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1
|本章字节:8124字
“映霞,这一封信希望你保存着,可以作我们两人这一次交往的纪念。
两个月以来,我把什么都忘掉了,我心中只有你!为了你我情愿把家庭、名誉、地位、甚而至于生命,也可以丢弃,我的爱你,总算是真切而诚挚了;我从没这样爱过人,我的爱是无条件的,是可以牺牲一切的,是如猛火电光,非烧尽社会,烧尽已身不可的。内心既感到了这样热烈的爱,你试想想,还能与你同路人一样长不相见吗?
这一种爱情的保持,是要日日见面,天天谈谈心,才可以使它长成,使它洁化,使它长存于天地之间……若两个人既感到了爱情,而还可以长久不见面的话,那么结婚和同居的那些事情,简直可以不要……我曾很生气,气你不肯和我见面,但现在,思前想后想透了的现在,是丝毫没有气怨你的了。爱情本来要两人同时感到,同样的表示,才能圆满的成立,才能两情相悦,像现在我们这样的情形,我想是我一厢情愿,是庸人自扰,并不合乎爱情的原则的……我爱你的热度愈高,你所受的困扰也愈甚,而我现在爱你的热度,已将超过沸点,那么你现在所受的痛苦,也一定是达到了极点了!……正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想解除你现在的痛苦……今后,我会遵守你所望于我的话,我永远地将你留置在心灵的神龛上顶礼膜拜……
映霞,这一回我真觉得对不起你,因为我盲目的爱,而让你受了这么久的苦!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断绝了我们的友谊,不要因此而混骂一班具有爱人资格的男人……最后我还要说一句,你所希望我的,规劝我的话,我一定牢牢记着,假使将来我有一点成就,那么我的这一点成就的荣耀,愿意全部归赠给你……映霞,我写完了这一封信,眼泪就忍不住地往下掉了……”
信一寄走,郁达夫就后悔了。他跑到邮局,要求将信件取回,可是邮局不允许。他只好听任命运安排了。他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晃晃悠悠,无知无觉,纸一样轻薄,没有重量。
第二天下午,郁达夫披着袍子,站在窗前发呆。门忽然哗地被推开,王映霞绷着脸走进来,举着那封信,脆声叫道:
“你,你为什么要写这封绝交信?”
“我……”
“是你的本意吗?”
“我……你避而不见,我很绝望,你若不能信任我,我也没办法了……”
“你不也疑心我的感情吗?我们的情况与众不同,我当然有所顾虑,再说,像你这样罗曼蒂克的文人,感情的流动性比任何人都大……”她泪水盈盈了。
他急忙打断她:“我对你完全是一种纯粹的、强烈的、永恒的感情,决不是一时的调情!如果你连这都不相信我,疑心我的话,我只好死在你面前了!”说着,他痛苦地揪着自己的胸襟,泪水也下来了。
“你别这样,我相信你好了。”王映霞颤声道。
“我想知道,你心里到底如何想的。”他擦了把眼泪。
王映霞胀红了脸,毅然说:“我们的事,既不同意于家人,又难见谅于亲朋,但自己认为既已踏入了这一条路,总望委曲求全,抱着百折不回的毅力,在荆棘丛中,勇往直前的走去……”
“真的?”他错愕地瞪着她。
“唔!”王映霞郑重地点头。
“映霞!”他激动万分,猛地搂住王映霞,将头埋在她热烘烘的胸脯上。他微闭了双眼,尽情地呼吸她温馨的体香,他因为迷醉而一阵晕眩……噢,他沉沦在温柔之乡,他没有了感觉,没有了思维,他情愿这样死去,永不醒来……
爱情有了重大转机,郁达夫的心灵也安妥下来。他把挂在王映霞身上的心思收回来大半,继续他的文字生涯。这日他坐在创造社出版部删改文章,眉头紧锁,心无旁鹜,以至于王映霞领着张华蹑手蹑脚走到了他背后,他也懵然不察。张华笑着咳了一声,他才惊醒:“哟,孙太太,映霞,你们来了!”
“嘻嘻,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好像不怎么受欢迎呢!”张华说。
“哪里,哪里,你们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
“只怕是来得不是时候,我看你,眼角眉梢都是怨!”王映霞敏感地说。
“也不是怨,有些烦恼而已。”他解释道。
张华笑道:“你呀,运交桃花,还有什么好烦的?”
他便告诉她们,郭沫若写了信来指责他,说那篇《广州事情》的文章不该写阴暗的东西,容易成为反对广州革命政府的口实;成仿吾也寄来反驳文章,甚至还说,再发那样的文章,《洪水》杂志还不如不办。对于时局的看法,他们有很大分岐。这虽然说是正常的事,可好朋友之间的误解,总是让人烦恼。
“你们这些男人呀,总喜欢为这些事争争吵吵!不知郁先生,对时局有什么高见?”张华问。
他忧虑地说:“目下中国的革命,正处于转换方向的途中,中国的封建思想很深,而民众的觉悟并不彻底,一旦出现个人独裁,那么这一次的革命成果要全部化为乌有,中国的民众,中国的无产阶级,至少要吃十年大苦!”
