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8
|本章字节:5584字
从这天起,我经常去听武斗的故事。有个故事说,一个“八二三”的司令化装成农民,挑着大粪穿过“炮兵团”封锁线去侦察,半夜回来带上人去捣毁了“炮兵团”的老窝,活捉了他们的总司令。又有一个故事说,一个女“八二三”像特务一样潜伏到“炮兵团”的司令部,拿到情报后她化装成老太婆回到“八二三”的根据地。结果,“八二三”根据她的情报准确地用大炮轰炸了“炮兵团”司令部,半小时不到就把敌人消灭得一个不剩。故事很多,我回去就讲,妹妹爱听,我讲完了她还要求我再讲。但我希望哥哥喜欢听我的故事,就跑到他面前去讲,谁知没讲几句哥哥就敲我的头了,他说我是白痴,说我在造谣,说真有我说的那种事天下早就大乱了。我开始做梦,梦中我拿着红缨枪在村口站岗,我们还埋地雷炸日本人——其实是炸化装成日本人的“炮兵团”。有一天,我们捉到一个“炮兵团”的奸细,他顶着白毛巾扛着糖葫芦东张西望,但我们一眼就看出他是坏蛋。把他押回村去,一见解放军他就坦白了,说他不是卖糖葫芦的是来我们村偷地雷的。
故事天天都有新的,但我的生活并没有因此有什么改变,反正每天得去学校上课,天黑了得上床睡觉。但家里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他们一端碗吃饭就吵架,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对大人的事我一向不太关心,以致他们吵了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有一天我认真地听了一下,结果发现爸爸妈妈大姐竟是不共戴天的敌人。爸爸参加了“中间派”,妈妈参加了“八二三”,而大姐却是“炮兵团”的副司令,他们谁都认为自己是对的,如果手里有枪的话,我想他们肯定会想办法消灭掉对方。这天中午大姐回家很晚,她一进门就拉长了脸,很不客气地问爸爸:“我对你说的事,你今天去找组织谈了没有?”爸爸没有说话,他低垂着眼帘只顾吃自己的饭。大姐端起碗来,使劲夹了一箸菜,用力之猛把碗里的菜都杵到桌子上了。咚的一声把菜甩进碗里,大姐恨恨地扒了几口饭,嘟噜着嘴说:“今天学校又找我谈话了,说我连自己家里的人都争取不过来怎么去说服别人?”爸爸还是不说话。
用筷子在碗里使劲地搅了几下,大姐突然提高嗓门问:“你是不是以为当个‘中间派’就没事了?你这种行为是在无声地抵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妈妈哼了一声说:“你说话放尊重点,他是你爹,就哪怕他不当‘中间派’也不会加入你们‘炮兵团’,这事你就省省心吧!”大姐没好气地冲妈妈说:“你也够戗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咋呼了这么些日子,‘八二三’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妈妈拖长声音说:“这家里就数你革命,不顺眼你可以不回来啊!”爸爸大声吼道:“你们还让不让人吃饭?如果喊喊口号天上就能掉馅饼下来那明天我就跟着你们出去喊!”大姐严肃地对爸爸说:“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再说这种屁话!没有人收拾你并不意味着大家就会放过你!”说完,大姐的眼睛红了,她低下头哽咽道:“你是想横了,可我怎么办?你总得为我的前途考虑考虑吧?去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检阅,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我可能第二批才去吗?今天学校领导谈到你的历史问题,很宽容,说过去的事你是身不由己,但现在面对这场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总该有自己的一个态度了吧?你是怎么做的?我真为自己有这样一个父亲而感到羞耻!”