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清心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2
|本章字节:9420字
风雪围住了花凋村,冰水淋破了结巴子家的窗户纸,前屋里,五丫头六丫头半夜冻醒,一个掌灯,一个找出破布堵住了窗口,回到床上,俩人都说睡不着。五丫头睁大眼,伸手不见五指,桌椅板凳无影无形。她听到自己饥肠辘辘,黑暗中奇响,像是别人的声音。她舔了舔嘴唇,干焦生疼。她咂了两声,还是没有口水。床那头,六丫头拿脚丫子抵抵五丫头的下巴颏:你吃什么?这头回话:我想毛主席一定能天天吃上红烧肉,一大块,一大块,咬一口,嘴丫两边滴油。
六丫头听到肉字,来了精神,骨碌钻到五丫头这头,说:他老人家吃剩的,我全给你拿来了。你看这是扣肉,三寸长,二寸宽,肥瘦对半对,肉皮炸得焦黄,咬到嘴里又酥又软。
五丫头急忙说:我要吃红烧肉,一寸肥厚,夹起来,油汪汪,活络络,吞下去肚肠里面都是油。六丫头说:你吃红烧肉,我拿肉汤子泡饭,我能吃五碗。五丫头说:我能吃十碗。俩人脸对着脸,黑乎乎看不到对方鼻子眼睛,那肉那汤却看得一清二楚。五丫头说:肉吃够了,我去毛主席他老人家锅屋里再做一盘糖醋鱼来。六丫头说:酸甜酸甜的。俩人停下来,咕嘟咕嘟咽下口水,接着拿话解馋。
我炖一锅鸡汤,多放些葱姜醋,驱腥味。
酱鸭子好了,给,你啃只大腿。
我炖一碗鸡蛋羹,嫩黄乱颤,要是不烫嘴,我一口能喝一大碗。
卤牛筋,稀烂,再吃点卤豆腐干卤肝尖卤肠子。
给我切一盘卤鸡胗鸭翅鹅掌猪耳朵牛百叶,浇点麻油姜汁辣椒酱。
鸡鱼肉蛋我都吃够了,给我做个韭菜合子。
我要茄合子,青菜香菇合子。
我要吃爽口的,凉拌黄瓜粉皮。
我要喝碗红枣绿豆白果汤。
我要吃了糯米莲藕粥。
我吃累了,我撑死了。
剩下这么多鸡鱼肉蛋怎么办?
倒掉,倒掉。
不要浪费,贪污与浪费是犯罪。
俩人一惊一诈,正说得热闹,对面床上,哇哇大吐,改成哇哇大哭。五丫头点亮了灯,六丫头蹿过去,抱起小白桃,捶背揉胸,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小白桃睁开眼,见两个姐姐脑门出汗,嘴唇油亮,说了声,你们吃东西也不叫我,说着又哇哇大哭起来。五丫头扇了她一巴掌,呵叱道:我看你是饿花眼了,我们又不是吃真东西。白桃泣声还嘴:假的我也要吃。六丫头噗嗤笑出声,拿指头戳白桃脑门:你不是吃得太多,怎么会吐呢?小白桃肚子里咕噜’一响,她脸色变白,身子蜷成一小团。她说:肚子里一有响动就生疼。五丫头披衣出门,团了个雪团,丢在白桃枕头边上:肚子疼是饿的,吃个白馒头,缓解缓解。小白桃拿起雪球,扔到地上。六丫头冷笑说:刚才我们空嘴说白话,你争着要吃,给你个真家伙,你又不敢吃了。五丫头说: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你肚子里空,填点雪水总比狗屁没有好吧?小白桃钻进被窝,蒙住头,先是装睡,后来真的做了梦,梦见六个姐姐围在石桌上吃肉,没人理,也没人看她一眼。她伸手抓一块肉,才送到嘴边,一阵喜鹊吵闹,她睁开眼,床前地上一片红艳艳的太阳光。五丫头说:太阳晒到屁眼子了,你还不起来?小白桃坐起来,愣怔一会,两眼一红,说:真亏,拿到手里还没来得及吃一口,就把人吵醒了!
