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开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本章字节:5292字
以上是我们坡脊镇几户重要居民的简要介绍。其他的居民,还有我八叔,我爷爷,我奶奶和我大伯等人。这些请允许我暂时略过不再赘述。
上面说过,我们坡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我们坡脊,各种正式的机构一应俱全:车站、粮站、供销合作社、税务所、信用社、打铁铺、国营向阳红饭店和国营红光理发店等等令人羡慕的单位,就夹杂在我们这些普通居民的房子中间。虽然大家的房子都混杂在一起,貌似平等,其实这里面自有乾坤。他们的房子跟我们的毫不相同:我们的房子是泥砖薄瓦掺着稻草秆所造,国营单位的房子却是火砖厚檐砌着石灰泥。我们的房子屋檐低小,他们的住所大瓦高墙;我们卑微琐屑,他们气派非凡。刮风下雨时,我们的房子颤颤巍巍、摇摇欲坠,国营单位的房子却是结实牢固、坚不可摧。国营单位不仅房子跟我们差别很大,工作人员的体态举止,也跟我们大不相通。供销合作社的人全都是像肥猪一样圆咕隆咚的大胖子。他们极其能吃,据说一顿吃掉百把斤大米饭不成问题。
税务所的人都是像长颈鹿一样的瘦高个,长长的脖子,扁扁的脑袋,据说他们的脑袋能够转动一百八十度。这个能够转一百八十度的脑袋上,是一双双叮叮咚咚像车轮一样飞旋的眼睛,无论谁想偷税漏税都难以上青天。信用社的人则是四肢长长像竹竿,身体短短如萝卜。他们像长尾猿一样灵活,攀檐上树不在话下,还连脚趾头都会数钱。他们能够顺着数倒着数,颠三倒四地数,还能一边数数一边叨叨咕咕,一直数到我们都糊里糊涂。国营战斗打铁铺的铁匠,都是身上长有三头六臂的英雄好汉。他们能够抡起三四十斤重的大铁锤,眨眼间,就把人们弄来的铁轨接板,锻造成一把吹毛断发的镰刀菜刀或者斩骨刀。按理说铁轨需要接板才能固定,不然火车就会出轨。可是我们坡脊的铁轨接板都被弄来打成各种农用工具了,却从来没有火车出轨的事故发生,这可以说是一个真正的奇迹。
国营向阳红饭店早先在我们坡脊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他们出售的都是变质肉,卖的都是烂菜叶馊米饭,他们的大厨师是乌糟邋遢的老头朱八戒。朱八戒真名不祥,据说他自从被他老母生在了灶灰里来到人世间,就再也没有洗过一次澡。既然他从未洗澡都活得山好水好,那么饭店的饭菜显然也是根本不需要用水洗了。朱八戒身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皮肤病,所以他像猴子一样喜欢随时随地抓痒。他炒菜时经常伸手往裤裆里抓痒,一抓就是污泥满手。我们知道国营向阳红饭店灶台上所有的调料佐料,包括猪油酱油花生油,酸醋高汤和料酒,食盐豆豉和生粉,都被老鼠蟑螂和蚂蚁吃过,然而这些老鼠蟑螂和蚂蚁都健康快活,可见朱八戒的调料里都没有毒药,各位客官完全可以放心享用。故事里常听我父亲说,古时候,开店的人喜欢在饭菜里下毒,喜欢用人肉包饺子,还喜欢杀人如麻,比如水浒梁山的英雌一丈青孙二娘。由此推知,喜欢在饭菜里下毒的人都是英雄好汉。朱八戒没有在饭菜里下毒,证明他的心肠还很温和,手段还不够毒辣,注定一辈子是个无名小卒。他们国营向阳红饭店被我大伯的世安饭店打垮,也只是个时间迟早的问题。
