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智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7
|本章字节:16584字
一天寒冷的东北风吹得西边天空漫上了一抹灰突突的云幕,将太阳盖住了,还不到四点,天就暗暗得好像黑了。这时候,田东京才骑车从白岭村回来。他从西头进了巷,离老远就看见老屋院里灯火辉煌,嘈杂的人声直传到了半巷,知道是正开席谢承跑事人。他便赶紧回到家,领着梁招娣和三个孩子,拿了招娣昨晚准备好的幡、幢、花圈、供品等去父母坟上祭奠。到北原公坟,天就完全黑了。只见父母墓前果然立了个三尺高的石碑。他借着烧化纸扎的火光,看见碑上刻着碑文,火光一闪一闪看不清碑文是什么内容。他跳过去看那落款是“儿田东虎,儿媳丁萍,孙莉娜、丽娜、文才,女田迎春,外甥杨佳佳”,就是不见他田东京一家人的名字。
东京不由大怒:“岂有此理!父母在世时你一年一年不管不问,说父母跟前有东京;父母不在了,不吃不喝了,就成了你一个人的了?”他手里没拿家伙,要有家伙,真会将那碑砸成碎块。一会儿,他“哗哗剥剥”烧了一阵的幡幢,慢慢熄灭了,梁招娣和孩子们都恭恭敬敬磕了头,田东京还在黑地里呆呆地站着不动,梁招娣以为他想念父母,心里难过,走过去轻声劝他:“别难过了,快磕了头回吧。”东京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爬地上磕了头。他站起来时又赌气想:砸他立的碑干啥?他能立碑,我也能立碑。我另立块碑,只刻上我一家人的名字,跟他唱个对台戏!摸衣兜里装着半截铅笔,便在地上拾了一片碎纸片,吩咐文兵拿来没着完的蜡烛照着,将那碑文从头到尾抄到纸片上,装衣兜里,才和一家人离开公坟往回走。走着走着,到家门口时,肚子里的气却消了大半,又自己笑自己:“真无聊,另立碑干啥?父母墓前,你立一个碑,他立一个碑,岂不成了天下奇闻,白白让人看咱的笑话,议论咱的是非吗?再着,既要赌气,立的碑就不能比那一个小,就是照那个大小另立一个,也没不了三四百元,花这个钱太没意思了!”
他到家往脚地板凳上一坐,拉过桌上的旱烟盆,卷了根烟,吸了一口,就“嗤”地笑出声来,心里说:“由他去吧,不生闲气了,有钢往刀刃上使吧。”梁招娣因他一路不说话,心里惴惴不安,见他又独自笑了,才放下心来,忙给孩子们拍拍身上的土,催他们上炕睡觉。她又向东京说:“你也早些上炕歇吧。今天去白岭见了那个匠人啦?”东京说:“去晚了一步,人去了城郊砖厂,直等到三四点没见人。因为要给咱大咱妈烧纸,再没等就回来了。”说着掏出抄的那碑文在灯下看着。那碑文是:先考田公暨先妣吕大孺人迁葬北原碑呜呼!我先考田公暨先妣吕大孺人罹难十有一年矣!当时小子东虎亦遭事于异乡,家贫遽葬东原坟地,未克志墓。洎公元一九七九年,四害既除,妖气扫荡,父母沉冤获得昭雪,东虎亦归原籍供职于县局,生活稍安。会冬初生产队将平整东原田,乃迁葬父母于北原公坟。悲夫!父母虽逝,慈恩难忘!东虎欲报劬劳之恩,以承菽水之欢而难遂,耿耿痴怀,竟作终天!窃慕欧阳公表泷冈,薛公表汾阳,日思夜梦,不能自已……
