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作者:张继善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8

|

本章字节:10446字

在赵家坪村委会的办公室里,赵玉虎和他的几个弟兄们正在开会。他感到情况有点不妙。


连续两天了,一直精神不振,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从早到晚恍恍惚惚。


特别是昨天夜里,几乎彻夜未眠。而且老是做梦,什么牛头马面,阎罗判官,一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怪东西都一古脑儿走进他的梦魇,搞得他一大早就像丢了魂似的。这种情况,在他记事以来从未有过。


过去,万老六告了他十二年,材料往上递了几百份,上至中央下至县里曾作过无数批示,也派过几批调查组,但他从来都没有上心。


因为万老六闹得再凶,蹦得再高,只是单杆跳舞,孤掌难鸣,赵家坪没人应合,每次调查最后都不了了之,反而使他的权威越来越高,腰杆越来越硬。


可是眼下情况不同,万老六虽然被彻底制服,跪地求饶,但他心里仍恨之入骨。因为对他的伤害太深了,而且这种伤害是一生一世都难以愈合的,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他就会第一个跳出来响应。


前几天又和杨发才结了冤家,而且都是些解不开的死疙瘩,这家伙从监狱出来决不会善罢甘休。


眼下又出了铁矿塌方这档子事,死了那么多人,虽然只上报了两个,但他知道,这种事情很难做得天衣无缝,真相迟早会大白于天下。因为死的人里面,可巧就有老支书的侄子朱小山。


更让他不舒服的是:过去村里人见了他就像见了皇帝,要么老远就避开,要么就点头哈腰的恭维一番。可是最近,他发现这些人的眼神跟以往大不相同,见了他即不回避,也不恭迎,隐隐约约流露出一种鄙视,愠怒,怨恨和不满,有的甚至还带着几分挑衅。


特别是昨天晚上,检察院的张保录电话告诉他,县上要派联合调查组进驻赵家坪,可能一两天就到。组长是检察院的税务检察室主任王小娟,并说这是检察长王彪专门安排的,看来这次王“鉄脸”的确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意识到可能真的要刺刀见红了。


他明显觉察到,赵家坪眼下正涌动着一种可怕的暗流,而这股暗流很可能会依附调查组的力量,像火山爆发那样喷薄而出,他好像正坐在火山口上,真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直到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响起,他才回过神来。接完电话,这才看了一眼在座的弟兄们,说:“最近几天大家都辛苦了,特别是有良和银虎,已经折腾了几个昼夜,天亮之前才赶回来,到现在连饭都还没顾上吃。你们的功劳我赵玉虎会永远记在心里的,不过现在咱们还不是论功行赏的时候。大家都谈谈吧,目前外边的情况处理得怎么样?”说完他给在座的每人扔了一盒红河烟。


孙有良:“西安那边有点问题,但也不太大。昨天拉走的十二个死人,昏迷不醒的那两个家伙在路上也弄死了,一共十四个。其中九个已经处理完,每人十万,家属都还满意,在协议书上签了字。有一个是逃犯,他原来登记的名字和地址都是假的,现在和家属联系不上。还有四个比较麻烦,家属死活不签字,不领钱。”“是嫌钱少,还是想闹事?”赵玉虎问。


孙有良:“主要是嫌少。”赵玉虎:“他们要多少?”