在这条黄泥街北面,是坡脊火车站。火车站旁边是铁路车站的家属区,总共有四五幢之多。这些房子里有些住人有些空关,他们调来调去,永无定息,你永远都搞不清楚哪些房子里有人。铁路家属的人走路都十分奇特,要么两眼上翻趾高气扬,要么低头落眉垂头丧气。我们跟他们打交道感到十分困难。他们其实是不屑于跟我们交往,当他们站在我们面前时,根本就目中无人。我父亲解释说,他们之所以这样,并不是因为心肠恶毒,性情古怪,而是长年累月在野外修建铁路落下的职业病。他们总是要检查铁路上的石头和枕木,看累了就望望天空,看看流云。长此以往,他们对普通人就毫无兴趣了。
车站对面是四幢房子围成一圈的粮站。粮站从来没有卖过好米,不是糠了就是霉了,不是烂了就是臭了。粮屯里的老鼠倒是一个个都吃得膘肥体壮,硕大如猫,凶狠如狗,在屋梁上来回穿梭。远看仿佛黄鼠狼,又好像梁山好汉鼓上蚤时迁,近看有如一头大水牛,至少像头大肥猪。这样说来,这些老鼠就好像是供销社那些人的兄弟姐妹。粮站旁边是整天散发着恶臭气的氨水池。有人喜欢在氨水池上晒东西,他们的衣服被子以及谷子咸菜。都散发着一股氨水味。我不知道人们储藏这么多味道恶臭的氨水干什么用、但是人们说,我们饭桌上香喷喷的大米饭就跟这些臭烘烘的氨水有关,因为氨水是一种肥料。
小镇平时空空荡荡,安安静静,人影不如鬼影多。但是逢到一、四、七的赶集日子,这条街道上会凭空冒出无数的人来。卖者有之,买者有之,走江湖卖艺兼卖假蛇药假壮阳药者有之;小偷小摸者有之,鸡鸣狗盗者有之,无所事事者有之,拈花惹草者有之,扒灰通奸者有之,突然暴毙者有之,写字画画者有之,宣传党的方针政策者有之。总之,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一应俱全。我们最爱看一个瘦骨嶙峋的瘦子摆摊耍把戏。瘦子来自广西,是一个江湖奇人,传说他是海灯法师的高徒,乃少林寺的嫡系弟子。他摆开摊档之后,拿起一块火砖就敲自己的肋骨,发出嘭嘭嘭的响声。敲完骨头,他什么事情也没有,接着用食指在火砖上钻洞。指尖所到之处,粉末横飞,好像一架掘土机,很快就钻出一个透亮的洞洞眼。
在火砖上钻完洞,四周炫耀一番,他马不停蹄地掏出一条毒蛇,故意被蛇咬了一口。毒血沿着他的胳膊向上游动。他都显得很痛苦,眼看就快要断气了。到了濒死时刻,他还要说三道四,喋喋不休,大肆描述这条毒蛇的犀利;一直说得唾沫星子乱飞,脸色惨白;说到他手脚打颤,浑身发抖,眼看就要四脚朝天,呜乎哀哉,让我们感到心惊胆战,脸色苍白,他才会拿出自己的特效灵药。他剥开蜡皮,拿出黑色的药丸,捏破,一半涂在伤口上,另一半和着米酒吞服。酒是好酒,药是灵丹妙药,转眼间他就活蹦乱跳,恢复如初了。据他介绍,这种药丸的好处在于包治百病,甚至还能够滋阴壮阳。江湖奇人用期盼的目光看着我们,很希望我们掏钱购买。我们坡脊人往往是这样,免费看看耍把戏可以,要我们掏钱是万万不能。我们瞬间作鸟兽散,在空气中蒸发掉。
我父亲说,这种药丸是用牛屎做的,又称牛屎丸。
街道的另一边,有人架起一只巨大的铁锅——我们这里又叫“牛一锅”——在锅里煮着香喷喷、膻乎乎,热气腾腾、令人垂涎欲滴的牛杂碎。在这条街上,各种蔬菜肉食,形形色色家居用品,甚至挂画和美术字,都应有尽有。
赶集的日子,镇子上可谓热闹非凡,让人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