东京看了一会,虽然是古文,又有好多字不认得,却能揣摩出个大概,觉得也没什么,就丢到了一旁。正要脱鞋上炕,忽听院子里有人喊他,忙又趿着鞋走到屋门口。只见田天合已经跨上了台阶,说:“东东,我来了几回你门没开……”东京说:“天合叔,快来快来,你有啥事儿?”田天合进屋坐板凳上,不说话先叹气。梁招娣望着他那枣树皮一样粗糙苍老的脸灰灰的,将东京的旱烟盆儿往他跟前推了推说:“天合叔,你吃烟。有啥事慢慢儿说。”田天合拿了条纸条却忘了卷烟,说:“东东,叔实在不好开口!丢人呀!”便轻声轻气地将连生闯下祸的事告诉了田东京,又哭声说:“东东,你是咱一队之长,叔现在没主意了,你说这事该咋办呀?”东京一听,也吃了一惊,他没料到田光荣和李少峰昨晚说的话竟是实的,而且已经闹到了这步田地。按他的判断,农村不比城里,自由恋爱多半是成不了的。他二人即便私下有些来往,因为分明过不了李见正这一关,谁也没有胆量公开,最后还是得各找各的对象。所以他今天虽然没见到窑匠小伙,却毫不含糊地告诉王有志,李引玲没有对象,窑匠上门的事八成能成,撺掇王有志明天来找李见正,并答应打发队上和李见正能说来话的人为他暗里使劲,促成这件好事。
但是现在看来自己这个计划行不通了。望着坐在对面的可怜的田天合,他又转了念头:既是这种情况,明天王有志来了,就给他实话实说。天合叔儿子多,日子穷,正愁给连生说不上媳妇,闹出这事来对他或许还是件好事呢!于是他便笑着说:“天合叔,你别怯,连生恋爱下媳妇啦,应当高兴才对!”田天合说:“啥时候了你还跟叔说笑哩,人家要告他强奸幼女哩……”东京说:“他吓唬吃奶娃去吧,全村人谁不知道两个娃早好上了。引玲都十八九啦,算什么‘幼女’!只要引玲爱连生,连生爱引玲,他李见正再蹦跶也没用!你叫连生和引玲来一下,我问问他俩。”田天合说:“连生吓得一天都没见人影儿……引玲,咱这阵儿咋能到人家屋里去叫呀……”东京想了想说:“那你别管啦,今晚上和婶子放心睡你们的觉吧。我另找个人把引玲问问。”天合说:“你打划叫谁去?”东京说:“这个人还要能和李见正搭上话哩。我看老妇女主任杨玉簪去正合适。她人和气,又跟李见正在大队部共事过几年。”田天合说“行,行!”就和东京一同走出门来。
田社民见李见正追着李引玲进了田天合家院子,觉得有一场好戏看了,正要抽身避去,没想到李引玲又很快从天合家跑了出来,他就又退回李见正院里。等李引玲进了门,他笑脸迎着她要问话,却见李引玲满脸泪痕,谁也不看,低着头只往屋子里走。田社民只得跟她身后说:“女子,先站住,叔问你个话。”李引玲像没听见,一进屋就“砰”一声关了门。田社民讨了个没趣,才觉察出自己刚才告诉李见正的话引起了她的不满,她往田天合家跑,不就是要和田连生通气吗?看来这两个娃是有了真情了,又不是李见正的亲生,只怕他管不住了。既是这种情况,得罪了李引玲就连田连生那个二百五得罪下了!可不能做这个笨事,倒不如见风使舵,把这件事情说和了,笼络住田连生,让他这个咬人的疯狗又替咱去咬旁人……正思谋着,李见正也回来了,一边进门一边气呼呼地嚷着:“好啊,走着瞧吧!今回我这老羊皮要换他那羔子皮!”田社民忙嘿嘿笑着将他拉回屋说:“老李呀,行了,行了,吓吓他们就行了。我刚才话没说完你就起火放炮往外跑,这号事都能乱嚷嚷……”李见正跳着脚喊叫:“我怕球!到这阵了还顾皮顾毛吗?”田社民关了屋门,低声说:“老李呀,你要会想哩,娃娃大了,恋爱哩么,不犯法。你不同意把自家气死白死了……依我说,这实在是一件好事,咱不是缺娃娃吗,想招上门女婿吗?天合儿子多,干脆把连生招进门,赶过年不就抱上孙子啦……”李见正把脖子一扭说:“你说的啥话呀!我能招他那号女婿!引玲还打划当工人去哩……”田社民说:“那是好事呵,只要有门路,引玲结了婚还能去。万一有了娃娃不方便,女婿出去也一样呀。”李见正气得大骂:“日他妈他想了个美,看他狗日法绳咋背吧!”