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我八叔请了几次客，还应邀到厂里参观，对厂子的印象还不错。十万只电水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就算五十块钱一只，也价值五百万。五百万！我八叔被自己的算术吓了一大跳。

我八叔最后从马天明那里分到了五万块钱。拿到钱时，我八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五万块钱，十元一张，就是五千张银纸，很厚的一叠了。

我八叔拿到钱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买张车票，走人！

马天明微笑地看着我八叔，“老钟，又在想着是不是要赶紧脚底上抹油，开溜？”

我八叔当即撒了一个谎：“没有，没有，怎么会呢？”

我八叔撒完谎，连自己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以前我八叔虽然也敢想敢干，但是也还没有达到这种随口就撒谎，撒谎完了还脸不改色心不跳的地步。老一辈的人都说，社会改变人，真是一点都没有错。当然，那时候的我八叔撒谎之后还有些忐忑不安，表明他的技艺尚未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后来日积月累，勤苦练习，广见世面之后，我八叔无论撒什么谎，都随口就到，到了就出，出了就成。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是在撒谎了。

马天明说：“所有骗子在把钱骗到手之后，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个念头都是开溜。你要是骗到钱了还不跑，那你就不是个合格的骗子，而是个白痴。被人抓住了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说得对不对？”

我八叔讪讪然：“既然这样，那为什么我不跑？”

马天明轻蔑地说：“老钟，这次生意，我拿了百分之四十五，比你多吧？你看我慌了吗？我逃了吗？我脚底抹油了吗？”

我八叔说：“对呀，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马天明又说：“我们厂长拿了百分之十五，我们书记拿了百分之十五，我们主任拿了百分之十，我们办公室的小章拿了百分之五，你看他们溜了吗？没有！都没有！他们还是在悠闲地上班下班，认真地学习工作。他们都知道，公家的东西，你不伸手拿，这钱就是别人的；拿了，这钱就是你自己的。打个比方吧。就好比你面前走过一个漂亮的女人，你不讨她做老婆，总有别人讨她做老婆。你就只好干咽口水干着急。所以呢，路上走过的，不拿白不拿。拿了就是你自己家的，不拿就是公家的。我们厂长书记最近为什么心情那么好？就是因为那百分之十五啊，老钟！他们倒是好了，屁也不放一个就有吃有喝有钱赚，还特别严肃。当官的都这样，从来都不会犯错误。他们可以在家里继续吃喝玩乐，我却要奉厂里的命令要到你们罗州去催债，你说苦不苦？唉——”

我八叔说：“可是我的公司根本没有啊，你到哪里去催债？”

马天明说：“那你就赶紧回去办一下手续，补上吧。”

我八叔说：“好！老马，去，去罗州，到了罗州我请你吃喝玩乐！”

马天明说：“吃喝玩乐是一定要的。但是老钟，你也要真正做点事情，正式成立一家公司，这样我们的生意就更加好做了。现在正是时候。很多厂子跟我们厂的情况都差不多，我们要想方设法帮他们消化积压的产品，有很多领导也需要我们帮助他们发财致富。你知道吗？你不能这么目光短浅，要赶快行动起来，立即成立一家正式注册的公司。各个有关部门那里，该请客该送礼的，你就请客送礼，这方面不能吝啬。有钱能使鬼推磨么，不然我们清明节干什么要给我们的先人烧那么多的纸钱？阴曹地府里也是要钱财通关的，不然我们的先人在底地下日子也过不好。这就是钱的好处，钱这东西是全在三界内，又在五行中，好处多多，说也说不尽啊。”

我八叔说：“好好，我赶紧成立公司，我们好好干上一场。”

回到罗州，我八叔这才惊讶地发现，我八婶已经把家都搬到城里来了。我八叔找到我八婶在县城里开的小饭店，手上拎着一大堆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是买给我八婶的。