孙有良:“每人要十五万,我只答应十二万,眼下还在商量。”赵玉虎:“都啥时候啦,还商量个毬!十五万就十五万,钱是啥?是一张废纸,眼下最要紧的是封住这些人的嘴,千万不能让他们闹事!”孙有良:“是,我今天晚上就去办。”赵玉虎:“洛阳那边怎么样?”赵银虎:“已经全部办妥,我先把这九个人安排到一家四星级宾馆,美美地洗了个桑拿澡,又弄了几个小姐陪他们玩了一夜,昨天一早给每人发了一万元现金,让到全国旅游,爱去哪去哪,走得越远越好,就是不能回华西,也不能回老家,不能告诉家属他的准确地址,不能和赵家坪任何人联系,半年以后再来上班,旅游期间这半年的工资照发。一个个都高兴得屁颠屁颠的。”赵玉虎一拍桌子:“好!这一下王小娟就是八仙转世,我看她去哪找这几个人。没有活口,她就是再怀疑死得人多,也把我无可奈何。”他停了一下又接着问:“长有,村里这两个人的情况怎么样?你说说吧。”李长有:“这两个人很麻烦,我和他们谈了几回,根本就说不到一块。”赵玉虎:“你找的谁?”李长有:“两家都找了。”赵玉虎:“嫌钱少?”李长有:“他们根本就不说钱。”赵玉虎:“他想干啥?”李长有:“看样子想闹事,说咱们违规操作,只管赚钱,不顾工人死活,还说这是一起人为的责任事故,要向有关部门举报。”赵玉虎:“这不是两个家属的意见,他们没这道行,肯定是朱光哑这老狐狸在后面做怪。”“那咱们咋办?要不把这老东西灭了吧,省得以后光和咱们作对。”赵铁虎道。“你少给我出这馊主意,现在还嫌不乱?”赵玉虎狠狠瞪了他一眼。李长有:“要不破财消灾,多给点钱。十万不行就十五万,十五万不行就二十万,再不行三十万,我不信还有嫌钱扎手的人?反正只有两个。”赵玉虎没有表态,他用手使劲挠着头发,又思索了一会说:“要是过去,这一招准灵。可现在行不通。”“为什么?”李长有不解地问。赵玉虎:“因为朱光哑这老东西,你还没看出来,他这一回是想把赵家坪的水搅混。”“那咱们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让这条老泥鳅把船弄翻?”赵银虎瞪着眼睛问。赵玉虎:“当然不能。现在十四个外地死人和九个活口已经都安排好了,咱怕他个毬!这两个给脸不要脸的家伙既然不在乎钱,那好,我就和他们叫一回真,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本村这两个每人只给八万,他爱要不要,愿上哪告上哪告,反正这两个死人已经是公开的啦,大不了给郑宝贵一个行政拘留,矿洞停产整顿三五个月,再罚点款。我这回倒要看看,朱光哑这狗日的炮筒里究竟装了多少药?”


赵银虎:“我同意你的意见,这几个刺儿头不知天高地厚,得寸进尺,咱就来他个杀鸡儆猴,看他们究竟有多大能耐。”赵玉虎:“还有一点,就是工作组那边,你们也不能大意,要派人暗中监视,看他们都和哪些人来往?找谁谈话?必须做到心中有数。”孙有良:“你就放心吧,大哥,量她王小娟一个蹲下尿的臭娘们,会有多大能耐?”赵玉虎:“你给我闭嘴,你根本不知道水的深浅。派王小娟来当调查组长,这正是王彪的高明之处,一是这娘们没有职务,又是女流,目标不大,外人和县上领导看起来好像王彪在应付差使,不想真查。二是这母货六亲不认,给钱不要,送东西不收,她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不洗桑拿,不逛歌厅,不要女人,简直是刀枪不入,你就没法子打倒她,所以千万不能麻痹大意。”这时,七十一岁的前任老支书朱光哑和六十六岁的弟弟朱光富推门走了进来。两个人面带怒容,进门后连招呼也不打,就像两个罗汉一样直挺挺的站在那里。


赵玉虎看了一眼,知道来者不善。但他毕竟是大风大浪里闯荡出来的人,遇事不惊。便稳了稳神,用不高不低的语调说:“我们正在开会,有啥事明天再来吧。”朱光哑没有吭声,他弟弟朱光富不卑不亢道:“我弟兄俩今天要说的事,比你开的会重要得多,还是你的会明天再开吧。”说完,用挑衅的目光盯着赵玉虎。赵玉虎的心头猛然一震。自从当了村党支部书记后,几年中还从来没有人敢用这样的口气和他说话。他的火气正要爆发,但想到今天这种场合,还是忍住了。这时,坐在赵玉虎对面的孙有良“腾”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朱光富的鼻子,吼道:“朱老二,你太放肆了。”他还要往下说,被身旁的李长有使劲按在沙发上。李长有:“你能不能给我冷静点,今天有书记在场,还轮不到咱们。”不得不承认赵玉虎的能耐,越是面对这种情况,越是能沉得住气。他看了朱光哑一眼,不紧不慢道:“这样也好,今天全体村干部都在,既然你们的事情重要,那就当着村委们的面说说吧。”朱光富刚要开口,被哥哥用手势制止了。朱光哑:“事情很简单,我侄子在矿洞上砸死已经三天啦,村里总得有个说法吧?”赵玉虎:“我们刚才研究过了,每个人一次性赔偿八万元,包括埋葬费。”朱光富:“姓赵的,你也太黑了吧。我儿子小山一年给你挣多少钱,你心里应该清楚。”赵玉虎:“这话就不对了,你儿子是在村里的矿洞上干活,要说挣钱的话,应该说是给村里挣,不能说是给我挣钱。再说了,他也不是白干,每个月不是还拿两千块钱的工资吗?实际上也是给他自己干。”朱光富:“赵玉虎,咱两个都是五尺高的男人,说话可要凭良心,你哄别人可以,但甭想胡弄我。3号矿洞一年的利润是六百多万元,干活的工人才八十二个,每人每年的工资是两万元,总共一百六十多万,加上给村里上交的承包费五十万元,也才二百一十多万,剩下的肆百万哪里去了?还不全都装进了你赵家的腰包。一年四百万,我儿子在三号洞干了六年,六年下来就是两千多万!如今把命都搭上啦,你才给八万块钱。赵玉虎呀赵玉虎,过去的地主剥削长工,还要靠土地,资本家剥削工人,还要靠资产,而你,就把村集体的矿洞往外承包一下,一年就几百万几百万的捞钱。这比旧社会的地主和资本家还要黑!你住着上百万的三层别墅,开着一百多万的奔驰轿车,这些钱都是从哪里来的?”朱光富越说火气越大。