田社民转过脸偷偷笑了一下,又很快换成严肃的表情说:“老李,你要听人说……现在生米已做成了熟饭,两个娃肯定互相不舍,咱可别弄得没女婿连女没了!再则,咱大队的形势我也给你分析过了,咱能眼看着叫李兴邦和田东京把马林周挤走吗?自家的处境自家知道,田东京得了势,对你老李有什么好?可他是怎样上来的,不是田连生和他几个哥哥带头煽起一把人整的吗?”李见正说:“这我还能认他做女婿?早些滚远吧!”田社民说:“做了你的女婿可就不一样了。人常说,进了谁家门,就向谁家人,打坏胳膊往里拐。连生顺了你,田天合和他几个儿子就都顺了你啦!队上再选队长,他田东京就没戏了……”李见正听田社民这一说,就低下了脑瓜,好一会没泛上话来。
这阵儿,柳树街大队前妇女主任杨玉簪接受了田东京的托付,也走进了李见正家。她进门见李见正刚把田社民送出屋门。田社民猛见杨玉簪这么晚也跑来了,不觉一愣,但马上就满脸带笑说:“哦!杨主任来了,巧得很,咱们老班子人马基本凑齐啦,正副主任、会计都有。来来,咱们商量个事儿。”便又退回屋内,招呼杨玉簪坐下说:“杨主任,咱老李要给引玲订婚啦!咱在一起干过的几个人,田玉民、田万胜、马林周、马多雨加上天命儿,六七个人凑个分子……”杨玉簪心里好惊奇,笑说:“啊!全不知道,引玲就要订婚啦?我来还准备给引玲当个介绍人哩,这可当不上了!女婿是本村外村?”田社民说:“不光是本村,还是本队,不光是本队,还是本巷……”杨玉簪越发觉得奇了,说:“啊!再本一下就本到咱广森了,莫非你二位要做亲家?”田社民一笑说:“咱高攀不上……”回头说:“老李你不开口是怕杨主任要喝喜酒?”李见正那又黑又长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喜色,说:“唉!玉簪你不晓得,是社民钻揽着要当这媒人哩……”田社民说:“你看看,说媒、保账、当总管,是最麻眼的事,谁还钻揽?老李你不说个‘请’字我不管了!”说着又哈哈一笑:“不说啦,不说啦,我权当是积阴德哩!我走啦,杨主任你来的迟,你再坐坐。”杨玉簪见他要走也忙站起来说:“我也走呀!想当介绍人没争上,还赖着不走有啥意思。”便和田社民一起告辞出来。走到半巷她才悄悄问社民:“听说引玲怀上了,老李要告连生哩,你到底是给谁当媒人?”田社民自诩地说:“我这人心软,看着田天合可怜,苦口婆心劝老李得饶人处且饶人,他答应将连生招上门女婿啦……”杨玉簪高兴地说:“好呀!社民你这可真是做了件大好事呀!我来也是这个意思哩。”
东京从杨玉簪家回来,见李兴邦和司机梁新安在屋里等他。梁招娣正眼睛红红地向李兴邦述说着今日迁葬父母坟的事。李兴邦劝她说:“别上心,一点意思没有,村上人谁不知道你和东京是孝子?只要老人在世时待老人好,人死了,做啥都没实际意义了!”东京进门来,埋怨梁招娣说:“你又说那些事干啥,事过了,不要再提了!”李兴邦说:“对呀,东京这个态度很正确。”就指着梁新安说:“小梁找你说柴油完了。”梁新安赶紧说:“是呀,剩的油再能用半天。”东京点头笑着说:“我也估摸该拉油了。东堡那边还没犁完吧?”梁新安说:“就剩四队一点了。明天把柴油拉回来,赶黑犁完,后天早晨就到一二队这边了。”东京说:“好好好!小梁你没看那两个学徒人咋样?”梁新安说:“都不差,又有文化,没麻达。只是才开头哩,先让他们熟悉机子,还没敢叫上车。”东京说:“对,对,不要急,不要急。我明天一早就派人拉油去。”梁新安说:“那好,就是这点事。你们在。”就告辞走了。
