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慈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0
|本章字节:9004字
这里虽说是十年九旱,水比油贵,到了收麦子的时节可是最怕天上起云彩。麦穗子干得一碰就掉麦粒子。每当这种节骨眼上,人们都整日整夜把心搁在嗓子眼上,就怕南边飘来一点点云,刮来一丝丝风。一场冷子足以把一年的辛苦全部化为乌有。颗粒无收的先例是有过的。70年代中期,有一年就是在麦收时节下的冷子。最先也是从南边飘来淡淡的云,刮来轻轻的风,谁知午饭一过,老天一下子就变了脸。乌云洪水般排山倒海地涌来,把整个大营村,包括村子周围的几十个生产队的天全吞没了。黄云头,黑云尾,麦黄六月的大魔鬼。被笼罩着的大地不断发出恐惧的呜咽声,熟透的麦子和扁豆子像预知浩劫即将来临时焦躁不安的蚂蚁群,相互之间发出无奈的叹息,村民们如同伸着脖颈待宰的羊群,痛苦无助地跪在门口仰天哭号。上苍没有被感动。突然,东北边一片白光,亮得十分刺眼。闪电一个接一个在上空中抽打,地动山摇般的霹雳滚滚而来,像天神的车轮非要把大营村的天碾碎不甘心似的,接着天真的碎了,半个钟头里洋芋铃铛子大小的冷子就把所有的麦子埋掉了,就连半尺高的洋芋秆子也一棵不剩地打得钻进了稀泥巴里,林子里半青不熟的杏子连带着枝枝叶叶一并被打了个精光,把人的心都打烂了,打碎了,打稀了。天上飞的鸟儿,地上叫的嘎啦鸡都被打死了。第二天下午冷子化掉后,全村男女老少一个不落坐在地头上哭得天都不好意思再露脸,阴了好几日都没晴。
不管怎么说,粮食是绝对不可以糟蹋的,天也不可以随便糟蹋五谷,每一根禾苗都是一条生命的希望。即使是到了家家小康的好年成,谁要是糟践庄家让大营村的人看到了,哪怕是被去城里工作的年轻人看到了,都会像对待一个无法饶恕的事件那样当面申斥,毫不留情。
这里人对待粮食与禾苗,除了有一种神圣,还有就是跟心疼自家的娃子一样稀罕。罗巧霞经常被人看到趁着午后和暮色来临,劳动的人都回家了的时机,把羊群赶进人家的承包地里吃田禾,村上人都非常讨厌她。
她的舅舅郑稀生不止一次地给人说:
“我妹子家的那个女娃子让我得了一种怪病,只要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影子,我就厌烦得直往外吐酸水,心里像是搁进去了一只死蛤蟆。”
郑稀生抱着一捆从自家洋芋地头拔的蒜苔,老远就看见罗巧霞甩着鞭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羊群朝他们往回去的路上走来,便皱紧眉头跟一起往回走的罗贵瑶和黄豆换重复说了一遍他对外甥女的厌恶情绪。
罗贵瑶咬牙切齿地附和了一句。
黄豆换看着罗巧霞走近,压低声音说:
“这女娃也二十岁的大闺女了,心龌龊得要命,我家媳妇不知哪一世和她结下的冤,见着就被她骂,媳妇子忍得了,我还忍不了了哩,你说咋就没个知趣的时候唦?”
“嫂子你确实好福气,牡丹真个是天上掉下的仙女,人好看,心肠好,脾气好,又比男人能干。我家哪个儿子要娶了这么一个媳妇啊,我就天天给她供起来当神婆婆拜哩。”
“张克勤这几天只顾着忙生意,昨儿个傍晚我看见你外甥女就把羊打到了人家的扁豆地里,真太过分了,这火辣辣的六月天,粮食干得直张嘴,那还不把粮食都祸害到土里去了?”
“舅舅舅妈歇工回去啊?”
罗巧霞赶着羊群要去场边上的窖口饮水去,往嘴里丢着炒豌豆,嘎嘣嘎嘣地咬着,乜眼看着她舅妈的脸打招呼。
“嗯!”
郑月娥也侧脸瞪她一眼,随口应付了一声。
“听说牡丹有个妹妹才好看哩,给没给人啊?要是没给人,那我可就想找人去说媒,给我三儿子当媳妇了?”
