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08
|本章字节:9474字
可不是真命天子么?阿秋满脸洋溢着得意,集天地灵秀之气,成就百年千年才生养出这样一株紫檀。都说它早在世上绝了迹,偏偏,就被我发现了天颜!他舞着手在屋里踱着,眼里又放出光来,多神怪哪,整个身都开断了,周围的寄生藤蔓也都清干净了,它就那样直直站在那里,不肯倒下来!你说神怪不神怪?阿秋的话,已经收不住了。
杂乱的雨声里,听见风声在林梢拉锯,像是真有人在林木间动着刀斧。
路北平的冒犯癖又上来了,便想泼泼他的冷水:不过阿秋,如果今时今世,天底下就真的剩下你发现的紫檀,你把它放倒了可不就是真的让它绝了迹,并且把真命天子绝在你自己手上了么?
你说中了,阿北。阿秋重重叹了一口气,我为这事,忐忑了许久,要不是看见你们四山兵团的开荒大会战,三两个月就可以毁掉几百年的山林,再好的树材都拿去当烧荒柴火了,我会留住这棵紫檀树材,给巴灶山做种的。唉,现在留不住了。
那么,阿秋,你打算放倒它,拿它打造出什么样的皇家器使呢?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讨厌,路北平发觉自己总是摆脱不了在阿秋面前那种居高临下的嘲讽心绪。
阿秋显然也敏感到了,脸上木着,嘴上却仍旧答道:不管做出什么器使,紫檀都是传世之物。人死了,灰飞烟灭,紫檀是不会死的,你厮守过紫檀,你的心魂就会附在上面……
他顿住了,听着雨声,又接着说:紫檀就是紫檀,它会陪你走过前世今生,再续来世因缘。
一席话把路北平说得心底寒飕飕的。难怪八哥说,阿秋阴气重呢。
阿秋定定凝望着夜雨里的一个什么地方,忽然问:阿路,你听说过三生石的故事么?
三生石?什么三生石?路北平的知识结构里,显然欠缺这些“古旧”之物。
都是我阿爸讲给我听的典故。阿秋笑笑,就是古代的两个相好朋友,相约来世,在三生石前见面的那块有血有魂的石头。阿秋淡淡说道,紫檀就是木头里的三生石。有人配得起订交三生石,却未必有人配得起订交那花梨紫檀的。
雨声潺潺。路北平缄默片刻:阿秋,你是在讲我?
无,无有。阿秋背过身去,走到暗影深处,那片滴漏的雨声就在那边滴滴嗒嗒响着。他俯身拿起角落的一件什么东西,在手上拍拍打打,回过头来,口里已经咬着路北平那把荒疏多时的口琴,坐到柱角边,呜呜地吹了起来。
路北平惊诧不已:阿秋,原来你也会吹口琴?
阿秋吹的是《二泉映月》。
你是真人不露相呀,阿秋。路北平感慨着,细听那琴声,吸音、琶音、变调、和弦,一点也不含糊。幽怨的曲风和着门外的冬雨,像是一个寂寞的行者,从山道间姗姗走来。
这是一个有异秉的怪人。路北平默默想。
一曲吹罢,阿秋从琴声里返回来,脸上浮起了笑意:从小做梦,都想口袋里有一把上海敦煌牌的口琴。家里买不起,等我把钱攒足了,运动又来了。
路北平微微激动起来:阿秋,你如果不见笑,这个口琴你就拿去。用你的话讲,相识一场,留个念想吧。又问,阿秋,为什么从来没见你露一手呢?