梁新安走后,李兴邦这才向东京说:“招娣刚才给我说了半截,小梁来了……天合家老六又闯下啥乱子啦?”东京哈哈一笑说:“狗日连生不怪人叫‘田大胆’,把人家女子的肚子弄大了,李见正要告他,吓的天合叔跑到我这儿直哭……”李兴邦说:“啊!这可要帮他们调解调解。两个娃年龄差不多,看能尽量把两家说合。”田东京说:“咱俩的想法一样,我想了半会,只有玉簪婶能做这个工作,刚才动员她去了,先试探试探……”刚说到这儿,杨玉簪就在院里接住了话头:“没事了,没事了!”进门来见李兴邦也在屋里,说:“呀!兴邦也来了,你俩听我说吧,事情正往好转哩。”便把田社民在李见正家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田东京和李兴邦,又说:“看来田社民在中间把劲鼓了,这事再不要你俩操心啦。”李兴邦和田东京听了,又惊讶又高兴,同声说:“这就好,这就好!就盼的大家都好呵!”李兴邦又笑笑说:“老支委和你们搭分子,怎么忘了我和东京,外看我们呀?”杨玉簪连忙说:“不会的,不会的,他一定是疏忽了。你俩有心,把钱给我,我替你们交上。”李兴邦说:“我们有猪头,自己找庙门去!”说笑了一会。
梁招娣因杨玉簪住在南巷,不常来家,早跳下炕,从里间屋舀来一老碗干枣,说:“婶婶,你是稀客,快坐炕上暖暖。吃枣吧。”杨玉簪连忙说:“我牙不好,咬不动,让兴邦吃吧。我得马上回去,下回再专门来坐你的热炕。东京见了,他刚才来时,我正哄孙子睡觉哩。那小东西晚上离了我,他妈都哄不下。”说着就朝门外走。梁招娣忙将枣碗塞到她怀里说:“你咬不动,给孙孙拿上。”杨玉替说:“哎哟!招娣你真有心呀!”便把那枣儿倒到袄襟里撩着,高高兴兴地走了。
李兴邦望着杨玉簪的背影感慨地说:“他们这一代老党员,都有股子精神,对集体的事特别关心!”东京说:“不然我咋想到叫她去呀!可田社民那人的心你就猜不透。”李兴邦说:“今日他倒做了件好事。”便转了话头:“东京,我今晚专门告诉你,近两天支委会上准备研究你的入党问题。有你这一段时间的表现,支委通过该没问题。支委通过了,党委更没麻达。你现在就要拿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努力把队上的工作搞好,不要出一丁点儿差错。”东京激动地说:“一定,一定,李支书你放心!”
李兴邦走时已经交过夜了。东京送走他关门上了炕,将已经和衣睡着了的梁招娣摇醒,让她起来睡好。梁招娣迷迷糊糊问:“李支书才走?怕快明了吧?”田东京嘿嘿笑着说:“早哩,还能睡三四个钟头。”边脱衣边叮咛她:“天明我就去乡信用社办贷款手续。白岭村王有志说他和那个窑匠要来,我还要跟车去车站油库拉柴油,回来晚了,你招呼他俩吃了饭等我回来。”梁招娣“唔唔”着,就伸胳膊拉了灯。
天蒙蒙亮,田东京就起来骑车往沟北去了。梁招娣记着东京的嘱咐,没有出家门,做好早饭等着客人来,可直等到孩子们放了早学还不见有人来。她只好让孩子们先吃了去上学,又等了半晌,才见田东京推着自行车满头大汗地回来了。东京进门就问:“人来了没有?”梁招娣说:“没有呀,让我白白等了半天,连个人影儿也不见!”东京诧异地说:“啊!说好的嘛,咋没有来?快给我弄些饭,我吃了往白岭村看看去。”梁招娣边给他端饭边说:“哎呀,没见过谁当队长像你,跑得马不停蹄!”东京嚼了满嘴糜子馍,呜里呜啦说:“一决定了开窑场,我天天晚上做梦都是烧窑哩。一日不把窑场建成,我一日不得安生!”吃了两个糜子馍,喝了两碗米汤,他打着饱嗝,向梁招娣要了十块钱装身上,又马上推车出了门。
昨天的东北风这阵儿越刮越大了,天阴得厚厚的没有太阳。东京蹬车上坡路,倒不觉得多冷,一路上在心里埋怨王有志不讲信用,见了面非得狠狠训他一顿不可!
