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作者:王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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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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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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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7376字

柳树街是一个低凹地形,村子北依北堰,南临南岭,西是西疙瘩地,东是东原地。出东巷口过半畛胡同,上了东原,一抹三里斜坡就到了东堡村。东原上四百亩堰坎地和东堡村连畔,都属于田东京他们一队的耕作区域。前多年“农业学大寨”修“大寨田”,全大队四个生产队曾联合在一队东原地搞大会战,出动男女数百名劳力,肩挑车拉,苦战了两冬,将其中近三百亩堰坎地修成了一马平川,东巷口的半畛胡同也没有了。如今出了巷,一眼就能望见东堡村。不过北堰下还剩下近百亩堰坎地没平完,由于后来学大寨口号不那么响了,这个尾巴就留了下来被人称作“四十亩堰”,耕作很不方便。田福全当队长前,田光荣还干过一年队长。有人曾给他说,学大寨不吃香了也罢,平整土地还是有益处的;东原上剩下的那块堰坎地,指望不上全大队再“会战”了,咱自家借冬闲闹闹,整个东原就成一片了。


田光荣动了心,想闹,他父亲田老四老汉却给他泼了瓢凉水说:“闹啥?没看剩下的那块田里有你志忠叔老两口的坟吗?当初‘农业学大寨’,凭着那股大风,遇到谁家的坟平了就平了,谁也不敢说啥。如今公家没号召,你一个小小队长,犯得着得罪人吗?”田光荣那时也因自己的队长不稳,大队有人想换他,经父亲这么一说,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的田福全就更不愿意为集体的事劳这个神了。这些情况,东京和东虎弟兄俩心里一概明白。田东京以往是顺民,并无意为父母的坟墓阻挠队上的大计划。队上真要下决心搬掉那个尾巴,他就准备和哥哥商量把父母的坟墓迁往北堰下的公坟去。田东虎的态度却不一样,去年清明节,东京正好在家,兄弟俩难得一起上东原给父母扫了一回墓。当时田东虎站在父母墓前,不无得意地说:“真玄乎呀,前几年大修‘大寨田’,我都看咱大咱妈的坟保不住了,没想到闹到这儿停住再没闹。现在形势变了,谁想再动咱家的坟可得看看咱哥俩的软硬哩!”东京只笑了笑没说话。


现在田东京自己担任了生产队长,一心想施展抱负的他,更要做个大公无私的表率,也不管哥哥田东虎的态度如何,昨晚先和队干们统一思想,决定今冬继续搞东原的尾巴工程。早晨召开社员会,大家都赞成。为了扫除工程的障碍,他打算给哥哥打个招呼,尽早把父母的坟迁了。


早晨的社员会,丁萍也参加了。散会后孩子们还没放学,丁萍回到家门口,发现上了锁的大门敞开着,急急跑进院里。她见东虎的自行车在院当间撑着,就尖声叫着:“老田,老田!”田东虎走到屋门口,朝她露出一张笑脸来。丁萍红着脸说:“我说谁把门开了,你是才回来?”低头进了屋。东虎顺势抱住她,抚摩着她的短发说:“打早锁门干啥去了?”丁萍紧贴在东虎怀里说:“队上开会哩么……”东虎说:“哦!你也去了?”丁萍从东虎怀里挣出来,拢拢被他弄乱了的鬓发说:“他开会我本来是不去的,可上回去沟北赶集,见了侯三民书记,叫住我说了半天,劝我不要跟你兄弟‘内战’,说是铁打铁,蚀的铁!他答应年下民政局来了照顾款,他想办法给咱留一份,权当是给我的医药费。我见堂堂公社书记把话说到这儿了,不看僧面看佛面……”


东虎说:“你还是心太软。侯三民也见过我,可我就没认他的簧!不是我认死理,狗东西敢打你,太亏了我的心啦!”丁萍说:“还有件大事没告诉你哩,人家为落好干部名声,要把你大你妈的坟刨了,修东原那一绺地呢!”东虎说:“啊?这是真的?”“刚刚开会说的,还能有假!”东虎“咚”跺了一脚,震得桌上的暖水瓶、茶缸铮铮响,大骂:“不要脸!真不要脸!旁人都不忍心这样做他做哩,咱大咱妈算把好货要下了!”