阿秋低头摩挲着那口琴,不答话。
……古人讲的诗歌,也是歌诗。阿秋慢悠悠笑道,诗与歌——书上怎么说的?——都是为情境而起、因知己而发的,也即所谓“听弦歌而知雅意”吧。阿秋一字一句,说得老气横秋的:我阿爸总喜欢同我讲,古代人物,有好多为知己弹琴、又为知己碎琴的故事呢!他把那把口琴凑到马灯下,仔细端详一眼,说:真的送给我?阿北,那我就不客气了。他把琴揣进短裤口袋里,走到门边,望望门外的黑雨,忽然又走回来,低下头说:天不早了,可是我今晚,不想走。
不想走,你就不要走。话吐出口,他自己也暗暗吃惊。
阿秋停住步子,抬起目光,定定望路北平一眼,笑笑:你留我,我当然愿意不走。抬眼见到刚才那两碗没喝完撂在灶台上的山兰酒,拿起来,递给路北平一碗,轻轻一碰,先自一饮而尽。
路北平仰起脸,也把酒碗喝干了。
那酒香,一时又在窝棚里弥散开来。
那是一脉刻镂在时间里灵魂里血液里的酒香。多少年后,路北平一再向阿苍感慨,从此我就再闻不得酒味。从最烂的番薯酒,到最上得台面的国宴名酒。
夜静无语。雨声似乎停住了。路北平吹熄马灯的时候说了一句笑话:我们还是做雅(哑)人——此时无声胜有声吧。
4
如果,山和水的相逢,是四季更迭之中,山厢水界自然聚合的结果,那么,山和山的邂逅,就该是地壳裂变、造山运动带来的奇观了。
黑暗之中,两人一时都有点失措。先是默默解了衣,把身体平摊在床上,各带一份心事和矜持,都不说话。喘着粗气,闭上眼睛,气氛便显得笨拙而僵硬。两相一碰,马上移开,却分明敏感到彼此肌肤里的微颤。阿秋忽然轻轻干笑了起来:规矩太多,想说话就说说话吧。望一眼路北平的侧影,仍旧闭眼禁声,便把手伸过去,拍拍他的脸颊:真要做哑人?
仍然无声。阿秋的巴掌轻轻抚弄着他颊间的高低起伏,喃喃道:你累了?真想睡?
言语有时候是一种过渡,也是一种幕帐。
那一片指触,开始缓缓游走起来。
眼前是一片迷茫的灰雾。那一片指触,像是隔着千里万里,从云端,从往日,从故旧发黄的书页相册,从黑白默片的时代,以及从那样一个难以言说的维度里,慢慢游走过来的。他极力要从那一种似乎是陈年的触摸里抓住那个指触的真实感觉——同时抓住对阿秋这样一个山野异人的真实感觉,但那感觉却似捧着一团冰雪的绒毛,灵智稍一逼近,便旋即融化了。——阿秋身上,确有一种冰冷的基质,甚至此刻,他体肤的温度,似乎也显得比他要凉冻几分。他总是这样冷冷地,似乎用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年头的触觉和感觉,提供给他别样的视野感受;这感受又不期然地唤醒了、碰触了他心底的某一个角落,不时鼓声大作,弦动钟鸣。有时他甚至觉得,他在巴灶山里遇见的这位阿秋其实是幻觉的产物,他只是为着提醒他记挂着一点什么、正视着一点什么而存在于这个阴阳地界里的。这个地界是这么脆弱,只消轻轻一掀、一抖,就顿成虚空了……
阿秋这时却忽然停住手,他听见他在耳畔边低低说道:我想闻闻你的味道……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阿秋闻见了什么味道,似乎也难以言说;可是他,路北平,却分明闻见了阿秋体肤上逼临的,那一股幽幽游游的气息——有混合着钢铁烤蓝似的阳光味、渗出藤茅异香的山野味;在雨气稀释的汗味和草烟味之中,奇特地,竟然透出了一股淡淡而甜甜的甘蔗昧……
窗外是滚雷如吼,屋里却是雷滚无声。
这是他们第一个、也是惟一的一个,彼此敞开,相互接受的夜晚。
