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清心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2
|本章字节:9578字
阴历八月十五,天高得不能再高,月亮圆得不能再圆,两团白云像一对野鹤,头对头坐在月亮边上。月亮下,花凋村像一片纸做的风景,轻巧又奇妙。二丫头从地窖里挖出六个大白桃,一碗黄杏,四个大石榴。她煮一锅红枣稀饭,烙一篮子糖饼,领着五个妹妹洗了手脸,在前堂屋正中站定,一手掐腰,一手指挥:老三不常回家,算是客,不要干活了。五丫头摆碗筷,六丫头盛饭,小白桃去道观叫大大来家敬月佬娘。
自从大丫头出走,二丫头一手遮天一手遮地,米面油盐,一应家务,管得有条有理。她为这个家操的心思,为每个人做的事情,与她每天骂人大致扯平。几个妹妹当中,怕她的,远离她,喜欢她的,也不敢亲近她。三丫头从城里回来不几天,脚底扎不下根,去东刘集刘有贵家一趟,呆在道观两天,在家里也像亲戚客人。老五老六自成一体,下地回来,躲在房里,叽叽咕咕,说闲话,管闲事,正经事情从没有兴趣。白桃专管割草,喂牛加晒干柴,小人儿像只龟,伸头弯腰,不是驮回一筐青草,就是背回一捆干柴。清早草地露水大,她浑身汗透,午时太阳毒,她浑身汗透,她爱俏爱干净,回到家不是洗涮就是打扮,家事外事,很少放在心上。结巴子不常回家,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借住香火客房编篾活,几天也难说上一句话。人人觉得他古怪,茶余饭后,田头地边,到处都有他的议论。与他不和睦的人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他那死去的女人,就不是什么正经货。有人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四丫头私奔的那晚上,他进了道观,一把抱住老尼姑呜呜大哭。村长说:上面提倡尼姑道士还俗,他与老姑子一起过,也是解决了一个社会问题。与他有过皮肉交情的大枝子妈像行家,知己,逢人便说:尼姑也是女人,她没有采阳补阴的招数,那张老脸能有那么滋润?再说,他俩早就有一腿,要不是她替他开窍,他哪里会养出这窝俊丫头?黄寡妇像内行的内行,知己的知己,四处纠正大枝子妈:你哪里知道他的苦处,他不是你家那没用的男人,他那老二闲不住,一晚上不出力气,就能憋一身毛病。二丫头听不下去,去找过老姑子,劈头就问:你俩不明不白住到一起,也太那个了吧?你可知道外面说得多难听?我们做闺女的连头都抬不起来!老姑子静在一边,觑眼看窗外,念经一样说: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二丫头歪嘴哼一声,说: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不懂。你再与我大大勾搭连扯,我要你难堪!结巴子走进老姑子房门,一把扯住二丫头,拉到后面的香火客房,指着床铺说:隔个盲院院,隔堵墙墙,怎么睡睡?二丫头说,你没长两条腿?转身就走。
四菜一汤端上桌,满屋热气肉香。结巴子枯坐桌首,像只酱鸡,风干了,铁硬淤黑。五丫头摆出六副碗筷,二丫头说:前两年日子艰苦,逢年过节也没去妈坟前烧纸钱,供酒菜。现在日子有了回转,八月十五,吃顿荤菜,人鬼都馋,把妈的碗筷也摆上来,一起过个团圆节吧。
结巴子抹一把脸,瞪着地上一方月光说:再替你大大姐摆一双双。
还有四姐呢?
结巴子摇头说:她跟拿拿牙的,有吃吃有喝喝。
再摆一副碗筷,大姐肚子里的小杂种也要吃吧?二丫头脸一变,笑得又阴又毒。
结巴子推开碗筷,走进里屋,脸色铁青。
三丫头说:四妹出走,大姐至今下落不明,大大心里不好受,大家好聚好散,你不要闹了。
二丫头歪嘴哼一声,冷冷地问:我闹?我为啥要闹?好聚好散?是家破还是人亡?
三丫头觑眯两眼,望着月亮说:那场大火之后,这个家气数尽了,再也团不住了。姐妹一处二十来年,一个个散了,你还争个什么?
我争?我要是争,在城里上学的就不是你了!老不死的偏你,疼白桃,喜欢老大,我呢,爹不疼娘不爱,同是他闺女,有亲有疏,有冷有热,我只要往上一想,心里就恨你们。
十指连心,哪一根折断父母不心疼?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火不烧你皮子你不疼,你读小学、中学,又进师范学校,这些本来该我的,是他从我手里硬夺给你的。你可知道,我多想进城,多想上学,你走那天,我哭哑了嗓子,我对天说,我恨他,我恨你,我恨这个家!
