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作者:叶开

|

类型:人物·传记

|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

本章字节:7150字

在我八叔作为一号男主角隆重登场之前,有必要事先介绍一下我们的坡脊小镇。


上文说到,比睾丸之地罗州镇还小百倍的是我们坡脊镇。整个镇子只有十几户人家,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把坡脊称之为镇。我们坡脊镇表面上与世无争、性情淡泊,实际上风云际会、玄机暗藏,阶级斗争情况跟其他地方一样残酷而复杂。坡脊过于微小,小得我们难以开口,可以恰如其分地把它比作芝麻绿豆。从一列飞驰而过的火车上往外看,我们坡脊小得还像一只匍匐在草丛中的耗子,因为惊吓一掠而逝。在旅客眼中,我们坡脊宛如灵巧的麻雀,腾地而起,扑翅消失。


二十年前的坡脊是一个火车避让站,所有的居民都住在一条不到三百米长的黄泥街的两旁。黄泥街南北走向,人们的房子稀疏分布在街道的两旁。黄泥街的路面受到雨水长年累月的冲刷,已经变得沟沟壑壑,凸凹不平。街上陷阱密布,泥水横流,镇里的居民因此常常跌跤。跤跌得多了,我们这些孩子对于跌跤就十分着迷,一天不跌它几次就屁股发痒腿脚发软。根据我不太牢靠的记忆,大人们中跌跤比较精彩者乃夏蒸锅之小脚老奶奶。


有那么一天,天雨路滑,夏蒸锅的小脚老奶奶正无所事事地在外面晃悠,忽然脚底打滑,一跤跌倒,微型脑袋嵌在地缝里,吓得哇哇乱叫。远远看去,她好像被捕鼠夹子捉住的一只老鼠。她摔断了小腿和脖子,在地上翻白眼,吐白沫,冲着我们这些瞅热闹的孩子哼哼唧唧。她啰里啰嗦地朝我们说了一通谁也听不懂的鸟语,话音恳切,横流涕泗。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们猜她大概是要我们帮忙,把她从地上拔出来。很显然,这是她的痴心妄想。


我们正在放学的途中,每个人都不甘心就这么平淡无奇地回到家里,夏蒸锅的小脚老奶奶在地上像鲶鱼一样抽搐,让我们觉得十分有趣,可以大大地丰富我们在无聊岁月里的谈资。我们一致觉得,这时候把她拔起来没什么意思。夏蒸锅的小脚老奶奶乃是封建残余,罪大恶极,据说是解放初年由湖南或者湖北流窜至此地,一贯顽固讨厌刻板无趣。她的方言口音我们一直听不明白。我们平时就很想模仿大人们当年的做法,高举小铁拳,飞起二郎腿,狠狠地批斗她,搞臭她,砸烂她,消灭她,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我们对此只能深深地叹气。


当时“文革”业已结束,国家正在拨乱反正,我们这样的痴心妄想有些不合时宜。不管怎么说,新社会人人都有一双厚实的大脚丫子,夏蒸锅的小脚老奶奶落到如此下场,我们看了十分解气。我们猜要是正好刮起狂风下起暴雨,夏蒸锅的小脚老奶奶肯定会摇头摆尾,变成一条老气横秋的大鱼,熟门熟路地向大海游去。


我们在她的边上瞅热闹,大家都很高兴,谁也没有理会她的苦苦求告。


关于小脚老奶奶跌跤这件事,夏蒸锅原本也极合心意。他本来以为自己的小脚老奶奶会这么一跤跌死,好省下家里本来不多的粮食,所以暗地里欢喜。不料小脚老奶奶身体健康,精神爽朗,跌上一跤,根本无妨。等别人像拔萝卜一样连泥带水把她从坑里拖出来之后,她照样生龙活虎,还像从前那样东游西逛。小脚老奶奶耳朵浑聋,目光锐利,一生都喜欢搬弄口舌,惹事生非。她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就这么整天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黑。想想也是,夏蒸锅的小脚老奶奶是个大活人,又不是玻璃瓶子,怎么会跌一跤就碎了呢?


我们一家七口住在一栋泥砖砌就、房檐低矮的房子里。大门朝东,后窗向西。我们平时进进出出,好像过街耗子。房前屋后的景色可谓是茅檐低小,溪上乱糟糟,一片杂草,说坏不坏,说好不好。当然,我们坡脊镇所有房子的茅檐都十分低小,所有人的房子周围都是青青杂草,所有人进出时都像是受惊的老猫。


在坡脊,我们家的地理位置略有特色:朝东的门口是一个平整的土坪,沿着土坪四周种有五棵番石榴树。番石榴枝叶婆娑,春秋各结果一次。每次果实即将成熟,果香即将飘荡之际,我们家周围都会招来一些神出鬼没的身影。番石榴尚未完全成熟,味道尚且青涩,他们为了能够免费吃上这些番石榴,真是煞费了苦心。我们这里的人都这么说:女人不泡不黏,番桃不偷不甜。“番桃”指的就是番石榴。