我八婶在县城里也是继续做小吃生意。她先是在路边打游击，早上卖早餐，晚上做宵夜。后来，她盘了一爿旧铺子，开始做起了饭店。我八婶起早贪黑，劳累像蜘蛛丝一样，爬满了她原本娟秀的脸庞。我八婶年纪其实还不大，但是生活的重负，使她开始变得憔悴，甚至有些衰老了。我八叔一眼看见我八婶的鬓角上飘出了好几根白头发。我八叔当时心里一酸。

我八婶见到我八叔，一动不动，眼睛也湿润了。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生活的艰辛是她变得处变不惊了。她平静一下心情，淡淡地说了一声：“回来了？”

我八叔说：“你们怎么搬到县城来了？”

我八婶说：“在这里我们不会被饿死……”

我八叔没有说话。我八叔整整失踪了两年多时间，音讯全无。我八婶和我堂兄弟妹们早已经渐渐习惯不再谈起他了。我八叔对此感到内疚，但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八叔认为，只有发了财，才能够让我八婶和我的堂兄弟妹们过上好日子。我八叔知道说什么都是虚的。

我八叔说：“……不好意思……”

我八婶说：“还走吗？”

我八叔说：“我不走了，我要在县城里成立公司了……”

我八婶看着我八叔：“真的？”

我八叔说：“千真万确！”

我八婶说：“皮包公司？”

我八婶的问话让我八叔感到很不舒服。我八叔听出了我八婶的不信任。我八婶还是这样看不起他，让他心里一下子就感到很憋气。

我八叔说：“是皮包公司又怎么样？我很快就会挣到钱的。我要挣大钱，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别人能做到的事情我也能做到！”

我八婶说：“这么久了，你挣到钱了吗？寄回来过一分钱吗？”

我八叔有些惭愧。

我八婶说：“世通，你还是回来吧，别再折腾了。我们是穷苦老百姓，没有根基，我们搞不起的。我不祈求你能发什么大财，你回来跟我们一起，大家平平安安生活，我就满足了。你还是回来吧，跟我们搞饭店也可以，你当老板……”

我八叔说：“饭店是你的，我不要。”

我八婶说：“我们都快二十年夫妻了，我的店不就是你的店？”

我八叔说：“这不一样。还是你干你的，我干我的。我会发财的，你就看着吧。”

我八叔走出饭店，看见我堂妹从外面进来。他们相互看见了，钟文玲站在一边，愣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地说：“爸爸……”我堂妹一直管爸爸叫爸爸，而不是像我们这样叫老窦。我八叔拍拍我堂妹的脑袋，一句话也没有说，走了。自始至终，我八叔都没有问过我八婶怎么样，这么长时间是怎么过的。我八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女强人，我八婶其实很需要一些安慰。可是我八叔没有。我八叔急于发财，急于变成有钱人。

我八婶很伤心，但是她也没有开口叫住我八叔。

我八叔的公司终于还是成立了。他和马天明的合作也很顺利，一直忙着给各地企业消化各种畅销不畅销的产品。“消化”是比较雅致的说法，其实就是诓骗。有时候是单方面欺骗，更多时候是双方合作，里外沟通。对于很多人来说，把原本属于国家的东西，通过这样那样的手段，变成了自己的钱财，总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我八叔本来以为人们会对像他和马天明这样的人态度冷漠，拒之千里之外。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有些人甚至还慕名主动来找我八叔和马天明。改革开放，搞活经济，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像我八叔这样聪明的人满世界都是，都知道要迅速富起来，不能像我大伯、我父亲和我八婶那样，整日起早贪黑，挣些辛苦钱。我八叔早就这么思考过了：发财要早！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年纪轻还能吃喝玩乐。七老八十之后，就是一座金山放在你面前，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我八叔挣钱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让自己过上花天酒地的好日子，过上比别人更好的日子。有时候，幸福其实是比较出来的。别人整天吃咸菜的时候，你吃两块五花肉就感到很幸福了。别人整天杀鸡炖鸭，你就得天天山珍海味，才有一种幸福的感觉。挣钱就是为了享受，李志明说得太对了。难道还有其他更重要的目的吗？当然了，你要是靠血汗挣钱，这钱花得就很不爽很不快。你的心里就会别别扭扭，做事情就会瞻前顾后。

