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大辉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本章字节:10816字
亮子里警察局在税局胡同,是一所早年俄国商人的私宅改建的小楼,二层楼外墙皮是砖的,内部是木结构。守着白狼山不缺少木材,墙里子、楼梯、地板……人生活在落叶松的板子中,此房子被称为木头屋。
木头屋二楼一个房间里,警察局长陶奎元被射入的阳光割成两截,一半在阴暗之中,一半在明亮光线里,梅花星章(伪满警察警阶具体分为:警士一枚梅花星章;警长二枚梅花星章;警尉补肩章中央附金色纵线一条,上缀一枚梅花星章;警尉肩章中央附金色纵线一条,上缀二枚梅花星章;警佐肩章中央附金色纵线一条,上缀三枚梅花星章;警正肩章为满地金,上缀一枚大型梅花星章。)熠熠闪光。他不高兴,问:“祁铁匠不同意?”
“倒不是不同意,渍扭(不爽快)。”徐大明白说。
“渍扭?”嘿!嘿!陶奎元冷笑道:“铁匠,哼!铁匠。”
徐大明白听出陶奎元不满意加讽刺,帮腔道:“一个黑……”他咽回未出口的话,本想说埋汰铁匠的话四大黑(民间四大黑:呼延庆,包文正,铁匠脖子,钻炕洞。骂人的四大黑第四句是:黑驴圣(***)。),见警察局长表情不对,察言观色是媒人的看家本领,急忙改口,“他一时没泛沫(转过弯),很快就反过烧来(清醒)。”
“整日丁当砸铁,别把脑子震坏。”警察局长讽刺道。
“同你结亲,一辈子翻打掉锤。”徐大明白奉承道,翻打掉锤也可以说成一锤吊打,反复占便宜的意思,是啊,铁匠有了警察局长的女婿,顿时打幺(吃得开),警察马队、宪兵骑马、伪满军有骑兵,仅挂马掌一项生意就够做的,“祁二秧子鬼道(机灵)呢!知道哪头炕热乎。”
“他啥出身?应该不傻!”陶奎元说。
祁二秧子的身世警察局长掌握。十几年前,祁二秧子不是铁匠,他家不在三江县城,父亲在四平街开烧锅,使用天马泉水造酒,天马小烧名声关东。祁家二少爷对烧酒和读书都不感兴趣,迷上耍钱,整日混迹赌场。二十几岁便获得赌爷称号,他在赌场内如鱼得水,家里的烧锅却开不下去了。“九一八”事变后,四平街走向殖民地化,“工业日本,农业满洲”的殖民政策,祁家烧锅被迫停产,举家迁回老家河北,祁二秧子不肯走,觉得自己用武之地在四平街的赌场。后来辗转到了三江县城亮子里,金盆洗手开起铁匠炉。在警察局长陶奎元眼里,祁二秧子始终是有名的赌徒,而不是抡大锤的铁匠铺掌柜。
“听说他心眼很多。”徐大明白不了解祁二秧子,附和而已,他说,“听祁二秧子的信儿,我再跑一趟。”
“你能整明白吧?”
“局长大人心放在肚子里头,保媒我可是……”
徐大明白骄傲起来,有些自吹自擂的味道。警察局长可不买他的账,心想你的老底我可知道,箩匠出身,制箩掌箩你还有吹的资本,保媒半路出家,夸海口夸天口,你还是半斤八两。只是别耽误老子的美事,警察局长说:“大明白,你要是整不明白早点说话,我另找媒人。”
“我保证让你如愿。”
陶奎元掏出几张钞票,幽默地说:“拿去买双鞋穿吧!”媒婆通常用磨破鞋底和说破嘴皮来形容辛苦。
“还没成呢,受之有愧……”
“大明白,让你费心啦。”陶奎元说。
“哪里,过去你没少帮我的忙。”徐大明白说,“你听信吧,我准给你办成这件事。”
“哦,你见到她没有?”陶奎元问。
“没有。”
陶奎元也没什么不放心的,祁家铁匠炉坐落在辘轳把街上,属于城中心地带,安全没问题。见到见不到人也没什么关系。往下是闲嗑儿,他说:“你在早见过祁家小姐吗?”
“见过两回。”
“人长得咋样?”
“挺俊的,白净。”徐大明白说。三江地区审美中皮肤白很重要,固有一白遮百丑,天上云,地下霜,姑娘屁股,白菜帮。所谓的四大白,也有说成头场雪,瓦上霜,大姑娘屁股,白菜帮。总之都有大姑娘的屁股,表明白屁股的大姑娘受欢迎。
“大白梨。”警察局长赞美道。
大白梨比白菜帮美一些,白梨和白菜不是同一种果蔬。民间赋予它们形象一个悲苦,一个诱惑。小白菜,地里黄。三岁两岁没了娘,跟着爹爹倒好受,就怕爹爹要后娘。人家吃面我喝汤,端着小碗泪汪汪。亲娘想我一阵风,我想亲娘在梦中。说白梨的歌谣:一棵树,结俩梨,小孩看着干着急。男人眼里女人如果是白梨,他肯定比小孩还着急。
“说妥喽,什么时候迎娶?”