李长有为了缓和气氛,便打断了他。李长有:“我说光富叔,你今天是来说事还是来吵架的?咱们双方能不能都冷静一点。”朱光富:“当然是来说事的。”李长有:“那好,咱现在就专说你儿子小山的事。说吧,你有啥要求?”朱光富:“连抚血金带埋葬费总共要五十万。”赵玉虎把桌子猛然一拍,歇斯底里道:“朱老二,你别不识好歹,给个鼻子就上脸。实话对你说吧,本来我还想多给你一些,可是,根据你刚才的态度,一分也不能多,就是八万,而且还必须今天签字今天领,到了明天就成七万,到了后天就成六万,超过三天就是五万。”这时朱光哑也拍着桌子吼道:“赵玉虎,你简直欺人太甚!要是这样的话,那咱就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吧!”说完,拉起弟弟摔门而去。“看来这事决没有完,他们不会罢休,咱要有个思想准备”。李长有道。赵玉虎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对其他人说:“随他的便吧,咱继续开会。”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过了一个多小时后,朱光富带领他的其他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侄子、外甥等三十多人,抬着两口棺材,浩浩荡荡的向村委大院开来。这支队伍一出现,马上就轰动了整个赵家坪,一街两行全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离村委大院还有几百米远,早有人跑来报信。孙有良、郭会计等人听后大惊失色。惟独赵玉虎镇定自若,脸上毫无表情。几秒种的沉默后,他拿起手机,通知赵铁虎,立即将保安公司人员全部带到村委会来。不出十分钟,三十多名保安队员陆续赶到,分三排站在村委会大门外,个个年轻力壮,精神抖擞,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这时,朱氏家族的队伍即将逼近门口。朱光富走在最前面,他上身赤裸,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守卫大门的保安队员们一看这架势,无不胆战心惊。尽管他们年龄上占绝对优势,但都是些雇来的民工,谁也不愿为了一天五十元钱的工资去卖命。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都了解朱光富的身世,他自幼在西岳华山习过武,年轻时赤手空拳打死过两只狼,六四年全民大比武时得过全县民兵散打冠军。如今虽已年近古稀,但七八个小伙子仍奈何他不得。更何况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楞的,楞的怕玩命的。一人不要命,十个难阻挡。谁也能够看出,朱光富今天是豁出来了。


保安队员们为了自保,便不知不觉中让开一条道,由横队变成竖队,分列两旁,形成了对“朱家军”的夹道欢迎之势,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棺材抬进村委大院,停放在办公室门口。


赵玉虎看到这一切,气得直拍桌子。他正要冲出门,被李长有用胳膊挡住了:“你要沉住气,让我先去对付。”他走到办公室门外,对朱光富道:“朱叔,有啥事不能商量吗,非要采取这种方式?”朱光富:“我这是被逼无奈。”这时,赵玉虎走了出来,对朱光富道:“限你一小时内连棺材全部撤走,否则,我将采取果断措施,一切后果由你自己承担。”朱光富也不示弱,冷笑道:“老子今天把棺材都抬来了,还有啥样的后果担当不起?我也限你一小时内作出答复,不然的话,我就把棺材放到你的办公桌上,直到问题解决完为止,不信你就试试。”双方形成了决斗之势。办公室里,是以赵玉虎为首的村干部,办公室外,是以朱光富为首的朱家军,后面是数十个保安队员,大门外,是几百名围观的群众。僵持,可怕的僵持。


事态正在一步步恶化,人们的情绪越来越激愤。随时随地,都可能有血流成河的事件发生。李长有悄悄拨通了110。就在这千钧一发,离双方限定的最后时间还有五分钟时,六辆警车鸣着警笛,停在村委大院外面,从车上跳下几十个公安警察,在孙永胜的指挥下,将朱家军和保安队员全部包围起来。经过一阵政治攻势,围观的群众都作鸟兽散,对恃的双方都放下武器。一个多小时后,全都撤出现场。至此,一场惊心动魄的流血事件虽然幸免,但孙永胜临走时,悄悄告诉了赵玉虎杨发才在看守所被打死的消息,更让他感到恐惧和不安。他几十年一直固守的精神大堤,在一点一点的断裂和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