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戴子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8
|本章字节:9790字
郑华石最珍爱的黄花梨木象棋,莫名其妙地丢了一颗棋子。事情虽小,却在狮子门洞儿引起一场风波。
老伴霍玉珍知道后,立即一顿脚,扯开嗓门儿数落起来:“我说了好多次,人出去了,要锁门,你就不听。说这个院子住了好多年,根根底底都清楚。这不,东西还是掉了?”
郑华石急忙劝阻,担心她的话让院邻听见,得罪人,但也觉得困惑:“昨晚我同老程下完棋,收的时候都够。今天拿出来,少了一颗‘炮’。”
“再找一下。我看,找不到棋子,你怕饭都吃不下!”霍玉珍没好气地说,忙着去做晚饭。
郑华石家从没丢过东西。他家外间是堂屋,里间是卧室;再进去,是一个连着小天井的厨房。堂屋里,除了一对自制的简易沙发,一台用了好几年的“红灯”牌收音机,最显眼的,就是放在窗下的老式八仙桌——桌子是楠木的,又重又结实;桌上放着木棋盘,棋盒放在棋盘上。去年,他从文物商店退休后,多数时间在家。而家门,除了晚上睡觉,都放心地敞开。清闲下来,他一爱下棋,二爱看书。心情好时,他常抚着颔下稀疏的花白胡子,不无得意地哼道:“余生不问柴米事,下下象棋看看书。”他棋技平平,棋品却不错。常有棋友上门,他输得多一些。只要输了,他会心悦诚服地帮对方放好棋子,赧然说:“再来。你水平高,让个‘马’,如何?”院里程二朋是他多年棋友,有时不忍连着赢他,叫他悔棋。他笑笑:“人生如棋,过去的,能悔回来吗?”对看书,他也有独特见解,“看书嘛,要看懂研究透,太苦太难。而一点都不清楚,犹如冷水泡茶,索然无味。不求甚解为好!”他日常翻阅的书籍,以历史和中国书画为主,与他的职业经历有关。
没想到,如此平静悠然的生活,因为丢一颗棋子,被彻底地扰乱。
这副象棋的来历,全院老小都听他说过。象棋是一位老友二十年前送的。棋子用正宗的海南黄花梨木雕成,每颗足有鸭蛋直径大小,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棋盒是红檀木的,与棋子恰能相配。棋子色泽黄润深沉,木质细密,结疤处浑圆似钱;凑近鼻孔,能闻见淡淡的带药味的木香。棋子上的楷体刻字,遒劲有力,刚而不露,颇为精美。郑华石说,写字的是一位书法大家,刻字的也是大师传人。“字逼颜柳,雕若天工啊!”他常拿着棋子把玩。
这样一副千金难求的象棋,竟然少了一个棋子?整个下午,郑华石都抑郁难受。他搜遍床下、墙角,连笨重的沙发也被挪开,那颗棋子却无影无踪,好像在空气里蒸发。
吃晚饭时候,程二朋踱进来。他是茶叶店售货员,还有一年多退休。他个子不高,显得臃肿,胖胖的脸上,挂着乐呵呵的笑容。院里的小孩,背后叫他“弥勒佛”。
“老郑,来两盘?”
“还下?棋都掉了一颗。”霍玉珍沉下脸说。她不喜欢程二朋:下棋时,他落子声音太响,一惊一乍的。有时还要下到晚上十点过,扰得她睡不好觉——几十年邻居,又不好说什么。
“掉了一颗?”程二朋惊讶地说,“昨晚都是够的!”
“我也觉得奇怪。”郑华石无可奈何道,“不过,的确少了一颗。我到处找遍,都没找到。”
“等等,我想想……”程二朋蹙眉回忆起来。时节才是暮春,他油亮亮的前额,已泛出微细的汗珠。郑华石期待地望着他。
“想起了!……昨天,哪些人看我们下棋?”程二朋胸有成竹地问。
“老李、老胡,他们想下棋,没上到场。你孙女娟娟来过,叫你回去——哦,雨生也在旁边,还帮忙收拾棋子。”
“对了。是他,肯定是他!”程二朋眉宇间透着兴奋。
“雨生?”郑华石大为诧异。
雨生叫黄雨生,正读初二,同外婆住在内院一间小平房里。他平时沉默寡言,回家很少出门,不是做作业,就是练毛笔字什么的。据说,他在学校成绩不错,表现也好。偶尔,他也到郑华石家看下象棋,默默地站着,不问,也不插话。昨晚他的确来过,看了一阵棋,还帮忙收拾棋子。娟娟临走时,抓了一个棋子。雨生从她手里夺下,放进棋盒。娟娟委屈地哭闹起来。
“不可能!”郑华石断然道。
“啥都有可能。”程二朋不以为然,“我们商店保管员,表面看,又忠厚又老实,对人也好,结果改账贪污了四千元。查出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我问你,雨生家经济是不是有点紧?”