“越快越好。”陶奎元心情急迫道。梨子熟了挂在枝头颤巍巍地诱人,恨不得马上吃到嘴。
“我抓紧办。”徐大明白说。
媒人走后,警察局长心很难收拾回来,还在梨树下徘徊,像一个馋嘴的孩子。
四个胡子押着小顶子沿着清河没走多远甩开河流朝山里走去,进白狼山后,大布衫子说:“给她戴上蒙眼。”
蒙眼——东北农村磨米碾面使用碾子、石磨,用牲口拉,一般用驴、马、骡,除自然瞎眼外,都要用厚布蒙上眼睛它才乖顺拉磨。胡匪采用蒙眼的方法是一种防范措施,更是一种规矩。生人进入藏身的土匪老巢,蒙上眼睛进入,使之很难记住道路。
小顶子认清自己此时的身份,作为人质落到土匪手里,任何反抗、抵触对自己都不利。他们用了客气话说请自己上山,实质是被绑架上山。胡子绑票目的不难猜测,几乎都是敲诈勒索钱财,但愿此次也不例外。不然她不敢想除钱财以外绑匪目的,比如要人,匪绺有娶压寨夫人的。天南星是否是出于此目的绑架自己?一切都要到匪巢才能见分晓。红杏跑回去,胡子让她回家报信,父亲很快知道消息,他会想办法救自己。
“小姐以前来过白狼山?”大布衫子怕她寂寞吧,问她。
小顶子觉得这个胡子有些和善,与传闻中的作恶多端的胡子天壤之别。自己骑的马就连在他的马鞍子上。她回答:“来过。”
“做什么?”
“采猴头(蘑菇)。”
“哦,白狼山猴头蘑多,我以前也采过。”大布衫子说。
小顶子觉得这个胡子有接触的可能,巴望从他口中知道些什么。她试着说:“瞅这位大爷心肠很好的……”
“他是我们三爷。”一个胡子纠正称呼道。
“三爷,”小顶子改口道,“你们大当家的叫我去干什么?”
“到了天窑子你自会知道。”大布衫子不肯说,胡子不可能对票说出实情,他说,“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宽绰(慰)哄我吧?”她问。
“是不是哄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大布衫子说。
往下有好长一段距离没人吭声,小顶子问了几句胡子未搭讪。眼前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到,风吹树叶的簌簌响,不同的树木散发出各异味道,判断人在密林中走,马不时卡前失(朝前摔倒),胡子的马训练有素不该如此,只能有一种合理解释,路坎坷难走,甚至是根本没路。
“抓牢缰绳。”大布衫子提醒道。
小顶子表现出出人意料的坚强,四个胡子绑架她押往匪巢,不是来白狼山采蘑菇,命运将会如何?在父亲终年丁当的砸铁声中长大,性格如铁,心如铁,意志如铁,这使我们的故事将朝着一个不可预知的方向走去……坐骑忽然停住,听到水香大布衫子说:“你们带她去登天(上屋),我去见大当家的。”她推测到了地方,眼睛蒙着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山间的一块平整的地方,胡子的老巢在这里。建筑是几排木头房,准确说是木刻楞——俄罗斯典型的民居,具有冬暖夏凉,结实耐用。用木头和手斧刻出来的,有棱有角,非常规范和整齐,所以人们就叫它木刻楞房。
水香大布衫子走进一个木刻楞,天南星正斜身土炕上抽烟,满屋子呛人的烟味。他说:“大当家的,观音请来了。”
女票称观音,对抓来票统称请财神。
“噢,顺利吧?没遇到灰的瓢巴(官)花鹞子(兵)啥的?”
“没有,挺顺溜的。”大布衫子说,“她们到了背静的河边……没费什么事就弄来了。”
“两个都弄来了?”
“按照大当家的吩咐,那个尖椿子(小女孩)打发她回去给祁铁匠放龙(报信)。”
“好,大架子(祁)该发毛,坐不稳金銮殿喽!”天南星扬扬得意,他亲自策划这次绑票,一般绑票由军师水香同秧房当家的(专司绑票、看票、审票、赎票之责)商量即可。此次绑祁二秧子之女胡子大柜亲自同水香密商的,意义非同寻常,主要在绑票的目的上。除了策划者,绺子目前无人知晓,他问,“人呢?”
