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灵感(1)

作者:少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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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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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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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638字

郁达夫找不到隆子的时候,灵感却找到了他。当时他正在被窝里发呆,被苦闷、烦躁、忧郁等等情绪所覆盖,任何预感都没有,灵感之光忽然以闪电般的速度照亮了他的脑际。其情形又如他跋涉在荒漠之中,突然发现石缝中摇曳着鲜艳的一朵小花,令他心头一惊,眼前一亮,于是,他想依照这朵小花的暗示和指引,开辟出一片美丽的花园来。


他立即翻身起床,抓起他的笔,一时竟思潮翻涌,手心出汗。出国以来的种种遭遇不断地闪现在眼前,令他眼眶发热,鼻子发酸。孙大可在门外叫他去上课,他头也不回地嘟哝着:“别吵我!上什么课?我复习人生这一堂大课呢!我该好好做做人生笔记,写我早想写的了!”他将听觉关闭,两耳不闻窗外事,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与想象之中。朦胧之中,主人公出现在他面前,呵,他的模样与他是如此相似,他的心情也像他一样不平静呢……他埋下头,铺开纸,沙沙沙地写了起来。他兴奋得两眼发红,两道眉毛时而紧锁,时而张扬……


窗户慢慢地暗淡下来,他浑然不觉。有人在敲门,大声叫唤:“达夫,吃饭去了!”他置之不理。那人又叫:“你在吗?听到没有?”他头也不抬,不胜厌烦地:“吃过了!”屋里光线暗下来了,他拉亮灯,继续伏案写作。他的眼里渐渐布满了血丝……肚子里咕咕响,他饿极了,便找了几块饼干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右手仍疾书不止,饼干屑洒落在他的胡须上和胸口上……写着写着,一颗泪珠滚落下来,打湿了稿纸,他胡乱地往眼眼上抹了一把,于是他的脸到处湿糊糊的了……


夜深了,万籁俱寂……他头发蓬乱,面容憔悴,头沉沉欲坠,他实在支撑不住了,扔下笔,踉跄走到铺旁,仰天一倒,死了一般……


他醒来时,看见了窗口透进的日光,但他不知道这是哪天的早晨,他忘了这是关门写作的第几天了。他自言自语:“怎么又天亮了?”他翻身爬起,拿过毛巾随便擦把脸,回头一看,桌上搁着一份外卖的寿司。谁想得这么周到?他一屁股坐下,拿过寿司狼吞虎咽起来。眨眼工夫,寿司被郁达夫吃了个精光,他揩揩嘴,将空空的寿司盒往旁一推,抓过纸笔又埋头写了起来。


不知不觉天又黄昏了,孙大可走到他身边,轻轻唤他,他仍埋头疾书,充耳不闻。孙大可拍一下他的肩,提高声音说:“达夫,你走火入魔了?”


他挥挥手道:“没时间跟你说话,去吧去吧。”孙大可转身欲走,他却又说:“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的寿司啊!”


孙大可说:“哪来的寿司?我可没那么好心,我也不喜欢吃那玩意。”


“不是你给我送的寿司?”他放下了笔,想想说,“不是你,那是谁呢?”


孙大可说:“也许是你的那位日本朋友吧?”


他不言语了。不可能是田中蝶如,他又到名古屋去了,还没回东京呢。难道……难道是隆子?他全身不由一抖,立时站了起来,趿上鞋,捧着空空的寿司盒,匆匆出了门。


他急急地跑到校门外的一家寿司店,举着寿司盒问老板:“请问,这是你们店的外卖吗?”老板点头:“是的,味道如何?请多多关照!”他问:“是谁给我订的?”老板惊诧地:“不是你自已订的吗?”他摇头:“不,不是我自已订的;是不是一个漂亮小姐给我订的?”老板否定:“不,今天没有漂亮小姐订过外卖。”他说:“那昨天呢?”老板看了看他说:“昨天的事没印象了。”他疑惑不已:“那……是谁给我订的呢?”老板笑道:“管它谁订的呢,有人给你订你就好好享用嘛!”


