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援朝在我们罗州的政绩相当优良。不仅成功地撤县改市，而且优化改革，综合治理，整顿纠风，提倡“八有”，罗州城市面貌有了崭新的变化。两年不到，统计数字出来，工农业总产值翻了一番，下岗工人减少了百分之五十六点四五，国有企业成功扭亏为盈，农业生产继续飞快高效地增长，全是人均国民总产值突破三千美元大关，平均人年收入超过四千元人民币。内需急剧增长，市场购销旺盛，海关进出口顺差达到历史的新高水平……这些，都是我们从报纸和广播中听来的。政府不会说瞎话，虽然我们发现自己兜里还是没钱，下岗的亲戚朋友还是那么多，可是既然政府这么有信心，我们也就很有信心了。

说老实话，听到姜援朝书记在有线电视台里的这番热情洋溢、鼓舞人心的讲话之后，虽然我们家又将度过一个苦涩的新春，但是我们的心头还是涌动着一种难言的希望。我父亲决定要放一挂长长的鞭炮，而自从房子被拍卖了之后，他一直都没有放鞭炮的心情了，他觉得放鞭炮也是给别人放的。现在，为了来年的希望，他决定放一挂鞭炮。

在我八叔走到了人生的巅峰的时候，我父亲开始动摇了。

我父亲虽然嘴巴里还是那么犀利，好像刀子一样，但是他虽然知道我大哥从我八叔那里得到了一些益处，却不像以前那样生气。我父亲沉默了好几年了，对什么事情都不怎么表态。我觉得我父亲已经总结好自己的一生了。他一定感到相当痛苦，因为在他迈入老年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一直在坚持的那种准则，开始大面积地土崩瓦解。

实际上，自从第一次放水抓鱼，鱼还没有抓到，却发现鱼塘周围漫山遍野都是全副武装的农民兄弟的那时候起，我父亲心里的那种信念就开始动摇了。

到后来，在报纸里看到说某某地方歹徒抢钱百万狼狈而逃撞在树上，微观的百姓哄抢飘散的人民币，最后仅回收三十余万元钱这样的消息的时候，我父亲手里捏着一撮熟烟丝，微微笑笑说，这班烂契弟！

我父亲不做任何的道德评价他拒绝发表任何评论，包括对我八叔的奇迹般的财富。

我父亲也许终于无奈地承认了：这是属于我八叔他们这类人的时代。

后来，在我八叔给我父亲发了请帖，让他参加在温莎堡举行盛大的宴会，品尝空前绝后的满汉全席的时候，我父亲并没有拒绝。满汉全席，这足以镇住了我父亲的傲气。像他们那时候出身的人，对于吃产生了某种类似宗教般的情感。那时候的人们在畅想自己发财之后，总是梦想着到一个奢华的地方暴吃暴喝一顿。古人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们罗州人这样说，宁可撑死做个饱鬼，也不挨饿当个鸟人。我们对于吃，具有相当深刻的体验，甚至上升到了意识形态的地步。这种心态，直接导致了我们罗州市后来举办空前盛大的国际饮食文化节的那种愿望的出现。

关于满汉全席，那些都是后话了。运通国际中心的奠基、姜援朝书记即将高升，北京有关首长亲自莅临我们罗州视察打击走私贩私的工作情况，是满汉全席的庆祝主题。姜援朝书记因为在我们罗州的政绩卓着，被升调为雷州市委副书记。那个时候，我父亲变得很温和了，但是我不知道这种温和的背后是什么。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只有我八叔的邀请，我父亲才有可能平生第一次跟这么多的达官贵人平起平坐，共享人间难得几回闻的食中仙品。我们小时候眼中的父亲虽然是个见惯风经惯浪的不凡人物，可是那都是跟我们坡脊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作比较而得出来的。像温莎堡满汉全席这种场合，我父亲进去之后，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些紧张。他古铜色的皮肤，满脸的皱纹，都使他显得与这个丰盛豪华的宴会不太协调。

本来我父亲对于姜援朝的音像并不深，现在得以亲眼目睹，还是感到有些不太自在。一个人当上了大官，看起来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风范。

实际上，那个时候，姜援朝跟我八叔已经好得就像是拜把子兄弟一样，整天一有空就同进共出了。温莎堡里的那些美女娇娃，姜援朝早已经整顿好了心态，准备不急不慢，一个一个地品尝过去，就像是一个老资格的食客在面对一样样的美味珍馐时的那种从容心态。

我八叔说：“老姜，你别着急，过几天我派人再到四川请几个杨贵妃来让您过目……”

姜援朝的雪茄飘着很酷的味道，他的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成功男人和成熟男人的气味，温莎堡的美女娇娃都十分愿意跟他一宿共度。姜援朝笑眯眯地看着张春芳，用右手的无名指弹弹雪茄的烟灰，有些心不在焉地说：“老钟，码头的事情怎么说？”

姜援朝指的是运通集团租用中实股份的原油仓库的事情。我八叔走私的原油，可以事先贮存在这些巨大的储油罐里，再从从容容地批销出去。

至于汽车，问题上基本没有了。

海关放行，公安局发牌照，在姜恩平和罗顺天那里，一切都很顺当。这么一路走一走，走私汽车就变成合法进口的汽车了。这些汽车价廉物美，不是那些国产的烂汽车所能媲美的。因为进口税收得少，姜恩平甚至跟姜援朝开玩笑说，其实，我们罗州也就是提前几年跟国际接轨，率先加入wo罢了。先降税后降税，不都是降税？姜恩平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区别。姜援朝也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区别。大家看出来的是活生生的数据，那就是运通集团给罗州增加了两千个就业机会，每年上缴财政税额过亿元。政府各部门的月奖金和年终奖，几乎是年年提升，大家都很高兴，精神面貌很饱满，干起活来很有劲，给老百姓做实事，也手轻脚快。

因此，罗顺天在一次吃饭的时候，还是感慨地说：“老钟，你要真是不出来做，就浪费人才了。我说，你是一条龙，在泥潭里呆不住的，记得么？”

我八叔说：“这是命，也是各位兄弟的大力帮助的结果……来，我们喝酒！”

大家举杯。他们喝的是运通牌干红葡萄酒，百分之百法国原装进口，味道及其醇厚，价格比王朝还要便宜。喝了酒，大家吸运通牌香烟和雪茄。香烟牌名，还是书法绝佳的姜援朝书记给题写的，大家都说笔力遒劲，力透纸背，有柳公权的神韵。香烟其实是云南生产，罗州包装的；雪茄分纯进口和国内分装两种。纯进口的雪茄，采用的是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古巴原料，只不过是贴了一张运通牌子的标签而已。现在市府正在努力申请生产汽车的资格，如果下来，就搞一个运通汽车股份有限公司，市政府，财政局，运通集团，日本富地汽车集团和香港和基晃铺集团，分别巨资注入，生产国际上领先的高性能汽车。如果汽车公司能够成立，财税收入翻番不说，解决下岗工人就业问题，又将卖出惊人的一大步。弄不好，甚至可能创出一个全国乃至全世界都震惊的奇迹：零失业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