“好你个大妹子唦,说心里话我都想见一见这个女娃哩,那年去城里当保姆出了事情,回来他爹把娃难为着了,走了以后再也没有了音讯,莫说你没见过,我这几年了都还没见着过娃的影子哩,娃的名字叫洋洋,长得是好看,个头也和洋芋一模一样高。”
“她爹的脾气瞎,我知道,我认得她爹,早年去青海附近剿匪,我们是一个部队的哩。”
郑稀生听两个女人说到洋芋牡丹的爹,插了一句进来。
他们在村口上遇到从庄子后面绕出来的挑担子的甘谷货郎子何善财,寒暄着进村子去了。他和黄豆换客客气气地说笑着往段家去了。
村上人都晓得货郎子还没有在街口上开小卖铺时就经常到段大脑袋家歇脚,和黄豆换很熟识。
郑稀生和罗贵瑶放慢了脚步跟在后面走,妒忌的眼睛朝他们的背影紧盯着,一路唧唧咯咯地说着段家的闲话。
两只野狗吠叫着也跟着进了村子。
第二天中午,罗巧霞挑着一担水一拧一拧地往家里走,洋芋牡丹左臂弯里挂着一个她从集市上捡来的塑料包装带编织的筐子,筐子里装的东西很沉重,筐子把儿都快勒进肉里去了,筐子上面横塞着一捆柴胡,火星子似的碎金花一闪一闪地在太阳底下直晃人的眼睛,旁边露着刚打下树的新鲜杏子,有的还泛着青。洋芋牡丹用右臂横在胸前,右手紧握着筐把,尽量减轻挂在左臂弯上的重荷。因为身子左右的重量失衡,她原本就很是丰满的身体,随着一脚浅一脚深的起伏动作,使她露着白净的小腿肚子的下半身显得格外灵活,上半身要控制筐子,就显得很是僵硬,上半身僵硬下半身灵活,腰部就变成了一个轴,洋芋牡丹的腰部很匀称,很圆实,圆圆的屁股蛋子被黑色弹力的紧身裤裹得像熟透的洋芋铃铛儿,“只有像她这样一半沉一半轻,走路一浅一深时才能看出原来她的屁股也是两半个。”这话是罗巧霞说的。
她把两颗豌豆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悠,打量着洋芋牡丹,妖声妖气地问:
“哟,段嫂子真会弄光阴啊,洋芋铃铛样的屁股蛋子都快压成两半个了,从哪弄了这么些换钱的货呀?”
“我没你那赶一群羊的本事,只能满山满洼地找东西卖了。”
两人擦肩过去了,罗巧霞还在扭头用异样的眼神盯着洋芋牡丹身上露着小腿肚子的黑色紧身裤看个没完。她知道这是昨天中午来的货郎子在段家歇脚时送给洋芋牡丹的。洋芋牡丹今天特意把一头秀发梳成了两条大辫子,上面别着蝴蝶形的发卡,扎着绣线绕着皮筋的头绳,这些一顿饭或者一把羊毛就能换来的东西,在洋芋牡丹身上锦上添花,罗巧霞看了自是妒火中烧心里堵得发慌。再说,说到她的一群羊,可不像以前那么令她骄傲了。
这几天来了几个什么专家,队长陪着四处查看,说:
“这里的山都是黄土,没有半点儿沙石,植被稀松,泥石流严重,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一年四季都离不开山坡的破蹄子山羊太多,它们的蹄子像剪刀似的把植被的根都剜出来晒死了。还有就是人们一直误以为种白杨树好,其实种白杨树就等于安抽水机,每一棵白杨树都会拼命把自己根部四周的水抽干,再从枝叶间排出去。”
人们仔细一想,说种白杨树是饮鸩止渴,确实有道理。山上一年被这些羊群弄得光秃秃的很难留下一棵草根子;只要有一棵白杨树的地方,周围的植被全都会长得像侏儒,这两样东西引起了村民们的重视。最近又听说用不了几年就要在这里实现退耕还林还草的政策,彻底解决当地贫困状况,从根本上实现山坡植被化,调解自然气候干旱,水土流失严重的问题。罗巧霞非常担忧自家羊群的命运。乡里已经要求每家每户至少种一垧地的野苜蓿供自家牲畜食用,栽一些柠条和沙打旺之类既能固坡又能出售加工生产工具的植物,增加村民一点经济收入,有人捷足先登早都成片地种植了党参、甘草、枸杞之类的一些药材。