可是王有志此刻肚子里的气比东京还大。昨晚窑匠江涛回来,他就马上把东京来过的事告诉了他。去柳树街做上门女婿这件事,江涛前儿个才听王有志向他提念过,他虽然巴不得能有这个机会,心里很高兴,但仍把王有志的话没太重视,以为即使事情有几成,也得个两月三月看有眉目吧,没想到说风就是雨,明天就要他去趟柳树街。可他这两天正谋求去城郊机砖厂点窑,今天人家好不容易答应让他明天试看一天火,还真没有工夫,便要往后推推。王有志却坚决不答应,说已经和田东京说好了,作为男方,只能更加积极,没有往后推的道理。为了不影响江涛上班,今早天不明就让江涛用自行车带着他来到了柳树街,打算尽快让他和女方见个面,说明情况后让江涛先走。进了巷道,因家家大门还都没开,不知道东京家是哪家,正焦急地转圈儿,忽见个年轻小伙,挑一对水桶,打着口哨迎面走来。王有志赶紧前去向他打问。这小伙不是别人,正是田连生。昨晚过了十点,他刚悄悄溜回家,田社民就紧跟着给他来报喜。“强奸犯”戏剧性地变成了李见正的东床快婿,喜得他一晚上没合眼。一大早就起来,他去麦场旱窖上去挑水。这已经是挑第三回了,挑头一回时就看见田东京骑车出了村。这阵儿见一老一少两个陌生人来找田东京,边走边说:“人不在,人不在!”“啊!他哪儿去了?”“这我就不晓得了。”王有志说:“是他让我们来的呀,他怎么走了!”田连生说:“他才当了队长,新官上任三把火,天天给队上跑事哩。你们找他有啥事?”王有志说:“不大个事儿……”便向江涛做了个手势,一同跟田连生来到场边窖口上。窖上没搭轱辘,是用根三四丈长的麻绳往上拔水,王有志让江涛帮田连生拔水,一边问:“小伙子,向你打听个人,你们队有个叫李见正的老汉吧?”
田连生听了一愣:“你问他有啥事?”王有志说:“也没啥事……”田连生觉得可笑,说:“没事了一边去,磕什么闲牙!”王有志忙又赔笑说:“有点儿小事,他是不是有个女娃大了?”田连生气倔倔说:“大了,快生娃了,问她咋?”王有志觉得遇到了个冷娃,掩饰着心里的不快,尴尬地说:“笑话,笑话!是这么回事,田东京给我们这个小伙介绍下李见正的女子,想叫今天见个面……”田连生眼瞪得像个鸭蛋,大声说:“啥?你说啥?”气得手里的绳也扔了,闪得在他身后搭劲的江涛打了下趔趄,险些打颠倒跌进水窖里,手也松了,拔到半窖的水桶带绳炸雷般“咕咚”一声掉到窖底里去了。田连生也不管,直逼到王有志跟前说:“谁介绍的?谁介绍的?”王有志见他的反应如此反常,知道遇到了个麻迷混,便不答话,朝站在窖口上惊魂甫定的江涛使个眼神说:“江涛,你事忙,先走吧。”田连生却怒气难平,两手叉腰,大骂:“田东京别日他妈!”又指着王有志和江涛喊:“走走走!哪里来哪里去,别在柳树街找不自在!”江涛比田连生大两三岁,也比田连生壮实,高出半头,他也不是个善茬儿,早被田连生的扎言扎语撩拨得火苗儿在胸口突突乱窜,就冷笑着跨前来说:“乡党,把舌头调顺,柳树街咋,柳树街不是人来的地方!柳树街的女子不嫁人?”田连生一听他是河南口音,更打心底里看不起,用脚挑起地上的扁担,示威性地横端在手里,轻蔑地说:“河南旦,谁跟你说话!”江涛更被“河南旦”这个侮辱性的称呼激怒了,两眼冒火,抓住田连生横在当面的扁担用力一拽,将田连生拽得一个前跄,险些栽个嘴啃泥。
