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瓦城上空的麦田(3)

作者: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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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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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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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010字

那警察这才突然愣了一下,他也弄不清我父亲为什么没流出一滴血。这是李四对我说的,他说他可能一辈子都弄不清楚,我父亲为什么没流一滴血。可事实上我到我父亲倒地的街面上看过,我父亲的血流了好大的一滩。我不知道李四为什么看不到我父亲的血。可能是酒多了,眼睛红了,什么都看不清了。


李四身上的酒气一下就被交警们闻出了。


那交警马上抓住了他,你们刚才喝了多少酒?


李四猛一把将那警察压倒在地,让那警察的脑袋紧紧地靠在我父亲的嘴边。


他说你问问他吧,你问问他,我们喝了多少酒?


李四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但随后倒地的,便是他李四,几个警察呼啦啦上来,就把他给放倒了。


李四说,那天他是真的喝多了,醒来后,才恐慌得全身都在不住地打抖。他原先想回家的念头是一点都没有了。醒来后便到处地奔跑着找我。是交警让他找我的。交警问他,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李四说有一个儿子。交警说,那你帮我们把他找来吧,快点。李四便到处地奔跑着。他当然找不着我。那天我不再捡垃圾。为了给溜子一个交代,我在街边的小店买了六瓶瓦城啤,喝完我们就玩别的去了。


李四为了找我,说是跑得全身是汗,他的脑子里一直记着他们的一句话,他们说,让你去找人你可不能溜了,你要是不回来,我要找你的!这话当然是一个交警对他说的。他还真是怕警察等他等久了,他怕警察等急了,他跑着跑着,很快就又跑回到警察们的身边。警察们说没找着人你回来干什么?再去。他就又跑了回去。跑回跑了几躺之后,他决定不再跑了,他对警察说,我不找了。他说我都跑遍了你们瓦城了,我哪里都找不着他。


直到这时,一个警察才问他,他儿子干什么的?


李四说,捡垃圾的。


警察一听,马上就换了脸上的表情。


他问李四,那他是干什么的,也是捡垃圾的?


李四说对,也是捡垃圾的。


李四还告诉他们,说我们都不是瓦城的人,我们是从山里跑到瓦城捡垃圾来的。


警察接着便问道,你呢?你也不是瓦城的吧?


李四摇着头,说不是。他说我也是山里的。


那警察于是张大了嘴巴,空空地呵了一声,他说我还以为他儿子是哪单位的呢?一个捡垃圾的你怎么找?弄不好十天半月都找不着,你信不信?


李四说那我怎么办呢?


警察说,你说你怎么办吧?


李四不知道怎么办。他说你说我怎么办呢?


警察说,你还能怎么办呢?你不是他的朋友吗?你帮他送到火葬场去吧。


李四当时有点迟疑,他说我帮他送可以吗?


警察说,怎么不可以呢?他儿子你又找不着,你当然可以帮他送去呀。


李四想了想,说,好的,那我就帮他送去吧。


警察说好的,那就这样,那我给你写个证明吧,否则人家也不帮你火化的。


可李四没有想到的是,那警察给他证明的时候,竟把我父亲的名字写成他李四的名字了。警察问什么名字?李四以为是在问自己,随口说李四,木子李的李,一二三四的四。那警察跟着还重复了一遍,说好,木子李的李,一二三四的四。就这样,那证明上的名字就成了李四了。其实,他在写证明的时候,应该问问身份证的。李四说,他没问,所以他就没有给他,他要是问,他会给他的,因为我父亲的身份证一直就在他的身上。他是因为在住棚里等不到我,才跑回来从我父亲的身上拿走了身份证的,他拿着我父亲的身份证到处去问人,他说你们认识这个人吗?你们认识吗?他是捡垃圾的,我想找他的儿子,他的儿子你们认识吗?那警察不问的理由,可能是李四告诉过他们,说我和我的父亲不是他们瓦城的人,说我们是山里来捡垃圾的。当然,也许不是。不是又是什么呢?我无法知道。


