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慈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0
|本章字节:8698字
段大脑袋因为额头被弹片打开了花,愈合后额头鼓着拳头大的一个疙瘩像老寿星的额头似的往前撅着。方圆四周认识不认识他的人,无论男女老少人前人后都管他叫段大脑袋,不叫他的官名段长升。有人私下谝闲传喧谎儿说假如他不当逃兵,没准儿会应了他先人给起的官名真就长升哩,可惜他耳根子软听了韦金峰的话丢了当官的运,对此他心里有数,说能捡回一条贱命就是祖坟上冒青烟了,要不是跑得早跑得及时,就得到阴曹地府当鬼官去了哩。
段大脑袋和猪脑沟的韦金峰是同一拨被国军抓的壮丁,在同一个军营里当了一年半兵,有天晚上两人经过一番周详地密谋乘放哨之机一起从兰州逃跑了,两人跑时也没忘记把弹夹和长枪背着,因此,猪脑沟一带的麻雀和野兔子可没少遭他二人祸害。两人在逃跑的路上,面向月亮插草为香,跪拜盟誓,结成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生死弟兄。韦金峰还有三个亲兄弟依次叫韦金山、韦金森、韦金海,两个妹子叫韦春华和韦春玉。韦家姊妹一向很少往来,据说是因为父母亡故之后分家产为一个瓦罐子分不公,韦金峰提议打碎了扔到了父母的坟上,兄妹之情也随之分崩离析,瓦裂玉碎,只有韦金山和韦金峰两家亲不亲疏不疏地往来着。倒是段大脑袋和韦金峰亲如骨肉,三天两头不是你拎着一只野兔半瓶老酒往猪脑沟去,就是我提溜着一串麻雀一斤烟渣子往大营村来。韦金峰比段大脑袋大十几岁,也比段大脑袋懂事,段大脑袋的老婆黄豆换比韦金峰的老婆白艳芳长得俊俏,年纪又轻。
韦金峰的老婆可是个苦命的女人,虽然给韦家生了三男三女,人苦得看不出一点女人的样子。韦金峰从来不把她当人看,她对男人也是唯命是从,稍有违拗便会招来一顿狂揍暴打,隔三岔五就从韦金峰家传出女人撕心裂肺杀猪要命般的哀号,叫了几年后就没动静了,白艳芳大概知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叫啥也没用,越叫得欢人家越打得狠,干脆就咬紧牙关硬挺着不叫了,把痛苦和呼号压进了心底。韦金山的大女儿叫洋芋洋芋:俗称土豆,学名马铃薯,我国西北地区人们称作土豆。,洋芋比妹妹洋洋长两岁,比弟弟小辉长五岁。洋芋的大名叫韦菊香,洋洋的大名叫韦兰香,弟弟叫韦小辉。
洋芋很招白艳芳心疼,就往她家跑得最勤,也就总看到大大毒打大妈的情景。
她给人说:
“我大大打我大妈就像踢死猪死狗砸老榆树木墩子,大大没头没脑地暴打,眼都不眨一下,大妈不躲也不吭声倒在地上死挨着,索性就当死猪不怕汤锅滚了。”
这时候洋芋年龄还很小,不懂大人的事,更不懂男人女人的事,她只是觉得大大心太狠,手太辣,让她非常地憎恨这个男人,大妈太软弱,太招人可怜。没人的时候她就煞有介事地给大妈说:
“我长大了死都不找男人,就算找个男人,他要是打我我就跑得远远的,让他再也找不着,让他没有婆娘没人给做饭洗衣裳。”
白艳芳就在她头上疼爱地摸上一把说:
“你娃还瓜着哩,女人长到时候就要嫁,这由你爹由不得你呀。”
洋芋就说:
“腿在我身上长着跑是由我的。”
大妈苦笑着叹口气不吱声了。
要说女人苦,谁也苦不过白艳芳。要说这个女人的故事,那还得从她六七岁上说起哩。
那时候巉口川川口半山沟里住着几十户人家,沟口下面左边的台子上是大地主马殷康的大宅子,半沟里朝右的台子上是白禄厚家开的马车店,十天半月里总有几个车户赶着马车来住店,白家的日子过得如如裕裕。