田连生恼羞成怒,丢了扁担顺势就朝江涛抡过一拳。江涛眼尖,也扔下扁担,扎个马步,一手挡过田连生的进攻,一手握拳直击田连生的门面。只听田连生“氨叫了一声,登时满脸是血。王有志可吓坏了,他知道江涛懂一点拳脚,怕他闯下乱子,忙大声呵斥:“住手!住手!”扑前去将江涛拉开,低声说:“出了门怎敢惹事,快走,小心村上人来了!”江涛也是聪明人,因看见巷口真的又来了个挑水的,就赶紧推自行车上了路,王有志紧追着他坐上了后衣架,两人一阵风地跑去了。跑过了东堡村,见后面也没有人追赶,王有志才松了口气,跳下车对江涛说:“你赶紧到城郊砖厂去,我慢慢走着回去。以后见了东京,把事情问明白再说。”江涛说:“中!叫他好好给咱介绍,我还非娶一个柳树街的姑娘不可!”
田东京满头大汗地走进王有志家,见王有志正蹴在炕沿上端个大老碗狼吞虎咽地吃包谷糁煮红苕,就埋怨他:“好你个老同学,咋说来没来,叫我让屋里把饭做下老等?你却在自家炕上品麻哩!”王有志只顾吃饭没答腔。有志婆姨一笑说:“不知道你俩谁有理。他天不亮就到你那儿去了,这不,刚刚回来,还没吃早饭哩,也正生你气哩。”她便把王有志回来给她说在柳树街遇到的事从头到尾学给了田东京。田东京听了,哈哈大笑说:“还有这么回事呀!对不起,对不起!责任全在我身上。老同学你知道,多年来我一直掮着半截树在外面跑,今年前后季都有半年没在家,村里的情况多不了解。只说李见正的女子年龄还小,没有对象,给窑匠江涛介绍没麻达;谁晓得人家早私下谈哩,怀上娃都几个月了。我昨儿从你这回去才听人说……”王有志这才咽下嘴里的红苕责备说:“你看你!给人应承下这号包浆事,叫我和江涛贸然到那儿打听,碰上那小伙,险乎下不了台……”东京红着脸说:“我本打划等你们来了再给你们解释,偏偏拖拉机没油了,我打早去车站拉了回柴油,你俩又偏偏碰到那小伙。”王有志说:“粗粗壮壮个人,中等个儿……”田东京说:“没麻达就是他,叫田连生。你想你们要抢他媳妇他能不恼?可小伙倒是个好小伙,就是心直性耿,火暴脾气。”王有志说:“江涛也说不到好处,他骂‘河南旦’,两个就打起来了。”田东京说:“幸好没打下麻达。不说了,不说了!你说江涛去城郊砖厂上了班,那我们建窑场的事咋办?”王有志故意说:“那就泡汤了!年轻人是趁媳妇哩,你给把媳妇没说成,他在那边有活儿,还去你那儿干啥?”田东京笑着说:“这一个不成,另说一个嘛,好姑娘多得是。我想去城郊把他见见。”王有志说:“那你去吧。”田东京说:“可我还没跟他见过面,认不得人呀!老同学咱俩一起走。”王有志说:“我不去了,从天没明跑到现在,还没顾上喘气哩。”田东京说:“走吧,走吧!把碗放下,到县城羊肉泡馍馆让你吃个饱。”一听到羊肉泡馍,王有志就由不得流下了涎水,笑逐颜开说:“走就走吧,咳我这真是舍命陪君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