我八叔的生意一帆风顺。通过对于国家公有财产的急速消化，很多人因此迅速地暴富起来。

马天明干脆从厂子里辞职，在柳州成立了一家大鹏贸易公司。他和我八叔一南一北，双剑合壁，生意进行得极其火爆。生意这东西就这样，你做顺畅了，就一直顺畅，所以我八叔的生意越做越大。我八叔的生意越大，他就感到自己在我八婶的面前气越粗，腰杆越硬。他身上揣着大把大把的钱，开始感到自己终于占上风了。

我八叔是那种天生要发大财的人。他在赚钱这种事情上拥有常人不能及的天赋，他的钱财滚滚而来。俗话说，荷包撑了腰，***得翘高。我八叔有了钱，免不了就有些趾高气扬。我八叔得意地拿眼睛睃我八婶。我八婶对此淡然置之。这让我八叔感到很无趣。我八婶对于我八叔的生意一直很担心。我八叔这种无本生意，就好像无根之水，无本之木，来得急，也去得快。

我八婶找过我父亲，想请我父亲劝劝我八叔。我父亲其时自身难保，被各种事情弄得焦头烂额。说到我八叔，我父亲固有的那种鄙视和不屑又涌了出来。

我父亲说：“他一定会撞板的！”

我八婶感到有些无趣。

我八婶决定自己找我八叔谈。

我八婶一直没有主动找过我八叔，突然主动登门，把我八叔吓了一跳。我八叔随即又感到有些得意。他像献宝一样，带着我八婶在公司里乱晃，向我八婶炫耀。

当时，我八叔的公司虽然十分成功，但是相比之下，还只是一家小公司。小公司的那种凌乱和无序，让我八婶皱起了眉头。由于并非实业，我八叔甚至不需要雇用任何员工。我八叔正在策划买下一块地皮盖楼，这样，他的公司就不必租别人的房子了。说是公司，但是租借在别人的家里，感觉总是不太好。

我八叔说：“小娟，怎么样？我说过我要发财的。”

我八婶说：“不错……”

我八叔说：“比姜援朝怎么样？”

我八婶一愣。她没有想到我八叔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她看着我八叔：“你还没有忘记他？”

我八叔说：“不是我没有忘记，而是你没有忘记。”

我八婶淡淡地说：“我早就想不起他来了……”

我八叔说：“哼，说大话！你想不起他来，我可是天天都想到他，连做梦都梦见他。现在我有钱了，你说，我比姜援朝怎么样？”

我八婶说：“钟世通，你真是无聊！”

后来我八叔单独请我八婶吃饭。我八叔酒喝得也有点多了，他觉得自己状态正佳，一定要在我八婶面前竖立一个高大全的形象。我八叔其实很在乎自己的形象，他不仅要在身体上征服我八婶，而且要在精神上占有我八婶。我八叔拥有很强烈的占有欲，他想出人头地，就是想满足自己这种强烈的占有欲。我八叔一直还记得我八婶当年说过的话：我身是你的，我心是他的。而现在，我八叔自感一切都赶超姜援朝了。我八叔神采飞扬，一个劲说：“你说啊，我比姜援朝怎么样？”

我八婶说：“你喝醉了。”

“怎么样？我跟姜援朝比怎么样？”我八叔兀自喋喋不休。

我八婶没有说话。人们帮着我八婶把我八叔弄回家。这天晚上，我八叔大发神威，他们很久没有这么愉快的性生活了。我八婶好像又焕发了青春。在紧要关头，我八叔还念念不忘地问我八婶，他跟姜援朝相比怎么样。我八婶说，你真是无聊！

我八叔得意洋洋：我就是无聊，我无聊得有劲。我有劲着呢！

终于超过姜援朝了，这个目标达到了。我八叔很得意。我八婶温和的性子，也让我八叔感到扬眉吐气剑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