“带到登天里。”大布衫子说。
胡子绑来人要交给秧房当家的看管处置,遭绑票的人最刻骨铭心的记忆是熬鹰——也叫熬大鹰,训练猎鹰的方式之一。刚捉回来后不让鹰睡觉,一连几天,鹰的凶猛野性被消磨殆尽——受的罪。胡子将熬鹰的方法移花接木到绑票活动之中,票们成了鹰,只差没像鹰放在粗绳子上,使之站不稳,而且还有人在下面不断地用棍子敲打绳子,绳子不断晃动鹰无法睡觉。负责折磨的胡子挥动鞭子看票,谁闭眼就抽,休想睡觉。
绑来小顶子不是被当票看待,或者说另有特殊用途,才没送到秧房去熬去受折磨,相反得到优待。胡子大柜叮嘱大布衫子派可靠的人看小顶子,不准出任何意外(指不被侮辱、强暴之类)。
“是,楼子上(晚间)我亲自站香(站岗)。”大布衫子说。
“不,你几天没着消停,拔个字码(选人)站香就可以了。”天南星说,他让水香好好休息,“三天后,你还要去园子(城)里。”
“哎!”大布衫子答应着。
绑来票三天后说票的重要人物——花舌子出场,天南星绺子没有专职花舌子,一直是水香兼着。其实水香身兼花舌子隐藏着极大风险,花舌子要接触票家,绺子的四梁八柱不能轻易露面,一旦暴露了水香身份,必遭追杀。天南星打算明年春天在绺子中选一个,或是在亮子里物色一个合适的人。这次,还得去祁家铁匠炉说票非水香不可,胡子大柜这次特别策划的绑票,只水香知道真正目的,何况天南星需要足智多谋的水香帮忙才能顺利实施。
“去放仰(睡觉),人交给我。”天南星说,“你好好寻思见祁铁匠的事。”
“好!”大布衫子听命去休息。
望眼欲穿的祁二秧子撕掉一张黄历,仔细看上面当日的宜和忌。今日宜:嫁娶、纳彩、祭祀、祈福、出行、移徙;忌:开市、动土、破土。祁二秧子以前不信这些,从打女儿小顶子被绑架后他信了,且坚信不移。
“掌柜,今个儿开炉吗?”徒弟郝大碗问。
“不开。”祁二秧子晃动着手里的那张黄历,说,“忌开市,明天再说。大碗,你跟山炮儿砸焦子吧。”
“哎。”郝大碗答应着,还是用一种他们都明白的担心——为小姐担心——的目光望掌柜的一眼,没问也等于是问了:小姐还没消息啊?两个男人对被胡子绑票的小姐怀着不同心情,掌柜的是血肉亲情,忧心女儿的安全;抡大锤的徒弟是爱慕,又不敢说的爱慕。
“去吧。”祁二秧子说,“打开栅板。”
“哎。”郝大碗去干活儿。
铁匠铺子用的栅板,相当于现在的卷帘门,不过它要一块一块移开,每块编上号1、2、3、4、5、6……如果不安此顺序上栅板就安不上。郝大碗打开第一块栅板,结实的身影让祁二秧子心里舒服,这体格适合做铁匠,打铁没力气不行。郝大碗手艺学得快,表现出打铁的天赋,只有独生女儿没儿子的祁二秧子不能不想,将来谁接过自己手中的锤子?俗话说:“世间三行苦,打铁,撑船,磨豆腐。”舍不得女儿吃这天下苦,要她继承铺子的话,也不是让她做掌柜,由女婿来做。这就涉及招一个倒插门女婿,条件是会打铁,铺子里有几个伙计,如果在他们中间选,最合适的是郝大碗。女儿年纪还小他心里没急,等她长大的时间里,他们最理想自己相处,你有情我有意,以后日子过得幸福,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最好。细心观察一根瓜秧发现并非如自己想象的那样,郝大碗心里够着女儿,而女儿似乎没太看上他,郝大碗身体结实个子不高,而且长得黑黢黢,人们习惯称其为车轴汉子。白净净的女儿跟郝大碗站在一起,倒是黑白分明。
最后一个栅板挪开,炉子完全露出来。祁二秧子的视力不算怎么好,但还是可以看清贴在炉子上的字:供奉太上老君。打铁的祖师爷是太上老君,祁家铁匠炉供奉,所有铁匠铺都供奉太上老君。“唉!”祁二秧子不由得叹息一声。有几人理解他的叹息的意义,他还念着一个小脚女人,她的绰号叫李小脚,是这个铁匠铺的主人,还是很少见的女铁匠。他记得她临终的嘱咐:铁匠炉开下去,养大闺女,招个女婿继续开铺子。胡子这次绑票的结局难说,要钱的数量大,为救女儿变卖铺子凑赎金,铁匠炉和女儿要他选择,首选女儿,有人在铺子算得了什么?残酷现实摆在面前,赎回女儿铁匠炉没了。铺子没了就没了,没完成自己深爱女人李小脚的遗愿……
“祁掌柜,想什么呢?”徐大明白走进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