吵死人了!二丫头披件棉袄走出东厢房,折了房下一根棱锥,朝桃树上一群喜鹊砸过去。喜鹊与她作对,不惊不慌,反倒叫得更欢。二丫头上了犟劲,褪下鞋,甩开棉袄,噌噌爬上树,找一处老丫权站定,喜鹊早就飞起来,在她头顶旋一圈,一团团鸟粪纷纷落到她身上。她爬下树,擦去鸟粪,喜鹊又落到原先的树枝上。四丫头推开前屋后窗,伸出头,拉开弹弓,啪地一声,一只喜鹊倒栽下来,另几只惊叫飞散,飞到了另一棵树上。
二丫头拎起喜鹊,眉开眼笑说:红烧一碗肉,假小子的功夫可不是假的。四丫头一笑,跑出来,拉开弹弓,屏住气,等待喜鹊落定,接连射出两三粒石子,又有一只喜鹊栽地,其余的呼啦啦一溜长叫,飞到远处。大丫头睡眼半睁半闭,走出堂屋,冲四丫头说:喜鹊通灵性,早报喜,晚报财,半中晌报祸来。报喜的,你打了不好,会破喜的。二丫头拎起两只死喜鹊,冲大丫头撇嘴斜眼,拉长腔调说:眼下家里穷得叮叮响,稀饭能照出人影了,破喜又能破到哪里去?不破喜又能喜到哪里去?四丫头收好弹弓说:大姐就是封建迷信,老脑筋。二丫头说:心里有鬼才怕灵物,我们怕什么?四丫头跟着说:对,我们心里干净,怕什么?两个丫头有了共同的攻击目标,有了说闲话的对象,勾肩搭背亲热起来。大丫头觉得无趣,闷头扫雪铲冰,不再理会。
二丫头烧了锅开水烫去鸟毛,四丫头去地窖找到几棵葱蒜,三个小丫头围住锅台,专拣好听的话巴结两个姐姐,或是拐弯抹角编派大姐的不是。二丫头一笑,笑里有快活,有怨气,她扭一把小白桃的脸蛋问:平日大姐与我不投缘,可她待你最好,你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像个小尾巴,今天你怎么总是在我眼前晃动?来,我考验考验你,你要是当面骂大姐一句大姐是***,等喜鹊肉炖好,我让你啃一条大腿。
小白桃咕嘟咽下嘴里的水,小声骂一句。二丫头虎下脸,说:在嗓子眼里嗡嗡,又不是小蜜蜂,谁能听得见。大点声,让大姐听见才能算数。小白桃站到锅屋门口,大姐瞟她一眼说:扣上袄纽子,别冻伤风了。小白桃低下头,嘴巴张不开。二丫头揭开锅盖,两只喜鹊并排躺在一锅滚水里,小白桃回头勾一眼喜鹊,头颈暴出青筋,扯开嗓子大叫一声:大姐是***。
大丫头愣住。
二丫头一脚踢到小白桃屁股上,小白桃往前栽几步,站稳,急忙回到锅台边。二丫头盖上锅盖,挨个戳了三个小妹妹的额头,咬牙骂道:墙头草,两边倒,东风朝西倒,西风朝东倒。我是最看不上你们这些软骨头的!明天大姐有了好处,你们还不一样骂我?
三个小丫头长了脸,你看我,我看你,怕挨打,又不肯离开,一个个像木桩,杵在锅台旁边。
媒婆刘婶进门就恭喜,说是有人相中了大丫头。那男人叫刘有贵,东刘集大队副书记,他女人病死不久,撇下三个吃屎大的孩子没人照看。东刘集大食堂解散,责任田分到户,刘有贵一人忙里忙外,顾头不顾腚。去年天子集庙会,刘有贵远处见过天梅,只要天梅点头,他急等用人,愿意出三十斤毛粮,两身布料,当然婚期越快越好。大丫头一口答应,结巴子说,他见过你,你没见过他,等你见过他人,再定下来。大丫头说,不用费事了,好胳膊好腿,无病无残就是福分。再说,他是二婚,我也克死过一个,这样两个人,还有啥看头。请刘婶回明刘有贵,他再急,也得等到过了新年,我再过门。叫他把三十斤毛粮提早送来,让小丫头们吃几顿好饭。两块布料,不急,过门那天,折成黄豆一起捎来。刘婶见她这般心甘情愿,心里有了乐谱,下一步,是把婚期推近,刘有贵就会赏她这个大媒人。她想好台词,拿活测量说:天梅,黄豆是油粮,吃了禁饿又管消肿,布料有便宜有贵,我不知道怎样折算。俗话说,婚前三家喜,婚后两家亲,这事不如你去有贵家走一趟,当面鼓对面锣,定个数字,免得我把话传歪了,吃亏讨巧,两头落不是。大丫头说:也好,麻烦你老人家陪我再跑一趟。刘婶说:不巧,不巧,今个我闺女满月,我得去接小外孙回来,换换尿窝子。
有贵家好找,四间青砖茴草房,天宫一样显眼,东刘集独一家,你一眼就能认出来……哟,红烧肉味?这年头你家还能吃得上大肉?大丫头一笑说:饥荒年人人鼻子尖。我四妹清早打下两只喜鹊,才炖上锅。刘婶,等一会,肉炖好了,你尝几块再走。四丫头一旁擦桌椅,桌椅有了碰撞声。二丫头扫地,浮灰扫到了刘婶的花鞋面上。刘婶心里骂:臊蹄子,今天你两个舍不得几块喜鹊肉,明天我给你俩找个麻脸女婿。刘婶一笑,脸上褶子网一样散开,没有鱼,有点空荒。