田东虎正大骂着,田东京走进门来,叫着:“哥,哥!”东虎看也不看他,挥着胳膊大声道:“谁是你哥哥?我没有你这个兄弟,父母亲也没有你这个儿子!”东京黑脸膛红红的,额头上晶莹着汗珠,说:“哥,嫂!你们对我心里有气,我知道。我初当上队长,沉不住气,有些做法就是不对,我承认……可这回为修东原的地,不迁咱大咱妈的坟,实在是不行呀。”田东虎照着田东京的脸啐了一口,又“啪!啪!”给了两巴掌,咆哮如雷:“滚!滚!滚出去!再不要进我的门!六畜不如的东西!”东京被打得眼冒金花。丁萍赶紧闪进屋里,隔着窗户说东虎:“老田,你犯得着生恁大的气吗?是你大你妈,难道不是他大他妈?人家能做出,你着啥急哩,谁出的主意谁请土工出钱就是了。”东京捂着脸负气说:“好!我起的事我料理,一文钱不要你们负担!”说罢转身就走。丁萍得意地说:“老田,你再别管了。你回来买下菜了么?我给你做顿好饭,吃了在家好好歇你的。他有钱让他独自个拾番去!”田东虎绷着脸想了一会儿说:“不行!他东京算什么东西!我认他他是我兄弟,不认他他就是老八的孙子,有啥资格动老人的坟?”已经走到灶房门口的丁萍听东虎这么说,惊讶地转回身来说:“老田,你不借枕头睡觉,放着自然找不自然!”田东虎拍了下桌子说:“我今回就是要专门臊他娃的皮!我独自个迁坟,我要把亲戚朋友满请来,杀猪叫乐人给父母过个大事,还要给父母立个碑!就单单不要他一家子!”


田东京回到家时,梁招娣早把饭做好了。文君、文兵、丫丫放学回来都饿了,等着他回来吃饭。见他进了院子,就齐声欢呼起来:“咱大回来啦!吃饭吃饭快吃饭!”梁招娣舀了五碗小米稀饭,用盘子端到屋里炕沿上,孩子们一人抢一碗,吐噜吐噜喝起来。剩下大老碗,田东京就端上了。梁招娣朝他脸上望着说:“你到老屋见了咱哥啦?”东京说:“见是见了……”“你哥俩没说到一块?”东京苦笑着说:“甭提了!还没进门,就听见他跳着脚骂我。我进去向他解释,话没说完被他给了两耳光……”梁招娣心疼地摸着东京的脸说:“呀!怪道我看见你左边脸又红又肿的。好啊,就该叫哥打两下!”东京说:“这下给嫂子把气出了!可她还不知足,在旁给哥帮腔说,谁出的主意谁迁坟,谁花钱。我赶紧说,能成,我出的主意我迁坟,我出钱,不要你们一分一厘……吃完饭我马上找人就动工,你晌午准备五个土工的饭。”梁招娣一听就愁上来了,说:“唉!看这要当个好队长难不难呀,八字没见一撇,闹的嫂子没了哥没了,还倒贴了二百元医药费。如今又要独自个花钱迁坟,把宁夏挣回来的钱花完还不够哩!”东京说:“别说多余的话,现在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是刀山也得上!”


夫妻俩正说话,李兴邦走进门来,两口子忙招呼他进屋坐下,梁招娣就要给他舀碗饭。李兴邦摆摆手说:“别,别!我也是刚刚把碗放下。公社机耕站打发人来叫今日就去接机子哩。东京你吃毕了,把队上的事安排一下就去吧。”东京说:“行!队上的事还有张美丽、田光荣他们哩,误不下。只是我打算今日动工迁我大我妈的坟哩,既是这,迁坟的事推迟到明天也行。”李兴邦说:“我看见你哥回来了,你这回一定要向你哥低个头,迁坟的事让你哥先安排一下。”梁招娣说:“再别说了!我哥这回可把他兄弟当成仇人了!东京刚才找了回他,人家不但不管,还搧了他两掴!”李兴邦说:“啊!他是干公事的文化人,咋是这号脾气?我待会儿见见他。”