乡上明确号召养殖户尽量减少去山坡上铲草挖植被,陈队长也响应乡上的号召,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说养山羊的人家,尽量不要把山羊赶到山坡上去放牧,能在圈舍里饲养就尽可能在圈舍里饲养。陈队长睁只眼闭只眼地劝,村民们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地依旧去放牧,直到乡里领导带着专家来考察过好几遍,有些人家才慢慢地把山羊圈养了起来,只是偶尔把绵羊赶出去放一放。其实这里干旱贫瘠的原因有好多方面,其中很大一个问题就是人为破坏植被严重,专家亲自指着队里保护的林子和林子附近的山坡植被让大家好好想想,为什么不被破坏的林子和山坡上的树木和植被会那么茂盛葱郁,水土几乎不流失,土质潮湿而肥沃。
罗巧霞顶着大家的白眼还把山羊往外赶,陈队长警告过她几次,说:
“乡里很快就下来文件了,队上也要开会宣布,一旦队上宣布了不准再把山羊赶出圈的通知,谁再敢把羊赶出来,就强行没收,大家的利益大家说了算,不能因为你罗巧霞一家的任性,乡里就会把文件收回去。”
罗正林给队长和村民们当面保证:
“等队上开会,会散他就把羊圈起来。”
自打在大营村开始每月单日逢集,许多外县的小商小贩不管是不是逢集的日子,都会来村子里交易各种商品,城里人用的化妆品,流行的衣服,吃的水果,电器,家具……应有尽有,电视上看到的城里人家的家具,都会有张克勤这样的人往这里倒腾,下街口上一里路长的地方已经自然形成了固定的集市,许多人家在靠近院墙的地方盖起了房子,有的干脆把院墙做成了房子的前墙,单开了门和窗户,房子常年出租给小商小贩,直接从院子外面进出出租房,不用进入或经过自家的院子。甘谷和一些更远地方的商贩,尤其开羊肉馆子,卖木材,收山货,倒买倒卖的甘谷货郎子把脚扎下来了做生意,半条村街成了小卖铺,拉面馆,家具店……遇着逢集的日子,一条街从头到尾人山人海,做什么买卖的都有。
包产到户这些年了,每年交过公购粮,谁家的粮食都吃不完,谁家都一车一车地去粜粮,城里的一些单位雇好了汽车赶这个空儿来收洋芋和萝卜,稀巴烂贱的价钱就能买走一大东风卡车,或者来时拉一些这里没有的什么蔬菜水果,就随随便便换走一车又一车的洋芋和洋芋粉条。空闲的时间多了,用不着天天三折子折在田间地头,夜夜披星戴月去挑粪,用不着有点儿空就被队长喊去荒山坡上,把植被连根带土一块一块挖下来垒山烧生灰,本来除了田地就不剩多少荒山草滩了,烧上几堆山样高的生灰,那就满山遍野见不到几棵草和树木了。一刮风满天的尘土弥漫,一下雨黄泥汤子遍野横流的情景也随之消失了;包产到户之后,山坡上,地埂上,山头上,甚至路上的草都一下子解放了,大营村周围的环境当年就变了样。不仅草长得种类繁多,灌木也奇迹般地冒出了地。鸟儿多了,小动物也多了,天上的雨水也多了,村民们单纯的梦想也变得五彩缤纷了。总之,时代变了,天大变样了。年轻人农闲时去城里打工挣钱,考上大学的人越多了,在城里工作的人更多了,随随便便往来城市的机会和人群也多了,这里开始有几辆往来的班车跑了。多一半的人家盖起了砖瓦房,四合院里铺上了红砖,后来又打成了水泥院子,下雨不用怕泥泞了,许多人家都有了一套一套的新式家具,像洋芋牡丹这样家里比较拮据的家庭,也从旧家具铺子里买了一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和一部双卡台式录音机,还添置了几件家具贩子从城里弄来的旧家具。说是旧,其实也不过是城里人认为的款式旧,家具本身还是有七八成的新哩,甚至九成半新的都有不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