那警察把写好的证明,放在一个信封里,还用订书机在信封口钉了一颗订子,然后递给李四,让李四跟着一辆车子,把我父亲送到了火葬场。那封信李四不敢打开,不敢打开的原因就是警察在信封口钉上了那颗订子。到了火葬场,他就按照火葬场的规矩,把那封信交到了一个窗户里。窗户里坐着一个光头的男人,那光头低着头忙着,忙完头也不抬,只对窗外的李四说,明天来吧,明天中午十一点。


李四一下就愣住了,他听不明白。他说明天中午还来干什么?明天我没有时间了,明天我要回家去,我的家在很远很远的深山里。


那光头这才竖起了脑袋来,他嘴巴张得开开的,好像窗外的李四是他没有见过的怪物。


光头说,你的意思是什么?你是说,告别仪式呀这些,你不给他搞了?你想马上给他火化,你想把他的骨灰马上拿走?


李四连连地点点头,他说对对对,我想把他的骨灰马上拿走。


那光头当时觉得有点奇怪,就又问了一大堆什么有没有单位,什么有没有家属的问题。李四也觉得光头有点奇怪,他想你是警察吗,你问这些干什么?但他还是回答了他。说完那光头倒同情起来了,他说那好,那我帮你去问问,我让他们给你加个班,好不好?最后让李四交了一些钱,给李四放了一段音乐,说是给我的父亲放的,然后让李四等着。


拿到骨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送我父亲去的车子,早就走了。李四只好顺着来路,往城里匆匆地走着。


李四说,他本来要把我父亲的骨灰拿到我的住棚里,等着我的回来,他打算等我一个晚上,如果天亮了我还不回来,他就把我父亲的骨灰放在桌子上,然后压一张纸条,简单说明一下我父亲撞车的经过,然后,就回他的山里去。可是,他回到城里的时候,却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他想,如果他手里捧着的骨灰盒不是我的父亲,而是他李四呢?弄不好他李四到现在都还丢尸在那个可怜的停尸房里,他想他的那些孩子,他们会知道吗?李四于是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凄凉,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悲伤,他一边走,一边禁不住对着我父亲的骨灰盒默默地叨念起来,他说胡老头呀胡老头,你死了还有人帮你收尸,你死了还有人帮你去火化,如果是我李四呢?谁来帮我收尸呢?谁来送我去火化?


想着想着,李四突然愤怒了。


他说我操你们的妈!


我***李香!


我***李瓦!


我***李城!


我辛辛苦苦一辈子,我养你们干什么?我把你们一个一个地养大,一个一个地送进了瓦城来,我让你们都成为了瓦城人,可你们呢?你们把老子的生日都给忘了,我操你们的妈!


街上的行人都被他的骂声给吓住了,都以为可能是个疯子,也可能是个被抛弃的老人,都远远地就给他闪开了。


但李四不管这些,他望都不望他们。


骂过以后,他突然在大街上站住了。


他突然觉得,他不能这样便宜了他们。他不能这样便宜了他的李香,他不能这样便宜了他的李瓦,也不能这样便宜了他的李城。他想,他得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就像他们小时不听话的时候,他将他们的裤子脱下来,用竹鞭狠狠地抽在他们的屁股上,或者瞪着眼猛地给他们一个耳光,一个响亮的耳光,让他们痛哭一顿,让他们在痛哭中想一想都错在哪啦?想一想父亲为什么这样打我?想一想以后再也不能这样,否则,父亲还会脱下他们的裤子,还会抽打他们的屁股,还会给他们响亮的耳光!


老子得让他们痛哭一场!就是不痛哭,也要让他们的脑子愣一愣,让他们在心里疼一疼,让他们想一想,我们到底都怎么啦?我们对不得起我们的父亲吗?