田东京放下饭碗,骑车去了公社机耕站。李兴邦从东京家出来,正要去见见田东虎,半巷里遇见田百亮、田广森、田学农、田六斤四个年轻小伙子掮着锨镢,叼着纸烟,嘻嘻哈哈地迎面走来,向他打招呼:“李支书,吃饭啦?”李兴邦笑说:“吃几时的饭?早饭已过,午饭未到。你们干啥去?”四个人齐声说:“迁队长家老人的坟去。”李兴邦诧异说:“东京今日有事没在家,谁领你们?”“有老大哩,今回是水电局田会计主事哩!”李兴邦喜出望外:“是田东虎请的你们?”“没假,一人还发了一盒‘宝成’哩!”田六斤和田百亮就掏出上衣兜里的纸烟盒,抽出一支向李兴邦递过来:“李支书抽一支。”李兴邦用手一挡说:“不要,我不抽那个,给你们下苦人的,你们把瘾过饱,到地里美美地干!”望着他四人呼呼啦啦出了东巷口,李兴邦高兴地想着:“田东虎到底不是一般人,说不管只是嘴上的气话,事实上他比东京的行动还快哩。”他就不找田东虎去了,因走到了田所有家门口,忽然想到有话要给张美丽说,就走进大门,在院子里高声叫:“张美丽,张美丽!”张美丽尖声答应着,撩起屋门上用五色布头拼接成各种图案的花布帘儿,探出身来说:“李支书来啦,快进屋里坐。”李兴邦进了屋,见炕沿上还坐个女人,却是丁萍,就笑着说:“哦!田会计夫人也在这儿哩!”向她跷起大拇指,“哦,你和田会计两口真是明白人呀!这回迁老人的坟,我还只怕你们有情绪,没想到你两口姿态这么高,已经把人打发到东原去了。这就是对东京的最大的支持呀!佩服,佩服!东京也会在心底里感激你这个嫂子哩!”丁萍满脸涨红,站起身往外走着说:“李支书不愧当咱大队的一把手哩,真会说!可你的夸奖我们可担当不起。不是我们爱劳这个神,爱花这个钱,实在是被人欺侮到这地步了,不迁坟有啥法子!你快坐下说你们的事吧。”她说着就出了屋子。李兴邦怔了一下,望着她的背影说:“别发牢骚啦,回去给下苦人把饭做好。这是给当家人行孝哩,要有酒有肉!”


张美丽送走了丁萍,回到屋里,边张罗着给李兴邦沏茶边说:“李支书,你听见丁萍说的啥话呀!东虎今回是独自个迁坟,全然是和东京赌气哩!不是队上定下迁一个坟补贴一百斤小麦、五斤清油吗?丁萍刚来是说,他们不愿意见东京,叫我给她批条子领东西哩。”李兴邦说:“怪道我听出她话味不对么。没看东虎国家干部,到家里才是个软蛋,满叫婆娘摇了闷葫芦了!”又说:“美丽,你别泡茶了,天凉,我不喝。”张美丽就放下手里的暖水瓶,拉抽屉取出一盒“大雁塔”,说:“不喝了,你吸烟。”李兴邦接住烟盒,抽出一根,用打火机点着吸了一口,却有一股霉味儿,就知道是田所有从省城拿回来专门为招待人的,放的时间长了,变了质了,便故意咳嗽了几声,把烟头掐灭说:“不吸了,不吸了,这两天喉咙疼。美丽呀,东京今晌午去沟北接拖拉机去了,他兼任了咱大队的机耕队队长,事情一多,你的担子难免就重了,你可要有个精神准备呀!比如今冬东原上平整土地的工程,你和队上其他干部就要多操些心,多跑些路哩。”张美丽脸一红,说:“李支书,我是见东京才干上……其实所有早说冬闲了,叫我到他那儿去呢。”李兴邦连忙说:“成,成!去你就去,还能不让你们夫妻团聚团聚。不过你在家一天就要好好负责一天。”张美丽说:“那还用说,我就是想帮帮东京才迟迟没去呀。”李兴邦说:“我们张美丽同志真是好样的!”顿了一下又说:“美丽,东虎和东京还较着劲,东京今天又不在,你是不是过去给梁招娣说说,叫她马上去他哥他嫂那儿帮个忙儿,和解和解?千万别叫两兄弟越闹越僵,影响东京的工作。”张美丽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呢,我马上就过去。”于是,张美丽送李兴邦出来,直奔田东京家去了。