他回到街头,四下望了望,但见人来人往,都是一些模糊而陌生的面孔。


终于写完了最后一笔,郁达夫将笔往桌上一拍,长吁一口气,仰靠在椅背上,微闭双眼,虚脱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拿起稿子来读。


读了两页,他就怔住了:哦,这不是写的我自已吗?这些句子,怎么都似曾相识?他放下稿子,拉开抽屉,从里面拿了一个日记本出来,翻开放在稿子旁,两相对照。他惊奇地发现,好多地方居然相差无几!他微微地笑了,兴奋得红了脸,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捧着稿子来回踱步,自我欣赏。他越看越得意,也越来越激动,终于忍不住冲动地大声朗读起来。读着读着,他和主人公完全融为了一体。


“他近来觉得孤冷得可怜。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挤到与世人绝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与他的中间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他的忧郁症愈闹愈真了。他觉得学校里的教科书,味同嚼蜡,竟无半点生趣。天气清朗的时候,他每捧了一本爱读的文学书,跑到人迹罕至的山腰水畔,去会那孤寂的深味去。


在万籁俱寂的瞬间,在天水相映的地方,他看看草木鱼虫,看看白云碧落,便觉得自家是一个孤高傲世的贤人,一个超然独立的隐者……唉,唉!她们已经知道我是支那人了,否则她们何以不来看我一眼呢!……故乡岂不有明媚的山河,故乡岂不有如花的美女?我何苦要到这东海的岛国里来!……人生百岁,年少的时候,只有七八年的光景,这最纯最美的七八年,我就不得不在这无情的岛国里虚度过去,可怜我今年已经是二十一岁了……槁木的二十一岁!死灰的二十一岁!我真还不如变了矿物质的好,我大约没有开花的日子了……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地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的。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爱情!……罢了,罢了,我再也不爱女人了!我再也不爱女人了!我就爱我的祖国,我就把我的祖国当作情人吧!……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大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读到此,他感情冲动之极,喉头哽咽,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孙大可推门而入,看到他脸上的泪,吃了一惊:“达夫,怎么了?”


他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擦拭一下脸:“没什么,有点感情冲动。”


孙大可笑道:“是你那怀乡病又发作了吧?”


郁达夫举起稿子道:“文艺是苦闷的象征,我这几日如新寡的少妇一般,毫无气力与勇毅,哀哀切切,悲鸣出来的就是这么一篇。”


“噢?”孙大可接过稿子看看,“《沉沦》,嗯,这标题有什么讲究吗”


“哦,描写了一个病态青年的心理,也可以说是青年忧郁症hypohondria的解剖,还夹带叙着现代人的苦闷——本能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至于日本的国家主义对我们中国留学生的压迫,怕被人看作了宣传的,所以描写的时候不敢用力,不过烘云托月地点缀了几笔。既然是沉沦,当然其间也就有挣扎。”


“好,有吸引力!让我先睹为快吧!”孙大可说。这时又有两个中国留学生进门来,其中一人说:“哎,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一分为三,大家轮流看吧!”孙大可爽快地将稿子分作三部分,三个人各执一份,埋头读了起来。


郁达夫躺到铺上歇息,兴奋而又不安地观察他们的表情,屋里一时格外安静。他是很在意别人的反应的。过了一会,一个同学轻声地:“呀,这是写的什么呵?”郁达夫瞟瞟他,脸泛起了一层红晕。孙大可很快就看完了自己手中那一部分,迫不及待地与另外的人交换了手稿。屋子里仍然十分安静,只听到翻阅稿子的簌簌声。


孙大可看完了,走到他跟前:“达夫!”


他从铺上站了起来,有点紧张地问:“感觉如何?”


孙大可眨眨眼,意味深长地笑笑:“好像,是写的你自已的事啊?”


他坦率地说:“是的,有我的经历,有我的影子,而且,也完完全全是我自已的感悟。”


“嗯,自叙色彩很浓,也很真实。”


“我觉得,文学作品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作家的自叙传,采用自已的经历和遭遇来进行创作,更得心应手,情感也更真实,其实每个人的体验,写成作品之后,也就成了他人的体验,也就是整个社会的体验。”


“有道理,它还有点日本私的味道呢,不过……”


他敏感地问:“不过什么?”


“有些地方,主人公的情感好像太直露、太外扬了一些,一般的,好像不这么写。”孙大可说。


他想想说:“你说得对,一般的确实不是这么写的。我写它的时候,在感情上是没一点勉强的影子的;我只觉得不得不写,又觉得只能照这么写,什么技巧不技巧,词句不词句,都一概不管,正如人到了痛苦的时候,不得不叫一声一样,又哪能顾得这叫出来的一声,是低音还是高音?或者和那些在旁边吹打着的乐器之音和谐不和谐呢?”


“嗯,你这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啊!也许自你之后,这种直抒胸臆、迸发情感、坦露心灵,不管技巧不技巧的写法,反而成了一种技巧,成了一种时髦的写法,也未可知呢!”孙大可说。


他从另外两个同学手中收回手稿,问:“你们二位有何高见?”


那位戴眼镜的同学说:“嘿嘿,郁君的,让我们开了眼界了!到底是舌战过尾崎的斗士,写起来也这么大胆,佩服!”


“此话怎讲?”


“嘿嘿,里面的肉欲描写,太直率了,竟然把手在被窝里做的事也写出来了!我可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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