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应海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8
|本章字节:6684字
几天来我不吃不喝,卧床不起,阿爸心疼我,把他请来给我看病,这是我长大后第一次和他见面。他头戴狐皮帽,身穿嵌绣花边的皮袄,一只袖子空垂在外边,翻毛雪白的皮领子由左肩斜到右肋骨,腰里还系着红绸腰带,这身打扮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藏族模样。我们那个地方是半农半牧区,语言和生活习惯基本上都汉化了。除了老人会说藏语,平时也不经常说,年轻人都说汉话,穿戴上平时和汉民一模一样,只有在喜庆的日子才穿戴藏服,他穿这身打扮来的真实意图是和我相面,这也许是阿爸的精心安排,也对他的仪表有些欣赏,不过我还是对他有些歧见,啥时代了一个医生还是这种打扮,太不入时了。我的心情非常矛盾,几天来想来想去还是要阿爸和他解约,我在学校里另找一个称心如意的。
过了几天,他身穿白大褂又来了。我想他是医生,是有文化的人,也是在新社会成长起来的,对婚姻自主,恋爱自由应该是明白的,我说我们解约吧!他听了非常吃惊,问我为什么?我说我们的事情是父母包办的,我要自己做主,婚姻法也是这么规定的:再说我学习很忙没有精力和时间和你谈这些事情,我在兰州,你在天祝,我们之间更缺乏了解,我有我的打算,你还是另找一个吧,像你这样的汉子会找到更好的藏家姑娘。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像一支怒放的箭,克制不了弓弦的弹力,怀着满腔的羞怒走了。但他还是没有把我放弃,回校后给我来了好几封信,一再表达他对我的衷心和爱恋,说我像无疵的玉从小就深藏在他的心坎上。我对他一点感情没有,没有给他回过一封信,我不同意,他不敢把我强拉回去做新娘,就是按藏家抢新娘的作法,他也不敢到兰州来抢我。只是我阿爸像藏族的其他老人一样,他们都很讲信义,说了话像板子上钉钉子一样,一成不变,非要我嫁给他不可,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和他对抗。你是大学生,我很羡慕你,也希望融入你们汉族的生活来改变自己的命运。若能打通阿爸的思想,放弃对他的许诺,我们就继续谈下去直到永远。如果你真心爱我,你就去做我阿爸的思想工作,当面向他求婚。我打算暑假回家,如果你要去我就在家里等你。老大像讲故事一样兴致勃勃地向我讲了达兰丹珍的表白,我说:“这是一朵带刺的玫瑰花,小心扎手。”但爱情的火焰在老大心中熊熊燃烧,他还是决定天祝一行,让我陪同他前往。
老大家乡在酒泉,暑假回家后,住了没有几天,就来到了我家。我把和老大去天祝的意图和打算告诉了婶婶,婶婶说:“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那里是少数民族地区,又不了解人家的风俗习惯,小伙子直接到姑娘家求婚,犯了人家的忌讳。把你们撵出来就算好的,说不定还会吃刀子吃棍。”老大说:“不要紧的。我已经和她说好了,他们不会把我们撵出来。”婶婶说:“你们心里有底就行,不过还是要小心,但不能空手进人家的门,家里正好有些白面,蒸上些馍馍拿上,这年头不论到谁家也是好礼物。”婶婶把蒸好的馍馍挑了十五个,每个馍馍上点了五个红点,当天晚上我们提着这唯一的礼物上了火车。
老大只记得达兰丹珍的家在石门沟里,但不知道应该在那个站下车。火车到岔口驿车站出了事故,据说要停好长时间,又听到这里离石门沟不远,我们就下了车向石门沟走去,在一个山坡上遇到了一个羊圈,牧羊人告诉我们大约还有二十多里的路程,我们按牧羊人指的路线继续往前走。山路弯弯,又绕过了一个山坡,遇上了一个破庙,此时已经到了后半夜、在寂静的山路上我们继续往前走,出了山口遇上了一条大河,这条河叫石门河。老大说,快到了,达兰丹珍给他说过,沿着河往上游走就是石门沟。但又不知道达兰丹珍的家在河东还是河西,在河边犹豫了一阵,老大突然想起达兰丹珍的家在河东,于是决定渡河。
这时正是石门河上游雪溶的季节,河水滔滔,我们也不知河水的深浅,也没有丢个石头试试水深,卷起裤腿就淌河,河水特别冰凉,一个浪头打过来湿透了我们卷起的裤腿,觉得再往前走会出危险,赶紧退了出来,又折回原路向破庙走来,打算在那里过夜,等天亮后再说。