傍晚时分,田东京从公社很神气地接拖拉机回来了。李兴邦、马林周,各队队长和一、二两队男女社员们都兴高采烈地站在南巷口等着。张美丽和二队队长田高弟将一个大红缎被面搭在车头上,又“噼噼啪啪”放起了鞭炮,司机小梁才驾驶着已经擦拭得瓦蓝瓦蓝的55型在众人的簇拥下,在鞭炮散发出的带着浓浓火药味的烟雾中,缓缓地开进了大队部大院里。田东京和小梁跳下司机楼,手拉手走进了大队部办公室。各队队长都跟了进来。李兴邦热情地和小梁握着手,并介绍他和各队队长认识。然后,大家围坐在办公室桌旁,一边喝茶吸烟一边拉话。李兴邦首先对小梁同志随机来到柳树街这个穷队当司机表示欢迎和感谢,并希望小梁同志在今后一年时间内能多带几个徒弟,给柳树街多培养几个拖拉机驾驶员。小梁望着马林周说:“这没麻达!我姐夫是柳树街的大队长,我到柳树街就跟回到自己村是一样的,一定要努力工作,不辜负领导们的期望。”李兴邦又向马林周说:“马队长,我的意思,借大家都在这儿,四个生产队各推荐一个青年,让小梁从中挑选两个人当助手,学开拖拉机。”马林周被架空了,心里有气,表面不露,淡淡地说:“行么,都推荐吧。”田东京说:“这件事儿很重要,一定要推荐精干的,有文化的。我们一队是田学工。”于是二队田高弟报了田跃进;东堡那边的三、四两队报了马长安和马文强。李兴邦说:“东京,你把大家报的这四个人都记下,明天吃过早饭叫他们到大队部集合。”又转向小梁说,“小梁,你到时候来认真挑选两个最满意的。”小梁连声说:“好!好!”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围在院里看拖拉机的社员们都散去了。李兴邦站起来说,“大家再没啥意见咱就散伙吧。我今晚招待小梁同志。”马林周说:“不用啦!小梁跟我去。”小梁也说:“李支书不麻烦啦,我就跟我马哥过东堡去。”于是大家都散了。


李兴邦和田东京走在最后,他把田东虎今天已经请人开始迁坟的事告诉了东京:“你家里有事,明天选拔学徒的事我和马队长来安排,你别来了。”东京说“能成”,就急急朝家走来。


田东京走进院门,见灶房里灯火通明,烟气腾腾,梁招娣还在灶房里忙碌着,听见丫丫哭喊:“我的!我的!”文兵尖声呵斥她:“给佳佳,给佳佳!”东京心里一喜,知道是出嫁到南洼的妹妹田迎春带着小外甥佳佳来了。他快步走到灶房门口,就见田迎春正抱起坐在地上哭的丫丫哄着:“丫丫,我娃不哭!文兵另取个饼子给娃。”抬头见东京出现在门口,又忙招呼:“二哥,你回来了?我嫂子说你又当了大队机耕队队长,今个接机子去了。机子接回来了没有?”东京得意地说:“回来了么,你们没听见村头响鞭炮?机子进村披红戴花,两队男女老少都欢迎哩!”正在锅边烙着柿子饼的梁招娣,热得红脖涨脸,用袖子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说:“先别夸了。迎春,快拿个大碗来盛着,你和你哥端到那边屋里趁热吃去吧。”东京就抱起佳佳亲着她沾满柿子饼的脸蛋,让她叫舅舅。


田迎春一手抱着丫丫一手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柿子饼和东京来到隔壁屋。文君、文兵哥俩早抢先跑进屋拉亮了电灯。迎春放下碗,先给文君、文兵一人散了一个,取出一个递给东京说:“二哥,快吃吧。我二嫂烙得真香!”东京坐在炕沿上,咬了一口饼说:“迎迎,你把丫丫放下也快吃吧,别管他们。那些个饿死鬼不知饥饱,给多少都要。”又说,“迎迎,你有成个月都没来了。今日咋又有空了?”迎春红着脸说:“一天真是穷忙穷忙的,今个是大哥说要翻埋咱大咱妈,传示话叫我帮忙哩。”东京说:“咱哥的脾气真怪,早晨我找他说这事,他还蛮耍脾气,说他不管,不知咋又想通了……你女婿在家干什么?”迎春说:“金声今个有事,说他赶黑到,还没见人……”