“穷得叮当响!一年到头,不是泡菜,就是鲊海椒、豆腐乳,菜都舍不得买几根。上月为交电费,叶婆婆还找我借了三元,说雨生他爸拿了生活费再还。”霍玉珍鄙夷地说。
郑华石皱皱眉,不明白这与丢棋子有什么关系。一颗棋子,又不是纯金纯银雕成,难道还能换钱?
“你再想,叶婆婆是不是有高血压?”程二朋嘴边,浮出莫测高深的笑意。
“老程,有话你直说,这儿就我们三个人。”对程二朋的卖弄,郑华石有些反感。
程二朋立即郑重其事道:
“叶婆婆有高血压,经常说头晕。你呢,又说有个偏方,黄花梨木泡水,能降血压……”
郑华石想起了。大概上周的一天,雨生在场,下棋时他顺口说,黄花梨木不仅除臭驱虫,用木屑泡水或浇灰泡水可降血压,效果很好。
“你说时,雨生是不是听得特别仔细?”程二朋提醒道。
“这能说明啥?”
“你想,”程二朋认真地分析起来,“雨生家里穷,他又孝顺。听说黄花梨木能降血压,你这棋子呢,恰巧又是最好的海南黄花梨木,他会不会拿一颗,给他外婆治病?”
“不会吧。”郑华石眼前,顿时浮现出雨生的身影:瘦小的身材,沉静的眼睛,鼻梁上架着一副咖啡色眼镜,露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与稳重;见到他,总是拘谨地微微一笑。偷棋子去治高血压?他觉得匪夷所思。
霍玉珍瞟着门外,神秘地压低声音:“老郑,有可能哦!雨生他妈,不是出过这些事?……”
郑华石知道,霍玉珍是说十年前一件事:雨生母亲叶惠兰,一家工厂的出纳,挪用了一百多元钱,被开除公职。
“还有,院里那个庞建明,不是与雨生沾点亲?结果呢,还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进了监狱。说来也怪,这些事情,居然有血缘联系。”程二朋感慨道。
“这个?……”郑华石迟疑地沉吟,“说雨生偷的,毕竟没有证据;说他没偷,分析来分析去,他嫌疑最大。”
“偷到我屋头来了!”霍玉珍勃然火起,几步冲到门外,对着暮色迷茫的院子破口大骂起来,“简直怪了,青天白日会掉东西?买不起吗,说一声嘛,全部给你都无所谓。年龄不大,偷东西的本事倒不小。我看,总有一天,还是要进监狱的!”
郑华石忙不迭地把霍玉珍拉进屋,她还不依不饶地骂着。郑华石火了,重重的一拍八仙桌,棱角分明的方脸上满是怒意。程二朋也做好做歹地劝着。
院里几个邻居闻声走来,关心地询问。
郑华石轻描淡写道:“有颗棋子丢了,小事,小事。”
“那么好的象棋,少一颗怪可惜的,找人重新做一颗。”耿运莲好意道。
“再找找。说不定,明天又找到了。”郑华石淡然地说。他拿定主意,明后天,找机会试一下雨生,确定他到底偷棋子没有。如果实在找不回来,只有重新做一颗。不过,能找到同样的黄花梨木吗?如用其他材质,就像一件毛料衣服,用麻布补个疤,太不般配了!……他的心情更加郁闷。
第二天吃早饭时,霍玉珍别有用意地对郑华石笑笑,端碗夹点菜,边吃边向雨生家走去。没多久,她神色兴奋地回来,把郑华石拉进里屋,压低声音说:“肯定是雨生偷的!”
“哦……?”
“我问叶婆婆,高血压好些没有?她说还是经常头晕,不过雨生给她找了单方,吃了就会好。这个单方,不就是你说的,用棋子木屑泡水么?”