大姐是个名人,一个远近闻名的新闻人物,她原是学校红卫兵大队长,后来变成了“炮兵团”副司令,还去北京接受过毛主席的检阅。记得大姐去北京见毛主席的前夜,家里挤满了来看大姐的人,说来说去大家说到给毛主席送礼物的事,他们说有人给毛主席送去一个芒果,问大姐这次去北京想给毛主席带点什么。大姐只顾低头收拾自己的东西,最后实在被问烦了她就说:“毛主席可能接受所有人的礼物吗?现在到处都隐藏着阶级敌人,谁敢担保那礼物里没有藏着一个定时炸弹?”一听这话,没有人再吱声了,谁都害怕大姐说他想拿定时炸弹去炸毛主席。见大人在大姐面前说话都赔着小心,我崇拜她,一直把她作为骄傲的资本在人前显摆,但经历了那天晚上和公路管理局的武斗后,我对大姐的态度动摇了。“炮兵团”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如果“炮兵团”是好人为什么会被“八二三”打败?如果“炮兵团”是坏人,毛主席为什么要接见他们?难道毛主席也是一个坏人?这个想法的突然出现吓了我一跳,听说有人不小心把有毛主席头像的报纸拿到屁股底下坐了一下就变成了反革命,如果他们知道我心里这样想过肯定会把我捆去枪毙了,那可是会死的!爸爸说,人死以后就感知不到世界了,那意思是说眼睛看不到什么,耳朵听不到什么,还不能吃东西,真要那样有什么意思呀!家里的争吵一直在继续,基本是为爸爸当“中间派”的事,见爸爸总是低垂着脑袋不说话我心里很难过,因为我喜欢他。每到发工资,爸爸会给我买根棒棒糖,星期天早上他会躺在床上给我讲故事,下午带我到圆通山玩。我很希望爸爸是司令,让大家都听他的话,可惜爸爸是“中间派”。大姐说“中间派”是没有立场的行尸走肉,“行尸走肉”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从大姐愤怒的表情来看应该是句骂人的话,于是大姐一骂爸爸行尸走肉,我就替爸爸骂她一声“大马牙”。大姐个子很矮,牙齿出奇的大,我们平时骂她“大马牙”她会哭,在这节骨眼上骂她一声“大马牙”,她立马就会闭上嘴巴。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放学回去我意外地看到两个姐姐都在家里。二姐放学回家做饭是正常事,但大姐那么早回来就反常了,副司令要带领大家闹革命的,怎么有时间早早地回家做饭呢?只见她俩悄声地说着什么,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见我进去她们赶快闭上嘴巴。我从没见过姐姐们哭,一直都以为她们不会哭。我心目中的两个姐姐是钢铁战士,她们就是哭那眼泪也能变成钢鞭,把她们的敌人抽得死去活来。没想到的是,两个姐姐哭起来和正常人一模一样,眼泪大颗大颗的,就像电影上英雄牺牲的时候,大家伤心地哭泣那样。我小心地放下书包,凝神想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知二姐小眼睛一瞪冲我吼道:“站在这里干什么?下楼玩去!”吃晚饭的时候,只有哥哥妹妹和我坐在桌前。爸爸没有回来,妈妈一进门,两个姐姐就迎上去,三个人使了个眼色就钻进里屋去了,然后关上门。一会儿,门缝里便传出了两个姐姐伤心的抽泣声,我隐约地感到是爸爸出事了。一声不响地吃完饭,哥哥坐到窗前,他皱着眉头苦着脸,眼睛盯着西下的太阳发呆。我在里屋门口转来转去,但终究不敢进去。最后,我走到哥哥身边问:“哥哥,姐姐她们今天为什么要哭?”哥哥没好气地说:“你打探这些事干什么?出去玩你的去!”在这个家里,人人都防着我,哥哥说我要生在解放战争时期十有八九是叛徒。这话真是难听哦!我怎么会去当叛徒呢?其实我觉得自己更像地下党,心里认定不能说的事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说。比如说现在,我就不会向外人说大姐去北京见过毛主席,不会说大姐是“炮兵团”的副司令,更不会告诉别人爸爸是“中间派”,要不然好多天以前院子里的人就知道我们家藏着两个坏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