兄妹俩边吃边说,梁招娣又递来一大碗。迎春忙站起来说:“二嫂,别做了,够了。你也快坐下吃吧。”


梁招娣说:“我们常烙柿子饼哩,你和咱佳佳吃好。我晓得你自小爱吃这个,专门给你做的。”迎春笑着说:“小时候就跟丫丫、佳佳一样,好的吃个死,瞎的死不吃;也常为吃啥跟我二哥闹仗哩!”大家哈哈笑了一阵,东京就说:“过会儿,我和你二嫂都到老屋去看看。”梁招娣听了,忽地变了脸,委屈地说:“要去你去,我没脸去了!晌午你刚走,张美丽来给我说,哥叫了人动工啦,我赶紧跑过去看,没想热脸碰了个冷尻子!哥和嫂一口腔说他们独自个给大、妈过事,不要咱参加,差点没拿鞭子把我赶出来!”东京惊讶地说:“都是大和妈的儿女,他凭啥一会儿说不管,一会儿又要独自个过事?”梁招娣说:“说你是忤逆!说为了你自个往上爬,不顾老人的阴魂不安!”田迎春也红着眼圈,说:“二哥,咱哥就是为你出主意叫迁坟生你的气哩。我还劝他说,无论如何要你过去,不出钱也应当出个力。”


可他……东京听了,沉思良久,说:“好吧,他要独自闹,就让他独自闹吧。我反正是为了给广大社员谋利,为了给咱大咱妈争口气,问心无愧。大和妈地下有知,也会支持我的!”田迎春说:“二哥,你们千万不要针尖对麦芒,打叮当锤,叫旁人看笑话……我说句公道话,你一上队长就迁自己大、妈的坟,不怪咱哥有意见。一会儿咱俩过去,你多给咱哥解释解释,认个错吧。”东京说:“我去哩,不过,我看去也是白去。咱哥虽是机关干部,一点儿不明事理!为我和嫂子那件事,不如妇人器量,认死理儿……”田迎春说:“别说那么多了!反正咱比人家小,人家是老哥嘛,向自家哥低个头也没人笑话。”梁招娣帮着迎春说:“迎春,你二哥还说人家哩,他弟兄俩一样,都好认死理!”东京把吃完饼子的空碗往桌子一蹴说:“同样认死理,也有正确和错误之分,不能混为一谈。就像咱哥拿了嫂子的旧伤片子问我要一千元……”迎春赶紧说:“别说了,走吧走吧!”拉着东京出门去了。三梁招娣在家收拾完灶房,刚安顿孩子们睡下,田东京就从老屋回来了。梁招娣往他脸上一瞅,就知道他哥俩又没说到一块,没敢开口问。田东京将腋下夹的一条“宝成”烟往桌上一扔,闷闷不乐地脱鞋上了炕,靠炕墙上,卷了根烟低头吸着。


梁招娣拉开被子小心地说:“你把大门关了?不出去了就早些睡吧。”田东京倔声倔气说:“你先睡,别管我!”话音没落,就听见有人走进了院子大声叫“二哥,二哥!”梁招娣听见是妹夫杨金声的声音,忙跳下炕,揭起门帘说:“啊!是金声呀,你是几时来的?”杨金声进了屋说:“二嫂,我天擦黑到。”田东京指着脚地的板凳说“坐下”,又卷了一根喇叭筒给他说:“抽这个不?”杨金声忙摆手说:“那个劲太大,我抽不动。”他从身上掏出半盒“羊群”烟说:“我抽这个,九分钱一盒。二哥,你抽一根这?”田东京笑说:“那是你们没烟瘾的人抽的,我不抽。”又说,“你来了好,帮上几天忙。你刚在跟前也见了,咱哥既把话说得那么刻薄,我明天就不过去了。你把桌上那条烟拿上,明天代表我慰劳慰劳那些下苦的。”杨金声叹息说:“唉,大哥怎么是那么个脾气!”东京说:“没关系。他说我不是大、妈的儿子我就不是了?他要独自过事他过去,这比他拦住不让迁还好点。”杨金声说:“二哥你能想到这儿就好。听大嫂说,准备这初六过事,到那天你和二嫂把娃娃引上都过来,亲戚朋友都来了,他还能不让你们吃饭不成!”田东京说:“不过去了!我本来还打算跟他赌个气,他过他的事,我过我的事。刚才一回想,不争闲气花这冤枉钱了。各尽各心,各行各孝。我认为把队长当好,为父母争光争气才是真正的行孝!”