话说有年夏天的中午,蒸笼一样热的天气骤然凉了下来,晴空里像大水泛滥天河溃堤喧响着洪水翻滚倾泻似的声音,湍急汹涌如万马奔腾。两天后天阴了下来,轰响声一直持续不断,但改变了时空。声音又从大地深处发了出来,如张着大海之口的公牛不断地在粗重地喘息,却又什么也看不到。天很阴,很闷热,压抑得让人心烦气躁;圈里的牛马也显得焦躁不安,不断地拽扯缰绳,拱抬圈门;猪学着狗的模样从圈墙上跃出跃进,狗学着猪的动作喙开家里的门;山上的鼠子成群结队从洞里钻出来雄赳赳气昂昂地转来转去,像巡海的虾兵蟹将……
这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车户,他吃了饭匆匆就走,说:
“不住了,这里要发大水,我劝你们赶紧跑,再晚就来不及了。”
谁信?没人相信。为啥?川口上人谁不知道这是天大的笑话。你说要地震,没准儿有人信,要说水淹,鬼都不信,谁不知道这里十年九旱出了名,名声在地球上绕成了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便是下再大的雨,这几百米深的黄土还不半袋子烟工夫就渗干了?
老天爷的事,人怎么能猜得着啊!
车户没歇脚就赶着马车奔梁上走了。
第二天天刚擦黑,炸雷就像从山上往下滚大石头似的连成串地响了起来,屋外黑得像注满了墨水的河,接着就下起了瓢泼大雨。白禄厚想起前一天车户说过的话,翻来覆去睡不着,披上雨衣到马圈里看马棚子稳不稳当,谁知马早已不知去向,他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崖顶上蹿下来的山洪一下子就把他给卷走了。
杨玉英隐约听到外面不断有哭喊声传来:
“快跑啊——往山顶上跑——大水来了——”
她来不及穿衣服,赶紧抱起女儿艳芳就往外跑。外面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一片,绕到屋后面借着电闪的光亮往山上爬,电光闪一下,就赶紧往前抓一把,往坑洼的地方挪一下,不知爬了多少时候她们总算爬到了山顶的山神庙,庙里已经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多人,哭着抱成团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在庙外的场子上围了一大圈。后半夜再没有一个人从山下爬上来。
天亮时雨也停了。
马财主家的长工上山来叫:
“谁家缺人了?仔细看看,有缺人的就到我家老爷的场子上去认死人。”
庙里庙外的人一阵风似地朝山下连滚带爬地冲去。比山洪还猛还急切。
马财主该当是财主,人家就是有脑子,他家的宅子建在台子上,周围都有水沟,山上下来的水汇集到一起从台子下面的大窑洞里流出去,窑洞是他家修的,洞里两边有一丈多高的槽,不是用来喂马的,是站人的,他家的长工在那里打捞东西,捞出来的东西当然都归他家所有了,只有死人都扔在场边上任人家辨认抬走。因为是用大铁钩子和锄头打捞的,很多死人脸上身上都流着血带着伤。白禄厚的左耳朵上有一颗大黑痣,杨玉英凭着这颗黑痣认出了自个的男人。马财主为了积阴德,发给每个死人一片芦席,每一个死人便算是幸运地被用一张席子卷着埋在后沟里的荒坡地里。
谁也没有找什么阴阳先生来看墓地,水冲走了一切,还拿啥去请阴阳先生哩,活下去的希望都被水冲走了,能把亲人的尸骨找到,把亲人亲手抬埋了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杨玉英带着六岁的女儿走了一家。
没办法,男人死了,把人家的娃娃一定要拉扯大,只好嫁给了梁上的一个叫寇茂盛的老光棍。杨玉英带着女娃子嫁给了寇茂盛,女娃子就算掉进了火坑坑,三天两顿打是少不了的,有理没理的打也是少不了的,就像她每天都要吃的两顿饭似的,吃饱吃不饱,一顿也少不了。
“我寇家里凭啥还要养着白家的人?我寇家的羊圈里凭啥还要替白家白白喂着不能吃肉的羊?”
