑身异样的轻松,就对柳穗儿说:“我这阵觉得肚子松宽了,快给我做个鸡蛋让我喝点。”柳穗儿马上水煮了个鸡蛋给他端来。田拴牢狼吞虎咽地几口喝了,巴咂了一下嘴说:“香……多日子没吃的这么香……我实在在炕上睡够了,让我到外头放风放风……”柳穗儿说:“你想的倒好,自己不得动弹,我把你能挪动吗?”田拴牢说:“叫志忠去,他这两天咋没见来。”话音没落就听见田志忠在院里说:“这两天跟社里干部测了两天产,没顾上来……”说着进了屋。田拴牢望着他说:“志忠,我今日觉着有点缝儿,想到外头透透气,就是自己起不来。”田志忠说:“这好闹,只要你能支持住,我找个土车,推你到外头转转。”田拴牢说:“好,好。”田志忠出去没多大工夫,就把饲养室的土车推到了院里。他让柳穗儿往车上铺上被褥,和柳穗儿一起将田拴牢抬到车上躺好,扶起车辕说:“大哥,我推你去看看你的骡子。”便“嗒嗒”地推着田拴牢来到了本队饲养室。饲养室占的是田老四家门口的三间倒背厦房,门外一溜八个木桩都空着,牲口全部下田去了,只有田拴牢的大青骡子还在石桩上拴着,见他们来了吱吱地叫了一声。田拴牢躺车上看见了自己的骡子,眼光闪闪地说:“狗日的还认得我哩……”这时候,左邻右舍出来了几个没下田的妇女,都围过来看望病人,问长问短。田志忠怕田拴牢太伤神,没敢多停,又推着他出了巷,说:“大哥,咱再去看看你的麦吧。”慢慢朝村西瓦窑背走去。
节气已快到小满了,豌豆、油菜快熟了,小麦摆齐了穗儿,在风地里波动着,像绿色的湖水似的。到了瓦窑背地头,见田拴牢这六亩壕地麦子,越发密匝匝,绿油油,高出旁人小麦半尺,煞是齐整。田志忠说:“大哥,快看,你这六亩麦长的多赢人,昨儿个测了四百亩产哩。全组只有你这片麦产高!”田拴牢“唔”了一声,他恍惚想起了三年来自己在这儿修地挖壕,天见天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浑身是劲,不知道乏……可如今……他痛苦地抽了一下鼻子,声音空空地说:“行了……赶紧回吧。”田志忠也怕他久病虚弱,支持不了,就赶紧调回车子往回走。到门口,许多邻人都跑来帮着把他往家抬,可是等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放到炕上时,他满头满脸已冷汗淋淋,往炕上一倒就两眼翻白,不省人事了。人们惊惊咋咋地喊起来:“啊呀!老田病变了!快呀,快叫李六叔去。”田志忠到跟前一看,只见他嘴大张着,两眼发直,不由惊恐地大声叫着:“大哥!大哥!”他一点反应都没有。等将李六叔叫来时,他的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这是公元一九五五年四月十八日,田拴牢时年四十六岁。
柳穗儿并不慌乱。因为田拴牢病得久了,寿衣、棺材早给他悄悄地准备好了。午饭后,来帮忙的邻人们就拥了半院子。有给死者剃头、洗脚穿寿衣的;有打扫房屋支门板准备设灵堂的;还有拣粮食淘麦准备磨面的。到晚上,田光明、田社民、田玉民等社、组干部都来了。作为柳树街农业合作社的党支部副书记和副社长,田光明担当起了田拴牢同志丧事的主管。当晚便和丧主柳穗儿决定,明天隔一天,后天农历四月二十日为田拴牢举行葬礼。
原来田拴牢的母亲是逃难来的河南人,从来没告诉过儿子她的娘家在哪里,田拴牢也没有兄弟姐妹,这就没有了嫡系亲戚,养子田闷闷又和他脱离了收养关系,因此,为他开追悼会时,他的灵前除了站着十五位柳树街党支部的党员干部外,另外七八十位男女,就都是左邻右舍和全社五个劳动组的社员们。沟北乡党委还专门派人来送了花圈,党支部和社委会也共同送了花圈和挽联,田光明宣读了悼词,葬礼的整个过程还算肃穆而隆重。只是灵车启动时,只能听见柳穗儿一个人嘹亮而含混的啼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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