“这个,还难下结论……”郑华石似信似疑。
真有这么巧,刚丢了棋子,叶婆婆就知道单方?郑华石开始有意识地留心叶家动静。不过,他不能一反过去淡淡相处的习惯,主动去攀谈打听什么,更不能无事找事地上门窥探一番。这天,他计算好雨生放学回家的时间,装作在院里踱步,期望从雨生表情中发现什么。擦肩而过时,雨生依旧对他拘谨地笑笑,没什么异常。他却突然觉得,雨生的脸色显得生硬、不自然,还有些躲避的意味。
一天晚上,程二朋兴冲冲地来找他。
“我帮你做了个棋子。粗看,大小、色泽差不多。”程二朋摸出棋子递给他。他将棋子掂掂重量,看看木纹,再放在鼻前一闻,眉心顿时皱成一团:“差得远!这是柏木的,做工太孬。”
“勉强用嘛。为这个棋子,我送了人家一盒茶叶。哦,刚才我从雨生门口经过,叶婆婆正在喝药,那药水乌黑乌黑的。我问她。她说是雨生找的天麻,专治头晕。”程二朋眯缝起眼睛,费劲地想,“未必,真有那么巧?……”
的确太巧了!郑华石狐疑地抚着胡须:小小年纪,竟……他沉重地叹口气。
新做的棋子虽然显得别扭,像一块美玉有了瑕疵,郑华石终究还是难耐棋瘾,仍要摆开杀上几局的架势。以前,雨生有时要来观棋。棋子丢后,他再没进过郑家。
到底沉不住气,心虚了!郑华石不屑地在心里冷笑。他还发现,他与雨生相遇时,雨生眼里多了些惶恐,还有隐隐的悔意。而叶婆婆,对他的态度,也由历来的尊敬变得有些回避……
他不得不认定,象棋是雨生偷的,也许,已经泡成水喝进叶婆婆肚里。他极感愤怒,像无端被人羞辱。几次,他都想上门兴师问罪,声色俱厉地把雨生痛斥一番。但是,捉贼捉赃,拿奸拿双,证据呢?没有铁证,傻子也不会承认。何况,自己已是耳顺之年,素来又以达观知理自诩,与一个十几岁的娃娃较劲,多少有些伤及体面。
他无可奈何了。但是,只要看见雨生,他就难以按捺内心的愤慨,鄙夷的目光,审讯似的,将雨生从头扫到脚,又从脚扫向头,再重重地冷哼几下。雨生似乎也在躲他:见他走来,总是扭头,去看别的什么;实在避不开,就弯下腰,假装系鞋带。
新中国成立时就在这个院子住,三十一年了,从没丢过东西。这次,虽然只是一颗棋子,也足见世风日下、实在堪忧!他感叹着,愤愤地想。他听从霍玉珍建议,每次下完棋,把棋盒带棋子收进卧室衣柜。如要离开堂屋,哪怕仅仅几分钟,也不忘谨慎地将房门掩上。
十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程二朋牵着五岁的孙女娟娟,跨进郑华石家门。程二朋神色极不自然。娟娟掩眼抽泣,粉嫩的左脸有些红肿,好像挨了打。
“老程,你……”
程二朋苦笑着递过棋子——那个丢了的“炮”:“刚才,我整理娟娟的积木,把它找出来了。娟娟说,那天她拿了一颗玩,雨生拿回去了。后来,她溜过来,又拿了一颗……”
瞬间,郑华石像被冻僵,目瞪口呆地愣着。过了好一阵,他才心情复杂地长叹一声:“原来这样!……”
“我们,都以为……哎!……”程二朋沮丧地摇摇头,拉着娟娟走了。
手上的棋子,还是那深沉华美的黄褐色,那隐隐入鼻的甜丝丝的木香,那早已熟悉的沉甸甸的分量,郑华石却一点也不高兴,心里反像压了一块重石,堵得慌。他突然一阵烦闷,一分钟也不想在屋里待下去。他疾步走出院子。
站在院门外,晚风徐徐地拂来。他深深地吸进一口略带冷冽的空气,似乎感到轻松一些。夜空中,繁星闪烁,仿佛在神秘地暗示什么。远处,东大街新修的七层高楼,夜幕下像突起的山峰。眼前,米市街灯火昏暗,行人稀少,显得冷清、空荡。听说,过几年,米市街要拆迁,建一个商业广场,他们要么搬到城外,要么拿搬迁费各自解决住处……郑华石的胸口,像被什么一撞,一种苍凉而迷惘的愁绪,浓雾一样在他心里漫开。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如此陌生,还有一种失去什么似的隐隐的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