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匪巢头一夜(1)

作者:徐大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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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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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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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318字

约定的日子来临,明天上山。两天来,祁二秧子绞尽脑汁破解一个谜团——胡子大柜要跟自己赌博,而且采取绑去女儿,逼迫上山去跟他过手,不去都不行——始终没进展。


蹊跷绑票后面隐藏什么?花舌子说我们请观音,可不是为黄货(金子)为槽子(元宝),大当家的就想跟你过手。胡子不同寻常的绑票意不在绑票上,绑票不过是达到某种目的的形式而已。目的到底是什么?百思,千思都有了,铁匠铺掌柜冥思苦想没有一个头绪。


祁二秧子坐在能看到打铁场面的地方,瞅着徒弟打铁。这是聪明的选择,铁器时代最能使人产生灵感的是金属发出的声音。他走到铁匠铺来受丁当打铁声吸引,李小脚正打缝麻袋的穿针。那时他像一只得了雪盲的鸟,在一片黑暗的空间乱飞,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


已经成为一个地方的赌爷的祁二秧子怎么突然决定逃离了呢?事出有原因。他被赶出家门,父亲跟他断绝父子关系的声明,在四平街引起震动。这种时候人和狼有相同的地方,一只狼被轰赶出族群它最大心愿有一天回到族群中去,群居的动物离开群体难以生存。祁二秧子与狼回到族群——家庭中去心愿一样,不相同的是并非因无法生存回去,相反整日沉湎赌场不想赌博以外的事情是一种自由和幸福。如果要回到祁家充满酒味儿的大院,只是心而不是身,脚步从未走近祁家烧锅一步。


四平街那时方圆不大,满铁附属地范围更小。日本人和当地人经营的饭馆,炒菜葱花味儿一条街都能闻到,饭馆飘出的还有酒味,日本清酒不浓被空气稀释后几乎难闻到,五站小烧四处弥漫,深入人心。


“还是你家酒味道好!”有人赞扬道。


祁二秧子听后只是报以一笑,那个家离自己很远了,像一个朋友离开了永远不再见面。其实他心里还是为自家的酒骄傲。


日本人心里水坑子大小包容不下什么,兴隆的祁家烧锅影响到清酒销售量,吞并是侵略者最敢想的事。他们开始找祁二秧子父亲,要跟他联合经营白酒遭到拒绝,往下的结局谁都会想到。祁家烧锅遭挤对开不下去,祁老板带上家眷回河北老家去了。走时,他老人家动了恻隐之心,找到儿子,说:“老二,跟不跟我们回老家?”


“爹,咱家五站小烧?”


“唉,还有啥五站小烧哟,顾命要紧。”父亲接下来劝儿子跟家人一起走,见儿子铁心不肯走,无奈任他去吧,留下一句话,“好自为之吧,赌博总不是长久的事儿。”


祁二秧子一个人留在四平街,他除了赌耍什么事情都不会做,也不想做。赢多输少,他是赌爷。赢了钱做什么?他无度挥霍,到头来什么都没攒下,赌徒也不能有财产,即使有了也守不住,一夜间可能就是人家的。想想,连一条性命都说不上是谁的。输了随时给人拿去,认赌服输千古道理。


父亲临走告诫的话许多年后他才有机会咀嚼它觉得有道理。认识到了赌耍的危害,尚未看到隐患,赢了人家的钱结下一份仇,人家早晚有一天会找你来报。祁二秧子马上看到这一结果,不过,当时他还没意识到。洗手不干了,胡子黑话叫谢祖,祁二秧子金盆洗手因为祁家烧锅遭日本人祸害,家人不能待了,自己也没法在四平街待下去,一咬牙一跺脚离开,来到三江县城,身上藏有几条黄鱼(金条),打算在亮子里生活。虽然有几根金条,坐吃山空也用不上几年,必须找些事做,学一门手艺最好。寻找事儿做时,偶遇到李小脚打铁。


“你怎么看上我?”李小脚自知其貌不扬,问他。


“打铁。”


“不嫌我穷?”


“打铁的不穷。”


李小脚说:“说人穷怎么说?穷得丁当响,还不穷哇!”


祁二秧子拿出金条,说:“这些钱够我俩花一阵子。”


“你哪里来的金子?”


祁二秧子没隐瞒,说出自己赌徒身世。女人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他,染赌还能戒掉吗?她婉转说:“不会有一天把我输掉吧?”


“我发誓再不进赌场,一辈子再不摸牌。”他说。


唉!李小脚长长叹息。


“你不相信我?”


