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升玄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1
|本章字节:7358字
坏分子刘仁遭受杨人来的鞭笞和群众的唾骂,每时每刻等待他的是重体力劳动的惩罚,他从未掉过一滴泪。人们议论着他刚来时不会用镰刀割谷子,不小心一下子将自己的腿肚割出一条口子,殷红的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他拿出锋利的刀刃毫不犹豫地将伤口周围的烂肉割去,那情形让所有在场的无量谷人目瞪口呆,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作出这样近乎残酷的行为。坏分子临走时的举止几乎使他的形象臻于完美,对于给他带来如此灾难的无量谷他有的不全是记恨,除了对杨人来等几个丧心病狂的骨干分子有着咬牙切齿的仇恨外,对于无量谷的绝大多数人他还产生一些依恋的感情来,这让无量谷的人以当时他们所具备的理论水平与知识修养怎么都解释不通。他们学着思考这样一类沉重的问题时,发觉他们最不擅长的就是这类思考活动。
坏分子一家人回城后,李兵、宋东开始变得骚动不安。最让他们想不通的是像刘仁这样接受劳动改造的坏分子都回城了,作为革命干部的后代,他们还待在这里苦熬苦等什么,有了这种想法他们在这里一天都待不下去。可是那个曾被得罪过的供销社主任就是不肯再派新人来替换他们,他们气得牙根发疼却毫无办法。终日无所事事的两个城里小伙儿又跑到学校里瞎转悠,在没有刘英的场合里他们仍然谈论对人生、对社会的看法,李兵还谈到自己的恋爱史。说到得意处他还拿出女朋友写来的信给胡学成看,只见那信笺字迹娟秀、情真意切,有一封信纸上还留有明显的被泪水模糊的字迹。所有这一切,一下子撼动了这个在无量谷土生土长的年轻人,他羡慕李兵的一切,尤其是他那些动人的爱情故事。
李兵说他的女朋友是在水房认识的。每天早晨他们都要到同一水房去提水,突然有一天他发现经常来提水的那个姑娘不见了,以后一连三天都未见到她,这下可急坏了他。他天天在水房里等待着,从开门一直到关门都丝毫看不到她的身影,姑娘难道就此消失,就在他绝望之际她又提着水壶来到水房里。姑娘和他的心情一样,一见到他双眼就放射着亮光并溢满悦人的微笑,他们目光交汇的那一刻他马上明白一切,今后的命运注定要和这个小丫头纠缠在一起。随即他们开始马拉松式的恋爱,那过程艰辛漫长而又甜蜜无比,真正确立恋爱关系是在李兵即将被派往无量谷的前夕。在离开县城的前夜他们相互拥抱了,她在他的怀中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仿佛这是人生的诀别。现在他们鸿雁传情靠一封封书信来表达心中的思念之情,每当思念她时,就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她寄来的信,读着读着恨不得一下子回到她身边。
李兵直言不讳地讲着自己心里的想法,显然他的伤已经痊愈,通过一段时间的疗养心情也发生了重大变化,能够在生活中发现真善美这样一些东西。那率真诚恳的态度瞬间将胡学成带入理想的王国,这个农村青年开始沉醉起来,遨游在李兵构筑的世界里,想象着他那似真似幻美妙无垠的爱情。李兵说到激动处,眼睛里还闪烁着泪花,并不像无量谷人所说的他的内里有了问题已经坏到了根子上。不知怎么,挨过打后的李兵确实老实许多,倒呈现出非常动人的一面,理想的色彩在逐渐上升。
两个城里小伙对无量谷小学的运行方式特别感兴趣,来到无量谷他们了解最多的就是这所小学。他们经常溜达到学校里,老是见到胡学成在给学生上课而看不到贺校长的身影。“贺校长怎么没有来?”李兵时常带着诡秘的笑容问着同一句话,他问话时一双发黄的眼珠紧紧盯着胡学成看。“他过得倒挺洒脱的。”“现在比从前差远了,刘英在的时候那才叫洒脱呢。”宋东接上李兵的话,说完他淡然地笑了一下。宋东给人的感觉是厚道本分一些,尽管他同样面皮白皙,但与李兵相比他诚实的成分明显要多一些。“你们的贺校长还挺能谝的?”李兵的话遮遮掩掩,他仿佛在套胡学成也像在启发他,说话时悉心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这情形与他谈到自己的恋人时那种泪花闪烁的情形存在极大的差异。“你觉得这所学校能教出啥样的学生?”李兵仍在运用这一腔调进行问话,话里明显包含着越来越多的揶揄与讽刺成分。“问这话干啥?”厚道的宋东终于忍不住了,他的态度倒爱憎分明。“瞎扯嘛,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就不能扯个别的,说这些干啥挺无聊的。”两个串门的人首先抬起杠来。
对于李兵连珠炮似的问话胡学成并没有像宋东那样敏感,他没有觉得李兵说话的态度有居高临下的架势,话中的语气暗含讽刺与轻蔑的成分。他觉得李兵愿意和他探讨问题,交流对人生、对社会、对婚姻、对爱情的看法,这就足够了。他老想着这个城里小伙子谈到远离自己心爱的人时那种异常伤感的情形,有了那一刻的情形,无论他再扮演什么角色和做出什么怪异的事情,只要与那一刻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他思考的这个问题有些玄乎,显然已超出年轻人的认知范围。