她褪掉一只小花鞋,胖身子依在桌边,单腿站立,将鞋拿到嘴边,轻轻吹去浮灰,慢条斯理说:哟,人人都夸二闺女黑里俏,真像朵黑牡丹哟。二十出头多了吧?二丫头丢下扫帚,一脸皮笑肉不笑,走近一步说:前村后甸,哪家闺女的生辰八字你不知道。你看我值多少钱一斤?先估出个价,看看你在我身上能赚多少。
刘婶是花凋一带的无冕皇帝,哪家没有儿女,谁敢得罪她刘婶。二丫头话没说完,刘婶脸色挂不住,她咧嘴干笑一声,说:我的儿,你可是个明理人,俗话说得好,母狗不翘腚,公狗哪里敢上。你们闺女家没有那个意思,刘婶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把个闺女往男人怀里推哟!我有事,先走了,喜鹊肉留着二丫头多吃几块,补补脑子吧。
刘婶一溜烟扭出结巴子家大门,顶头遇上祥子妈,她一把拽住祥子妈:不说出来,憋死我了,你瞧瞧,结巴子家一窝丫头,个个嘴比刀快,话不出口,就能割你的皮肉。
祥子妈不疼不痒一笑,话里有话:她们算什么,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有的人才厉害呢,一句话能成全织女牛郎,一句话也能拆散一对鸳鸯……
呸,呸!今天算我倒霉了,尽遇到这类不讲理的女人!
祥子妈,今天我把话挑明,为给你家祥子,东刘集,西刘集,我跑了多少冤枉路,我要是个男人,小肠气早就颠下来喽。没想到那丫头变了卦,我又不能拿绳把人家闺女绑到你家祥子的床上。
祥子妈嘴笨,又不肯饶人,只能加大动作与表情,撇嘴冷笑,一手比画,一手掐腰:你高兴时,嘴里能说出一窝鸟来,呼呼啦啦,满天乱飞。你不高兴,床上的夫妻也能让你吹散。成事败事,就凭你那三寸不烂之舌!什么那丫头变卦,我琢磨,是我没往你嘴上抹油水,得罪了你这个大媒人了。
刘婶冷笑说:狗皮贴在南墙上,你越说越不像画(话)了。千里姻缘一线牵,有情有缘打也打不散,没情没缘,绑在一起也能拆散。
俩人说来说去就那几句话,说到末了,都觉出无趣,又草草对上几句,收了场,一个朝东,一个往西,蔫蔫离去。
结巴子全家人喝了大食堂领来的稀饭,吃了喜鹊肉,有了精神,纷纷说起刘有贵。大丫头说:趁热打铁,等会我去趟东刘集,当面与他说清楚,再把三十斤毛粮背回来,明天就有粮食下锅了。结巴子沉闷一会,瞅住大丫头说:孤孤男寡寡女单独见面不好。大丫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犹豫一会,说:大白天,怕什么?要不,让白桃跟我去,说不准能吃顿好饭呢。小白桃把脸埋在稀饭碗里,心花一朵一朵开大。她得意得要命,要不是屁股底下有板凳,身子早就飘起来。千等万等,单等大姐一推碗,小白桃弹起来,钻进东厢房,对着镜子梳理打扮。五丫头说:你急什么,忙着投胎去?六丫头说,又不是你相亲,你打扮给谁看?小白桃装聋作哑,脸上没事一样,心里像打水漂儿,一跳一跃,飞到远处,还是沉不下去。大丫头刷了锅碗,换上件海苍蓝蒙袄褂子,戴上才织好的绒线围脖,转身一看,小白桃已经等在门外。
刘有贵不在家里,两个小男孩在屋里弹琉琉,一个小女孩爬在地上,像只大灰猴子。大丫头卷起袖子管,替小女孩擦脸洗手换尿布,再把湿尿布晒到后院里。隔墙有个老太太,哆哆嗦嗦伸出个头,冲墙这边问:你可是刘婶替有贵说来的媳妇?没等大丫头回话,她又说:有贵开会去了,你来得正好,我得去井台洗衣裳,泡了两三天,快沤烂了。有贵媳妇,你帮几个孩子做锅胡萝卜饭,米在里床底下陶瓷坛子里,萝卜在地窖子里。一碗米加上一盆萝卜,一勺大油。大丫头墙这边含含糊糊嗯一声,头脸滚热,低下了头。等到热气散尽,大丫头走进屋里,叫白桃淘米做饭,自己缝补浆洗,一阵忙碌,里里外外干净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