“不是,赢了一分钱,记下一份仇,说不上啥时人家就找你报。”她说。


回想这个铁匠女人的话,祁二秧子觉得是真理。眼前的谜团豁然开朗,有人报复,输了钱的人来秋后算账。按理说赌博不存在事后等待时机进行报复的事情,认赌服输嘛!这也说明不了,那也说明不了……终有个到底吧,还是李小脚说得对,赢了一分钱记下一份仇,说不上啥时就找你报。可是同自己过手的人太多,没有特殊印象的某一个人,见了面或说起来也许还能想起来。哦,天南星是哪位赌徒?照此逻辑,以前的一位赌徒后来当了胡子,做上绺子的大柜,埋在心底的因输掉金钱的仇恨发芽,寻找到自己,绑架了女儿逼其自己上山跟他赌。


胡子反复无常,赢了还好,输了呢?还能放人吗?去匪巢远比鸿门宴危险,生死赌啊!一旦出现意外,搭上的不止一条命,还有女儿,她才十七岁,不该受到自己赌耍的牵连,这不公平。面对的是什么人?土匪,他们跟你讲道理讲公平?做梦嘛!设想,胡子大柜赢了他要什么?钱还好,变卖掉铁匠铺,带女儿离开三江,回四平街也成。但是最担心的是胡子不要钱财要命,或者要女儿小顶子……他不敢想下去。


晚饭他没吃,吃不下去。徒弟郝大碗跑到街上买来羊蝎子——羊大梁,因其形状酷似蝎子,故而俗称——请厨师给师傅做。吃猪不如吃牛,吃牛不如吃羊,羊蝎子香嫩而不腻可谓羊中精品。此时,如何美味他都感觉不到香。


“大碗,端走你们几个吃吧。”祁二秧子一筷子也没动,说。


“俺特意给师傅买的。”郝大碗说。


祁二秧子用感激的目光望着徒弟,说:“谢谢你,端去你们把它吃了吧。大碗,吃完饭你到我这儿来,有话对你说。”


“师傅……”郝大碗还劝师傅吃。


“走吧!”祁二秧子扬下手臂,打发走徒弟。


郝大碗极不情愿地端着香气扑鼻的羊蝎子走出去。祁二秧子无法控制自己朝最坏的方面想,父女都落在胡子手里,等于是命运交给他们支配,会有什么好结果呢?能否回来难说啊!铁匠铺怎么办?接下的一些活没干完,祁家炉这块牌子信誉不能毁。眼下只能交给郝大碗,他的技术能勉强掌钳,可以代替自己支呼(对付)这个摊子。去山里多少天不好说,铺子里的事情必须交代好。


徒弟中他最信任的是郝大碗,怎么看人都老实,有正事,技术进步很快,将来注定是一个不错的铁匠。事情交代给他放心。几年前,郝大碗从外地来,他说自己父母双亡,过去在一家铁匠炉拉过风匣,抡过大锤,具备一定打铁基础,果真,学习一段时间,大锤抡得有模有样,人勤快又肯吃苦,很快成为最得意的徒弟。因此,师傅单独给他吃小灶——教打铁技术,一些粗活郝大碗可以掌钳。


不聋不瞎的祁二秧子看到徒弟对女儿有“意思”,他心里说不出是乐意和反对,原则是婚姻大事女儿自己做主,如果他们有缘定会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好。有了这一层无疑增添几分对徒弟郝大碗的好感和信任,因而在关键时刻,将家里的事托付于他。


郝大碗走进掌柜的堂屋,只点一盏小油灯。祁二秧子坐在四仙桌子前,阴郁的表情融在灰暗光线中,他说:“坐吧,大碗。”


“是,师傅。”得到允许郝大碗才敢坐下来,是师傅是掌柜他都不能与之平起平坐。


“大碗,”祁二秧子交代道,“我明天上山去,哪天回来说不定,家里的活儿你领着干。”


“哎。”


“谁来订活你跟他们谈,价格你定。”


“师傅,我怕说不好价格。”郝大碗不是谦虚,师傅授权他掌钳做些活儿行,接活谈价历来都是掌柜的事情,自己属于不懂,“我没谈过。”


“啥事都是经历了就会啦。”祁二秧子有些深远的含意道,“早晚你得会,不会谈价怎么行。”


郝大碗暗喜,师傅的话他理解透彻,将来自己做铁匠铺掌柜的,总要会接活谈价,现在他还不敢那样想,终有那一天。他说:“师傅告诉我价格,我记下来。”


“好,我给你叨咕一遍。”


铁匠炉打制的东西毕竟有个范围,经常到祁家炉来打制的铁活儿范围又给缩小一些——平镐、尖镐、斧子、片刀、铡刀、锄钩、锄板、镰刀、钐刀等小农具,极个别的还来打车轴、车瓦(马车均为木制轱辘,包轱辘外用铁瓦)。祁二秧子能想到的都说了说,末了说:“价格是活的不是死的,你随行就市掌握。”