两个来串门的城里青年很快就走掉了,他们聊得不很顺畅,要是贺校长在场的话那肯定会是另一番情景。他那种语意模糊、暧昧无限的笑能抵挡住许多话锋机敏的进攻,也能巧妙地将一个个尴尬局面化解,使胡谝乱侃的氛围持续大半天都能始终保持着浓烈的味道,可惜他没有来事情就变成了另一种结局。无量谷代销店的城里小伙子在这里一待就是两年多,他们把城里的文明理念带给这个偏僻地方的同时,也将城里人固有的那种狡诈带到淳朴的山村。让村子里那些恪守传统美德的人怎么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他们随时准备借用宗族的力量将这俩败类赶出无量谷。时代处在骤变的前夜,无量谷自身也在孕育着一场巨大的变化,这无形中又减缓了人们对这些异类的排斥行为。
正当两个城里小伙百无聊赖之际,公社供销社决定从别的地方调来售货员接替李兵、宋东的工作。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们兴奋得差点晕了过去,被一种要结束禁闭的感觉强烈地激荡着,以至于整个盘点货物的过程他们都感到缥缈虚幻,经过两天盘点后他们头也不回地离开无量谷。在坏分子刘仁走后大约半年的时间,李兵、宋东一同离开无量谷。
入谷的城里人先后都离开这里,这样无量谷又变成纯粹意义上的无量谷,此刻没有一个外来者。人们照例重复着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命运行过程,爬完西山后再爬东山,整日不停地忙碌着,偶尔也会议论起那些曾生活在这里的城里人,很难知晓他们现在的生活状况。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城里人虽遭受苦难,但苦难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某一时段的存在形式。一年也罢,十年也罢,相对于永恒的时间来说它只是一小段或一瞬间而已,度过这个时段他们将彻底改变过去进入新的生活状态。此刻他们正享受着改变后的喜悦,从这个意义上说,不管是经历一年还是经历十年的无量谷生活,那都不能叫苦难也不能叫不幸。而真正不幸的应该是他们这些几十年、上百年重复一种生活状态恪守一种生活模式的人,他们虽没有大起大落,但他们到死都不能体验到新的生活状态与样式所带来的乐趣,这才是真正的不幸。事实非常清楚,这些离开无量谷的城里人没有一个愿意再回过头来看一眼曾经生活和工作过的这片土地,他们巴不得将这里的一切记忆快些从脑海里彻底清除,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城里人相继走后,无量谷的人开始学着思考一些问题,他们对自己的命运这类形而上学的问题开始关注起来,隐隐约约得出结论:城里人再怎样落难受苦但终究是城里人,他们自己再怎样乐呵呵地嘲笑这些外来者,但终其一生也只能长年厮守在这块巴掌大小的土地上。想到这里蓦然产生一些酸楚的感觉来,他们酸楚的是自己的命运,这是那些落难的城里人走后很久他们才得出的一个迟到的结论。对这个问题想的最多的是无量谷的青年民办教师胡学成,近来无量谷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深深地打动着这个刚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他在痛苦地思考着这样一些难解的问题,但始终捋不出一个头绪来。对自己的恋人情有独钟的李兵,每当想到恋人就会有流泪的感觉,但搞起山村里朴实憨厚、不谙世事的姑娘来却特别放纵,这种发疯似的放纵把山里人崇尚的正义善良淳朴通通都弄得变了样。他始终弄不清在李兵身上这种性质截然相反的行为为何能如此完美地统一在一起,这是困扰他的无法破解的难题。现在李兵走了,连同这个难题一并带离无量谷,让他面对空谷唯有怅然之感。
终日和胡学成在一起的贺校长更让他越来越琢磨不透,贺校长的态度变得暧昧不清,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在事关良知正义这类根本性问题上他只是鄙夷地一笑而过,总嫌胡学成太幼稚。贺校长还时不时地说上一些已离开这里的城里人的坏话,以求得一时欢心,他总是不知疲倦地搜寻着城里人的短处,一旦逮着就毫不客气地在公众场合抖搂出来。而对于事关自己处境与命运的大问题,他总是一带而过不愿触及。他的活法非常特别,没人会指责这样的活法对不对,他已年届五十,并非树立世界观、人生观的关键时期,自己怎样都可以,只是他所从事的职业偏偏要求不能这样。人世间的事真的就这么奇巧,有谁能说得清楚贺校长的行为没有给无量谷这个偏僻山村的孩子带来负面影响?这个问题着实让人伤透脑筋,它是那样折磨人,只要你动脑筋去想它,就会折腾得你终日不得安宁。而胡学成深陷其中,好长时间都走不出这个泥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