他捧着骨灰盒,转身就朝李香家走去。


他想李香你是大姐,你有什么理由记不住你父亲的生日呢?我知道你和你的丈夫你们都下岗了,我知道你借了钱买了车,你想尽快地把欠债还上,可这就有理由把你父亲的生日给忘了吗?你看人家胡老头,人家是捡垃圾的人家的日子难道比你更好吗?可你知道人家是怎么一个好人吗?人家一听说是你父亲的六十大寿,人家往自己身上掏钱给你父亲买了一块长长的红烧肉,还给你父亲切成了六十个方方正正的小方块,人家是一个捡垃圾的啊,你难道一个捡垃圾的老头都不如吗?


李香的家正好没人,在楼下就可以看到,她家的窗户都是黑乎乎的。他想这样好,这样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还没进门,他们就看到了。


他不让李香的邻居看到他,他悄悄地摸上楼去,他悄悄地摸下楼来。他把我父亲的骨灰盒悄悄地放在李香家的门前,然后把他自己的身份证放在了我父亲的骨灰盒上。


他在楼下的不远处等着,等一个陌生人的经过。后来他拦住了一个二十来岁模样的大女孩。他对她说,你帮我一个忙好吗?女孩说什么忙你说,他说你能不能帮我转告李香家,说放在他们家门前的那个骨灰盒,是他们爸爸的骨灰盒,是一个捡垃圾的老头帮她送来的,你告诉她,是她的爸爸临死前吩咐我把他的骨灰送来的。那女孩好像被吓得身子缩了缩,远远地就朝李香家的方向看去,眼光里顿时有点怕怕的。她问李四,你是说,李香他们爸爸死了?李四说对,你就告诉她,你说他们的爸爸死了,是一个捡垃圾的老头帮他们送去火化的,火化前本来要告诉他们的,但他们的爸爸死前吩咐了,说他恨他们,他只能让他们看到他的骨灰,火化前他不让他们看到他。


李四说完就走了。


他想那女孩肯定会帮他告诉李香的。他想她会的。


那天晚上,我回到住棚里不是太晚,大约是九点多不到十点的时候。


远远的,我就看到有一个人坐在住棚的门前。灯光从住棚里照出来,投在他的脊背上,脸当然是看不清的,但我还是看出他不是我的父亲。一直走到了他的面前,我才发现原来是昨夜跟我父亲喝醉酒的那个老头。当时我还知道他叫做李四。


李四一直地坐着,我都走到了跟前了,他还一直地坐着,只是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然后问道:


你是胡来城吗?


胡来城是我的名字,这是我到瓦城捡垃圾后,一个捡垃圾的老头帮我改的。我的名字原来叫胡红一,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反正听起来一点意思也没有,但胡来城不错,我没读过书我都能够读出很多理想的东西来。


我说对,我是胡来城。


他的两条腿便顺势往前一曲,跪在了我的面前,把我吓了一跳。


随后,他便告诉了我父亲的死,以及没有交给我骨灰的经过。


你说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是觉得他这种做法太过于荒唐了,我说你那几个孩子他们不就忘了你的生日吗,哪里用得着这样收拾他们呢?你也太毒了一点了。但细细看过他那一脸的愤怒和痛苦,你又觉得他那样闹一闹他们,也是有一点点合理的。我不想对他说得太多,一个十六不到只有十五岁的毛头小子跟一个六十岁的老头,有一些话是永远说不到一块的,我担心的只是,他那几个孩子真把我父亲的骨灰当成是他死了,那我怎么办呢?但李四告诉我不会。


他说他那几个孩子绝对不会。


你以为我那几个孩子他们是饭桶吗?他说,我告诉你,他们一点不饭桶,他们比你,比我,比谁都聪明,他们才不会以为他们的父亲是真的死了,不会一见骨灰就以为是真的。


我当时还觉得奇怪,我说那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他说我只是为了吓唬吓唬他们,我相信他们看到骨灰盒的时候,肯定会想到那是我给他们闹的,但他们随后就会想起,他们的父亲为什么要这样?他们的父亲昨天是干什么来了?我相信他们想着想着,就会有人想起了昨天是他们父亲的生日了。


他说,他们肯定会想起的。


我对他的这种心情表示理解,但我对他想象的结果表示怀疑。他却一口咬定你用不着怀疑。他嘴里不停地告诉我,他那几个孩子聪明得很,他那几个孩子很聪明。他说你想想吧,他们要是不聪明,他们要是跟其他的山里人一个样,他们能一个一个走进瓦城吗?他们基本上都是国家的干部呀,你以为他们的脑子饭桶吗?