多少年后,路北平这样告诉阿苍:一直到今天,我也没有成为你们可能想像的那一种类型的人。或许,真的只是青春期一炙而逝的某种经验而已吧。虽然我不愿意说,那晚的经验真的就是那样无与伦比,但我也不愿意说,真的就那么不堪想像。毋宁说,那不过是人生旅途中,谁都可能存有的,那些偶尔溢出常态、不必刻意张扬、也无需刻意避讳的个人隐私的一种吧。或许因为,我没有阿秋的执著认真,这种不相对应的失衡,甚或可以成为毁灭一个人的力量?但是我得承认,多少年来我时时会怀想起那一个夜晚。我虽然没有再尝试过那样的夜晚,也没有努力想去尝试,但那一次经验成为了某种不可替代的记忆,包括任何别的激情、别的邂逅、别的艳遇,都难以替代。夸张地说,那是让我精神上真正走向成年的一个夜晚。至少,它使我对人的情感欲望及其存在方式可能具备的种种向度和强度,有了一种切肤之解。
……萧萧的风雨声好像是半夜里重新响起来的。山风穿越高林发出的呼啸,使他想起当初进山的第一个夜晚,听着满溪满谷里盘旋着的山风发出的鬼哭狼嗥,他终夜无法安眠,被静夜山林各种恐怖的声响压迫得血脉贲张。一连几日都是无梦而眠、无眠而终,他曾笑称自已是身在“无梦之谷”,入了九天道人修炼真丹的神幻境界。可是今晚却是有梦的。梦很浅,睡得却很深。梦中有水。水中有月。月中有人。人中有你,有我……梦中似乎听见了隆隆雷声,蒙胧醒过来的时候,才发觉是两个人的鼻鼾声合奏出来的震耳交响。这交响甚至有时掩过了窗外的风雨嘶叫,以致梦境中有另一个声音悉率进入,他们也浑然不觉。
大概是天亮前风雨声最嚣肆的时刻,最先是阿秋醒来——平日他就有早起的习惯,一时不知身何在,一侧身,心头一抖——忽然听见,屋里有另一个粗重的气息声!
黑暗中辨别出一个背坐在屋中央的人影,他猛然一惊,整个人醒了,沉住气,用力推了身边那个身体一把。
路北平猛然翻身,蒙蒙睁眼,猝然震愕,他和阿秋几乎同时从床上弹坐起来——
背身坐在屋中的庞大身影,是阿佩。
不要点灯!那个影子一动不动,声音低沉,我不要看见你们。
惊惶和尴尬,一时将黑暗填满。
那个低沉的话音抖颤起来:不是阿扁带我过来,本来我也无眼看!因为不关我的事!静静的屋里并没有阿扁的身影,只有阿佩的话音在梁柱间撞出的嘤嘤回响。
阿佩猛然把身子转过来,对着前面两个黑影——阿秋已经摸索着从床上下来,路北平仍旧呆愕在一角——冷笑道:哼,我原来以为,两个大男人之间,还真有什么秘密呢!一时又不知该骂哪一句:我我我……真是前世无修,羞死我前世后世人!
阿秋的黑影似乎向前迈了一步:阿姐,你听我讲……
你走开!阿佩喝道,我不要做你的阿姐!你什么也不要讲!
阿秋还是开了口:阿姐,我讲过给你听的……
我不要听!不要听!
阿秋坚持把话说完:我讲过,我也想和四眼好。
阿佩火大了:好!好!两个男人……这叫做好!真是前世无修,被我撞到,老天爷不为我开眼!
阿佩……路北平嗫嚅着。
这个迟疑的声音,终于让雷声炸响了起来:四眼!你不要想两面做衰人!为了生下这肚里的仔仔,我什么都受够了!我知道你是不想做这个阿爸,不想要这个仔仔,你就想做出这种事来,激死我!
千不该,万不该,路北平辩解了这一句:阿佩,我没有……
没有?你究竟有没有?阿秋!你这个契弟……阿佩忽然哭了起来,扑扑拍着胸前的肚腹,抖着指头逼向路北平:四眼!我同这个仔仔,要和你好——阿秋讲,他也要和你好!你告诉我一句,你究竟要和哪一个好?!——你讲!
屋里流荡着的那片黑暗,一时胶结凝固起来。
雨声一下一下敲击着暗影里的什么物事,响脆如钟,如鼓。
路北平喘着气:阿佩,你不要这样逼我!你们不要这样逼我……
黑暗中,阿秋的脸色煞白,眉目渐渐收拢,变得冷峻起来,转过身,直直盯着路北平,一字一句说道:阿北,我知道这一个好字,很难出口。我不要逼你。世间许多无奈,逼不了的。我们好过,我很知足。我先走了。
一把拉开竹门,风雨声灌了进来。阿秋穿着牛头短裤的赤裸背影,陷在门外一片鱼肚白的晨光里,略一踌躇,便大步走进密集的雨点里,很快,消失在屋里两个人的视线之中。
路北平扭过头去,他不愿意让阿佩看见,自己泉涌而出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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