寇茂盛每打白艳芳一顿,就先劈头盖脸这么质问两句。
白艳芳只犟过一次嘴就被硬生生打掉了三颗门牙。后来她宁可被后爹打死也不敢再犟嘴说“凭我妈做了你的婆娘”招揍的话了。每次她挨打都渴望妈妈替她说句拦挡的话,结果她发现这是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奢望,妈妈不在一边给后爹帮腔就已经算是她的万幸了。
熬啊熬啊,她好像误入了茫茫无际的一片大沼泽,也不知是什么力量使她咬着牙根硬是熬到了出嫁。
出嫁后她妈去看她,她问起这个困惑,她妈妈流着眼泪说:
“我的瓜瓜唦,我要是当时拦挡一下,你能活到今儿个?能有这个大喜的日子吗?闺女,你连这都想不通,妈妈就死不瞑目了。”
娘俩抱头痛哭了一场,算冰释前嫌了,白艳芳也理解了妈妈当时的一番良苦用心。
为能活命,杨玉英对男人在长达十几年漫长的岁月里无数次地虐待毒打自己的女儿采取了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漠视态度,还要装出也恨女儿帮男人莫名其妙地咒骂女儿,其实杨玉英的心都裂成了瓣碎成了渣,女儿的理解让她多年隐痛难忍的伤口一下子得到了愈合。
杨玉英嫁到寇家里时肚子里还怀着一个,生下来是个男娃,当然姓了寇,寇茂盛高兴,让白艳芳改姓寇,白艳芳没答应,为啥没答应,她也说不清,想起疼爱自己的爸爸她就是死活不肯改姓,寇茂盛就变本加厉地毒打她,时常是打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不说,身上都看得见烂得掉下来的肉串。但寇茂盛心里高兴,他觉得杨玉英能生娃,后来果然一连生了三个,两男一女,寇茂盛高兴得不得了,谁也没想到这么高兴的日子咋就说变就变了哩?起初是两个膝盖里千针万锥地刺疼,后来干脆就疼得骨头变了形,整个人像蜗牛一样蜷成了团,求生不成求死不得,在炕上蜷缩了半年,花尽了积蓄受够了折磨才艰难地撒手人寰,在他卧床不起的漫长岁月里,杨玉英自始至终无怨无悔没日没夜地守候在他身边,端屎倒尿,喂饭熬药。寇茂盛死了,杨玉英把一帮娃们都拉扯成人了,只有一个不是人,就是寇老三,娶了个很能下苦,心底很是善良的女人,也生了三男两女,而后他就变了心,因为他做包工头挣了钱,就在城里开什么食用菌公司,和一个年轻的女子搞在了一起,把原来的老婆离掉了,结果后找的那个年轻女子把他的钱一下子全给骗跑了,他没脸回来,跑到格尔木给人家看护羊群去了。
这些话就不说了,还是接着说他妈的故事吧。
杨玉英的女儿长大了,在寇家里就姓白,出嫁了还姓白,白艳芳是她爸爸给起的名字,她是不会改的。白艳芳没有改名嫁到了百十里外的后山里,也就是猪脑沟韦金峰家了。段大脑袋的一个远房表亲给做的煤。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白艳芳时常给洋芋讲起,给自己的儿女倒很少提及。也许她把洋芋当成了可以倾诉她痛苦的唯一的朋友了吧,不管洋芋和她一起睡觉,还是一起在田里干活,哪怕是一起走在去往田间的路上,她也会将她让人听着心酸的那些山路一样曲折无尽的苦难诉说上一段。
因此,洋芋十二三岁时就总爱在爹妈面前说:
“我这一辈子就陪着爹妈不出嫁。”
韦金山说:
“女娃子哪有不出嫁的事,老天爷把你世成女人身了,就把头低下了过日子,你以后嫁给人家能把男人拿捏得住那是你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