说毕,田东京就转了话题,“金声,听迎春说你给队上去金龙河轧棉花,去了一星期了还没轧完。你们队上棉花拾得不少。”杨金声说:“不是棉花多轧不完,是轧花的人太多,排长队,一时轮不到。只要轮到了,水打轧花机,快得很!”东京赞叹说:“金龙沟那股水可真富了金龙河大队啊!这一冬轧花、榨油要挣多少钱啊!”杨金声说:“不是是啥,人家队今年每劳投上了一块二三,如今还建了个发电站,家家用上了自家电站的电灯。”东京羡慕地说:“咦!人家那才叫搞事业哩。”金声说:“二哥,你现在当队长,也学人家金龙河办个加工厂。”东京心里一热说:“行!咱原上通电了,贷款买些磨面机、轧油机……我得空去金龙河看看。”金声说:“好,等把事过了,咱俩一起去。”


两人闲话了一会,杨金声过老屋去了。田东京躺在炕上,想着办加工厂的事,越想心里越热,一夜没有睡好。天明他吃过早饭,先到大队部,昨天各队推荐的人员都来了。没大工夫,李兴邦和小梁也先后到了。大家看见田学军、田跃进、马文强、马长安四人,一个个长得人高马大,英气勃勃,又都是初中毕业生,竟不知该挑哪一个。弄得小梁没办法,只得让他们抓阄儿。结果阄儿让田跃进和马长安两个抓着了;另两个人没有抓到,也不怪别人,大家就散了。东京回到家心里仍萦绕着办“加工厂”的事。他等不及和妹夫一起去金龙河,给梁招娣打个招呼,立即骑车独自去了。


这天刮起了呼呼的东北风,十分寒冷。东京没戴手套,顶风骑车到金龙沟口,两手冻得发麻,停住车,将手缩进棉袄袖筒里暖了暖。这时就见白岭村方向有一辆装满棉花的胶轮车响着刺耳的车闸声也往沟口走来。那戴着狐皮遮脸帽的车把式,手拿长鞭“吁吁!”地吆喝着牲口。车到东京跟前,猛地朝东京喊道:“傻脸扬起瞅啥?认不得啦!”东京这才看清了,也惊喊说:“王有志!是老同学呀!戴了那美个皮帽子谁能认出!也去金龙河轧花去?”“是么,你哩?”“一路,我去金龙河问个事。”“那把车子绑车上坐上走。”“不啦,我事情多,让我先走。咱闲了聊!”东京正要骑车下沟,王有志又忙喊道:“别慌别慌!遇见你想起了个事。”“啥事儿?”“你们柳树街李见正老汉还在世吧?”


东京说:“还没死,问他干啥?”王有志说:“他老婆娘家不就在我们白岭村吗,可怜人!前几年得脑溢血死了!她先是田拴牢的童养媳,后走给了李见正,一辈子没抓过娃,在世给她抱养了个女子。我几时见跟着李见正,长大了,出落得十分水灵。听说还没瞅下对象,不知老汉是准备嫁女还是要招女婿?”东京说:“好像听人说打算招个养老女婿哩。”王有志高兴地说:“这就好!这儿正有个好小伙子,今年二十六了,河南人,长得四棱四正的好身胚。能下苦,又有点窑烧砖的手艺……”东京说:“你咋认识的这河南娃?”王有志说:“说来话长。你知道老同学这个人,自幼卖蒸馍,啥事都经过!在煤矿下井当工人,一回矿难吓得跑回来当了农民。前几年干了一任生产队长,开了个窑场,人家推荐这小伙给我烧窑。小伙子真聪明,年纪不大,点窑好眼力,窑窑烧得好砖!如今我不干了,窑场也倒闭了,小伙要走啦,我舍不得。见娃想给人上门,想叫娃落脚到咱这儿。”东京说:“行嘛,你几时来把老汉见见。”王有志说:“我轧花回来马上就来。”东京说:“好好好,来了咱再聊。”别过王有志,头里下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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