老大的烟瘾很重,进了破庙就点了一支烟,在点烟的时候发现庙里堆有柴草。天祝有时六月份下雪,这里天气已经很冷了,湿透了的裤腿贴在腿上很是冰凉,于是我们点了一堆火,一边暖身一边烘烤裤腿。在大火的照射下我们发现庙堂里有一尊坐骑麒麟的佛像,那麒麟状如鹿、独角、全身鳞甲,显得十分森严可怕。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庙叫灵官庙。破庙没有门,山风呼啸,野狼嗥叫,我们一夜没敢睡觉。
天亮后,湿透的裤腿也烘干了,我们又踏上寻亲的路向石门沟走来,在一个背柴人的指引下。我们跨过一座桥来到了石门沟,达兰丹珍的家在石门沟旁边的山坡上,篱笆墙里有几间草房,我们快到门前时一个牛犊大的藏狗绷着缰绳向我们吼叫,达兰丹珍出门迎接我们。不一会儿她的母亲端来了酥油茶和炒面,紧接着她的哥哥也走了进来,热情地招待我们,并说:“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们是阿兰的同学吧!”他的哥哥穿戴和我们一模一样,说一口非常流利的汉话,不知道实情的人很难相信他是藏族。吃完酥油茶,达兰丹珍把老大叫了出去,她的哥哥对我说:“你肯定是他的好朋友吧!”我说:“是的。”他又说:“有些话我不能对你的朋友当面说,怕伤了他的自尊,对谁也不好,事到如此,我只好给你说,请你劝劝你的朋友,一个大学生何愁找不上对象,非要缠着阿兰,她已经有主了,我们藏族人是说话算数的,阿爸听了她说你们要来,非常生气,把她狠狠抽了一顿皮鞭,至今阿兰的身上还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还说不再让她到兰州上学了。”达兰丹珍的哥哥说这些话,也给我狠狠地泼了一盆冷水,我为老大担忧,恐怕他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但是老大和达兰丹珍从山坡回来后表情并没有异常,又抹去了我的杞人之忧。
在离开达兰丹珍家的路上,我问老大:“为什么没有见到达兰丹珍的阿爸?”老大说:“达兰丹珍的阿爸在牧场,因母羊正在产羔,不能离开,所以没有来。”我又问老大:“达兰丹珍还对你说了些什么?”。老大说:“她说见了她母亲和哥哥,也是一样,她不会对我变心,至于她阿爸的态度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返校后会给我一个惊喜。”我见老大如此痴情乐观,就没有把达兰丹珍哥哥说的话告诉他。
每个民族都有他们民族的智慧,聪明的达兰丹珍从未在我们面前流露出不愉快的表情,热情洋溢地把我们送过了石门河上的那座桥,在挥手后匆匆地向她家里跑去,那脚步下面的故事是忧是喜,老大和我谁也未能预料,只有达兰丹珍自己知道。
新学期达兰丹珍还是按时来到了学校,显得十分憔悴,一个星期天,她主动约老大出去游玩,老大满心欢喜。来到他们曾经漫步过的地方,上了民院的花果山,沿着蜿蜒崎岖的小道向五泉山走来,他多么希望她说出那个“惊喜”,达兰丹珍就是一字不提她家里发生的事情,下了五泉山,达兰丹珍给了他一封信,扬长而去,再也没有回头。老大万万没有想到,这封信就是他们恋情的终结。老大被这突然的打击弄得昏头转向,去了雁滩公园,独自一人在水面上划船;一连几天老大彻夜不眠,半夜里起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理解老大失恋的心情,因我也曾有过类似的伤痛。
老大和达兰丹珍最终告吹,他们酿成的那杯酒曾有过葡萄酒的甘甜和青稞酒的冽香,但此时是酸甜苦辣涩五味俱全。在当时的民族学院,像这样异族男女青年的热恋还是不多见的,他们敢于向旧习俗挑战,去冲击民族差异的偏见,追求新生活的精神和勇气是可贵的。第二年的七月,达兰丹珍分配到了天祝,老大不忘旧情,在她临走的时候约我去送她,从此他俩再也没有见面。一九七二年我因工作需要去了天祝,想起了这位天真烂漫多情的藏族姑娘,找到了她,时任小学教师。俊鸟归巢后,蓬松短发,红二团的脸蛋上略有皱纹,但风韵尚存,她给老大说的那个藏族青年名叫祝桑多吉,分配到天祝后不久他俩就结了婚,祝桑多吉早年毕业于西北民族学院医务系,我们相识了校友。
我大学生活是和老大,还有老二在相亲相爱、相濡以沫的感情中度过的,我们彼此之间息息相通。大学毕业后,老大怀着“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心情要求分配到了嘉峪关,在那里成了家,夫妻俩恩恩爱爱,生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他比我早退休两年,晚年生活过的也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