我们家房子背后是座土包,大概是黎雷铁路开山搬土时堆在这里的。土包土质疏松,动不动就一副要塌了要塌了的吓人模样。土包上面长满了高大的茅草,逢到刮风下雨,就显得分外妖娆。茅草的肥根类似缩微百倍的甘蔗,甘甜可口;我们喜欢将茅草根连泥拔起,扔进嘴里咀嚼,感到十分惬意。茅草根利尿,我们因此经常尿床。深挖洞广积粮的时代早已过去,我和我弟弟仍然热烈地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在山包脚下挖了一个大约两米深的地洞,准备在战争爆发时逃之夭夭。战争没有爆发,地洞口长满了蒿草,把它伪装成了一个陷阱,我们家的鸡鸭猪狗因此经常失踪,让我们整天挨骂。我们又转战小山包,准备挖一条地道,以便和日本鬼子打地道战,万一美帝国主义丧心病狂地朝我们家扔原子弹,还可以在里面避难。由此可见,我们的少年时期,身心上下澎湃着多么汹涌的英雄主义。


我发现,我和我弟弟的这种奇思妙想跟人民解放军的军事训练不谋而合。解放军战士常常接受这样的训练:前方原子!后方原子!!这是原子弹在前方在后方爆炸的意思。前方原子,战士们就得向后趴;后方原子,他们要朝前扑倒。首长说,原子弹爆炸,十分可怕。我们知道,原子弹爆炸时冲击波很厉害,我们的头部抵挡不住,要转而用屁股来对付。解放军战士经常接受这种训练。首长们喜欢正着说反着说,顺着说倒着说,就像说顺口溜一样,锻炼解放军战士的第一反应。首长说:后方原子!战士们就不需要转身,直接趴倒就可以了。有些反应迟钝的同志偏偏要一百八十度转弯,结果就把自己的脑袋瓜子对准了原子弹。他们的脑浆就藏在薄薄的一层脑盖骨里面,可想而知这是多么的危险。我和我弟弟也害怕原子弹。我们把家里的锄头锯断,变成一把短柄挖泥镐。革命加干劲,战斗无不胜。很快,我们挖了一个近两米深的地洞,在里面堆了不少貌似粮食的垃圾。


我们再接再厉,挥动锄头向深处挖去,就像是齿坚爪利的穿山甲,我们身后堆满了黄泥巴。我父亲得知此事,上来就是两脚,把我们准备抵挡原子弹的地洞给踩塌了。


革命陷入了低潮,我和我弟弟天天丧气垂头。


后来,我父亲带领我们在土包上开荒除草,种上很多向日葵。等到向日葵长高,它们就迎风摆柳,分外妖娆。为了防贼防盗,我们在向日葵四周种上许多剑麻,还暗地里埋了大量的玻璃碎渣。有个贪嘴的小伙子太过心急,在我们的向日葵还没有长熟之前,就前来偷盗。我们家的大黄狗十分机警,一嗅到异味就狂吠狂叫。这个小偷,也真是可笑,因为害怕,连忙就跳。可是他怀里兜着十几个葵盘,根本就跳不高,落在剑麻之上,被剑麻的利刺扎得鬼哭狼嚎。更有甚者,他的脚后跟也被玻璃渣割了一道,血流如注,差点儿死掉。他的父亲见到这样,心痛得不得了,拉着大队书记掌柜并来我们家兴师问罪。


他说:“不就是摘几朵葵花吗,你们这么干还让不让人活啦?”


我父亲被他这么批评,感到很惭愧。


我父亲于是诚恳地进行了道歉。


我父亲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以后注意……”


大队书记张贵宾总结说:“注意就好,改正了就是好同志!”


我父亲拿出十块钱交给兴师问罪的父亲,算是赔礼道歉,贴补医药费。


这件事情让我们感到不解。我们说,是他先不对的嘛,他不来偷我们的向日葵,我们的剑麻会长脚去扎他?他偷我们的东西,我们不找他们赔,反而要赔他们,这是什么道理?


我父亲说:“他偷我们家的东西,是他不好。不过因为这样的小事情要是闹出人命,就是我们不好了。”


我父亲说是这么说,但是我们还是不明白。对于我父亲的话,我们是明白要执行,不明白假装明白也要执行。所以,对于那些觊觎我们家番石榴的人,我们既不能放狗咬,也不能开枪打。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他们像蜥蜴一样往上爬,我们也不再高声叫骂。问题是,并非人人都像我父亲这么理解问题。对面村子有个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卷心菜,头一天在卷心菜上喷了敌敌畏,第二天村里就有两个人口吐白沫,四脚朝天了。这种事情常常发生,也没见到村里有什么人责怪他,大家都见惯不怪了。


土坪下是一条灌溉渠。渠内积满枯枝烂叶,还长满了小虾小鱼。我八叔经常带着我的堂兄弟妹,一大早就出动,把渠里的水放光,瓮中捉鳖,泥里抓鱼;从上游抓到下游,大鱼小虾通吃,一抓就是好几里。用现在的眼光来看,我八叔他们简直就是在破坏生态平衡。但是当时他们不这么想。他们只是想着怎么保持自己胃里的饥饱平衡,其他的就管不了那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