经他这么再三地说来说去,我又多多少少的有了一点相信。


他说你放心吧,明天早上我还你父亲的骨灰盒。


但那天晚上,我还是怎么也睡不着,我的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几乎都是父亲被车撞死在大街上的情景。就因为我没有在场,就因为我没有看到,所以父亲被车撞的惨状便显得各种各样的,每一种惨状都把我吓得半死。李四也睡不着,我发现他的身子在床上动来动去的,怎么也睡不安宁。但我们谁都没有开口。我们的嘴巴和我们的心一样地难受。


天快亮的时候,我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到我醒来的时候,我看见李四早已坐在住棚的门前,不知在看着什么,也不知他在想着什么。我看到的是他的背影。


李四的背影像一块石头,一动不动。


我问他什么时候了?


他说中午了。他的脸却没有回过来看我。


我说,我父亲的骨灰呢,拿回来了吗?


这时他才回过了头来。他说我在等你呢,你醒了?


我说废话,我没醒我在跟你说梦话吗?


他说我在等你呐,我们一起去拿呗。


我说你什么意思?骨灰是你放在那里的,你应该自己拿回来给我,你凭什么要我跟你去?没等他回话,我又说,去吧去吧,你去拿回来给我吧,我不会跟你去的。话没说完,我往后一倒,又躺了下去。


但他没有去。他悄悄地走到我的床边,竟走得一点没有声响。我被他突然出现的影子吓了一跳。我歪歪地睁着眼睛看着他。我没有说话。而他,有点像是一个走不动路的老人,或者说,有点像一头善良的老牛,不幸跌进了一个路边的坑坑里,那坑坑虽然不是很大,也不是很深,但怎么也起不来,在乞求着我的帮忙。


他说,我要是愿意见到他们,我一个人早就去了。可我不想再见到他们,也不想让他们再见到我。走吧,你跟我一起去拿吧,待会我也不上去,我告诉你哪是她的家,你上去拿,我在下边等着你,等你拿到了,我也不回你这里了,我回我的山里去。


他说他的心十分难受。


看着他的那种眼神,我真的看到了他的心在难受。我好像还看到了他的心在流血的样子。我的心不知不觉地也就软下了。


我随即翻身下床,我不再多嘴。


我说好的,那走吧。


走了没有多远,他突然站住了。他朝我回过头来,呆呆地看着我的脸。


我说怎么,不走了?


他说你还没洗脸呢?


我说洗什么脸呢,不洗,走吧。


他还是站着不走。他说去吧,你先回去洗个脸吧。


我笑了。我说你看到我那里有洗脸的东西吗?毛巾、脸盆,有吗?


他说那你就用水擦一擦吧。我们去拿你父亲的骨灰你知道吗?别让他看到你这样的脸。


我说反正他又看不到。


他说他能看到的。


他说人一死就什么都能看到了,你知道吗?


我心里暗暗一笑,我说你这是什么歪理?


他说我这不是歪理。人一死真的什么都能看到。他能看到你,也能看到我,他能看到我的心,也能看到你的心,真的,他现在就等着我们去拿他回来。


听他这么一说,一股凉飕飕的东西,便恍恍惚惚地在我的脑后飘起。我转身回到水龙头的下边,往肮脏的脸上一捧又一捧地拨着水,拨了一次一次,然后是拼命地搓,搓得一脸热乎乎的。最后,我把脑袋塞到水龙头的下边,也狠狠地洗了一次。


路上,我告诉李四,我以前也是天天早上洗脸的,后来,我妈被别的男人偷走了,我跟着父亲到了瓦城,我就再也不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