张华目瞟瞟王映霞说:“嘿嘿,以为郁先生沉弱爱河,不食人间烟火了的,谁知你不仅如此关注时局,而且还如此悲观!”
“世道左右人生,正因为拥有了爱情,才更加爱惜生活,关注时局!国民革命左右摇摆到如此地步,对所有中国人都有影响的!”他说。
张华点头:“嗯,说得好,很实在。”
“映霞,你先带师母到楼上我房间去坐会吧,我急于发稿,编完仿吾这篇文章就上来。”他说。
“你不是不赞同他的看法吗?还编他的文章?”张华问。
“哦,我可以不同意他的观点,但我必须捍卫他发表意见的权利。”他说。
“嗯,你对待朋友似乎比对待爱人还大度一些呢!”王映霞噘起嘴,调皮地笑笑,带着张华到楼上去了。
一到郁达夫的房间,王映霞就好奇地翻着他乱放在桌上和枕边的书籍。张华在桌前坐下,四下看看说:“看这屋里的模样,就知郁先生是个大忙人啊!”
王映霞拿起一个日记本,边翻边说:“他也该忙一阵子了,老和我纠缠不休也不行,会荒废他的才华的。”
张华点头:“嗯,他还是很有事业心的。你们两个,真是天造地设,郎才女貌呢!”
王映霞不作声,紧盯着日记本,两道眉聚了拢来,脸也渐渐红了,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接着她将日记本摔到床上:“师母,我们走!”
“刚才还高高兴兴的,怎么回事?”张华问。
这时郁达夫放心不下他的客人,笑嘻嘻地上楼来了,见状道:“怎么,就要走?”
王映霞指着郁达夫,眼泪流了下来:“你,你虚情假意!”
郁达夫莫明其妙:“我怎么了?”
“郁先生,你日记里写了些什么?映霞看了很生气呢!”张华说。
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前些天她不是躲着不见我吗?我写了一些气话在里边,误会、误会!”
“什么误会?都是你的真实思想!你居然这样说我,说我可恨,还说什么女人是下等动物,只晓得要虚空的荣誉。不是你死皮赖脸地追我么,倒骂起我来了!”王映霞气呶呶的。
他解释道:“那不是我绝望的时候写的几句过头话么?莫计较好吗?”
“我敢跟你计较吗?你是大作家、大名人!你早想和我绝交了,绝交信都还在我手里呢,又要绝交,又要纠缠我,你究竟要怎么样啊?”王映霞扬眉瞪眼。
他急白了脸:“映霞,你听我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师母,我们走!”
王映霞拉着张华,撞开郁达夫,往楼下走去。郁达夫愣愣神,追了过去。他一直追到门外的马路上,大叫着:“映霞,你别走!”可王映霞板着脸,头也不回。张华拉住她:“映霞,还是听听郁先生怎么说吧?”王映霞倔强地:“不听,我们走。”张华抓着她的手不松。王映霞睹气地甩开张华的手:“你不走我走!”独自往前走去。张华对郁达夫使个眼色,郁达夫大步赶到王映霞身后。王映霞蓦地回头叫道:“不许跟着我!”
郁达夫惊得一颤,只好原地站住,望着王映霞离去的身影,急得直搓手:“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张华过来,笑道:“你们呀,真像两个孩子!”
郁达夫焦灼不安,团团打转:“你还笑,这一回,我怕是真的失去她了!”
张华安慰道:“郁先生,别太担心,越吵越离不开!映霞心里一直有个结,晓得吗?这个结,是非得要你去解不可的,这个结解开了,一切都好了。”
“什么结?”郁达夫有点茫然。
“这还要我说?你设身处地地替她想想嘛!实在想不起,就去问她!”
“她都不许我跟着她,怎么问、怎么解呀?”
“她不许你跟着你就真的不跟着了?一点不懂女人,还是作家呢!快去吧,等会你找不到她了!”张华说。
郁达夫恍然醒悟,噢了一声,转身追去。
王映霞看来是真生了大气了,他跑得慢,她也走得慢,他追得快,她也跑得快。郁达夫本来体质虚弱,加上心中一急,就很久没能追上她。于是这天的上海街头出现了一幕怪异的情景:前面跑的时髦女郎一脸怒容,却从容不迫,后面追的男士气喘吁吁,狼狈不堪,斯文全无。
后来跑到了街旁的一个小花园里,郁达夫总算追上了王映霞,哀求着:“映霞,你消消气,听我说好么?”王映霞头也不回,只顾往前走。他紧跟在她屁股后说:“映霞,你怎么这么大的脾气?就不能谅解我的几句气话吗?”
王映霞仍不理睬,沿着甬道走上一道小桥。
他紧跟不舍:“我知道你心里有个结,这个结,也只有我能解,我们俩若往下走,也非得解开它才行。可是你要给我解开它的机会呀!你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怎么解?”
“谁求你解了?”她气鼓鼓地,总算搭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