“我怕咱吃亏。”


“没事儿你大胆做,吃一次亏也长一分见识,值!”他鼓励徒弟大胆做事,讲得让人听来很温暖,“哦,我走后有人来找我,你就说我去外地办事,过几天回来。小姐的事儿,对外人牙口缝都不能欠。”


郝大碗点点头。


祁二秧子拨高灯捻屋子明亮起来,郝大碗这时才看到师傅面前放着他平素使用的锤子,这东西不应该在桌子上,它是师傅身上的重要东西随身携带,上茅厕都带着,但是在会客的堂屋不会带在身上,何况还是在晚间。它的出现有什么……正在他思想之际,师傅谈锤子了,他说:“大碗,锤子你拿着,全权代表我。”


接锤的时刻庄严,郝大碗站起来双手接过那把寻常且不寻常的铁锤,说它寻常只是一把普通铁锤,说它不平常它是铁匠的指挥棒、军人的指挥刀……从这一时刻起,小铁匠登天成为掌钳的,在祁家炉他起码暂时是掌柜的。抡大锤的当掌钳的想也不敢想。


“好好干,你能使好它。”师傅话里含着希望。


郝大碗说我一定努力干。


“大碗,”祁二秧子情绪迅然下去,说,“我要是出现什么意外,铁匠炉你开吧!”


“师傅……”


“好啦,别说了。”祁二秧子心里很乱,想独自一个人待着,他说,“睡觉去吧。”


郝大碗离开。


祁家炉掌柜的心继续朝黑暗里坠落,他不想往下掉都不行。此去白狼山胡子老巢生死未卜。回来回不来的确很难说,铁匠炉不交给郝大碗交给谁?继承人只能在徒弟中找,方方面面的条件看,他最合适。铁匠炉送给外人,他觉得应该跟一个人说一声,于是他走入祠堂,对供奉在那里的女人——李小脚的牌位说:“小脚,我可能就回不来了……炉子的黑烟要冒,铁要烧红,砧子要砸响,郝大碗行,他接着干吧!你说,行不?”


匪巢夜晚很静,几道岗哨保护下的祁铁匠女儿小顶子的宿处——窝棚更是肃静,大柜传下令任何人不得随便靠近那个窝棚。连日来经常来给她送饭的男人,说话声音娘娘腔,下巴小孩屁股一样光滑绝对没有胡须,一根也看不到。可以断定是一个阉人。


在三江地区出现阉人并不稀奇,因为谁都可能听说谁谁是阉人,或就有一个阉人生活在身边的城镇内,这与一个陋习有关。东北是满清的龙生之地,太监也产生在这里。按当时宫里规定,或说成惯例,想当太监人家的孩子在十岁左右自己去势——自割掉男性生殖器,然后由在宫里有一定级别的太监引荐,再经过严格地考核方可做太监。穷人孩子梦想过上富裕日子,不惜牺牲“性”代价,在家人的帮助下采取极其原始的土法,用锋利的刃具“连根削”掉。问题是,没有了***的男孩未必如愿以偿进宫做太监,那不是白阉了吗?阉后又当不成太监的大有人在,给小顶子送饭的人就属这种情况,至于他如何当的胡子便不得而知。还有一种情况,便是一种酷刑,还多是出在胡子,黑话称为炸鸡子——把豆油烧开,将男人***放入油锅,当然,炸完的男人九死一生,活下来的几乎很难见到。受到这种酷刑的,是绺子里犯了妯娌并奸子(祸害妇女)的人,惩罚绺子外的人另当别论。总之,受到此刑罚处置无疑与性事有关。出于繁殖优良品种、控制生育的目的,阉割应用到家畜身上较为普遍,去势的名称当地人称劁、骟……用到不同动物身上叫法也不相同。例如,劁猪,骟马……去势后猪称克朗,羊称羯子,牛称尖子……总之不用阉,更不说去势,也有粗俗地说雄性挤出卵子子,说雌性摘出花花肠子(除输卵管)。


分辨阉人很简单,男人声音变细,没有胡须女性化明显,但是喉结处掩藏不住,怎看也粗糙缺乏细腻。给小顶子送饭的人姓吕,黑话就是双口子蔓。


“掯富(吃饭)让双口子送,别人接触她不把握。”大柜天南星叮嘱粮台道。


身为绺子四梁八柱之一的粮台,他负责管理绺子吃喝。从大当家的口气听出来,绑来的不是一般的票,对她要特殊照顾,遵命行事就是。他说:“我去安排。”


“在家好赖也是个小姐,嚼咕(食物)别太次喽。”天南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