这事你说了十二年,恨了十二年,你累不累?我不过一个废人,你与一个废人计较什么?你不懂大大的苦心,那时,你贪嘴好吃,他怕你吃亏。
你占了便宜还要卖乖,一个老瞎子,我能吃他什么亏?
他不怕你吃亏?谁不说我长得像老瞎子,说不定妈和他……
你给我住嘴,你滚滚!结巴子连人带声一起冲出来,褪下一只鞋,朝二丫头砸去。
好,我滚,我滚。这个家不讲理,我要去找个讲理的地方。二丫头抹一把鼻血,扭头往外跑走。三丫头追出去,一瘸一拐跟不上,看着二姐走远,直到月白色褂子分辨不清楚。
结巴子闷坐在桃树下,三丫头怏怏走回来,坐到他对面,望着脚下的树影子说:大姐在干姥爷那里呢。要生了,干姥爷算出来,是个男孩。
月光下,结巴子像鬼,脸色雪青,直眉竖眼,张嘴不说话。
上一辈子的恩怨,上一辈子了,你不该嫉恨到二姐头上。她大了,你不该打她骂她,她这样跑出去,会把事情闹大的。
结巴子觉得身子发空,没心肺一样,却又有心肺抽疼。
他抬头看三丫头,愣住,她脸上风平浪静,像个小仙人,说一个人间故事。三丫头拿脚尖在地上踩住自己头的影子说:干姥爷说……
老瞎鬼鬼对你说说什什么么……结巴子的话像早就藏在阴森处,被风呼呼刮出来一样。
三丫头摇摇头,过一会儿,才说:他没说什么。他待我好,待大姐也好。
结巴子像个纸人,轻飘飘站起来,穿过前屋。三个小丫头正在吃白桃,个个木愣着脸,见他走过,不抬头,也不说话。他没留步,去了道观,再也没回来。
二丫头领来两个穿制服的人,来到道观,找结巴子谈了两三个时辰,又去东刘集找刘有贵谈了两三个时辰,返回道观,将结巴子带走。几个丫头拥到道观门口见大大弯腰钻进吉普车,受了惊吓,一起哭叫三姐。三丫头一瘸一拐走近吉普车,两个穿制服的人相互使了眼色,一个将头伸出窗外说:事情是这样的,白天芳检举了白广大一些事情,经初步了解,案情严重,我们需要带走白广大同志,以便事件进一步查证。
三丫头第一回听人叫二姐白天芳,一愣,有点别扭,牛头上长了个马嘴的感觉。她看了看说话的人,他嘴角上提,两眼下撇,眉眼像拿毛笔画上去的一个倒八字,属凶相,阴官一样。她问阴官:我要回县城上学,能不能搭车?
俩人又对了个眼色,另一个善眉善眼,一笑温柔鲜甜,轻声说:车是有空座位置,只是你……你与当事人是直系亲属,案情没了结,你还不能接近当事人。
三丫头想笑没笑,叹气中带出一个笑的模样。她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恐怕没有你们看得那么严重。我大大打了我二姐,我二姐在气头上说的话,水分大,你们不能全当真。我大大口吃,心眼实,废话几年不说一句。我大姐的事情,他啥也不知道,只怕你们啥也问不出来。
结巴子抬起头,盯住三丫头,眼里有水光。
你不愧是个女秀才,话里有话,话外有音,这下好了,该递的意思递过去了,目的达到了,小心碰着,司机开车吧。倒八字眉眼人一笑,满脸横肉扭动,像喝一碗中药,苦样没法述说。
三丫头看着吉普车,一跳一颠,屁股后嘟嘟冒出一股黑烟,她拉住白桃,穿过看热闹的人,与二姐四目相对,一个尖厉,一个清冷,愣了片刻,俩人一起走回家。
结巴子带走以后,二丫头嗓门变大,说话先干咳,引人注目,这才开腔。她喜欢皱眉头,像思考,见到了鸡狗,也会无缘无故皱起眉头,不久,滑溜溜的鼻梁上横出了一根皱纹。过去她走路好瞅地,花凋人说她是“瞅地猫”,心思重,走路也在算计人。才回来的那几天,她昂首挺胸,走路时只看天不看地,时常踢翻尿盆,绊倒水罐。三个妹妹像见了鬼神,对她又敬又怕,她在前厅,她们躲到后屋,同桌吃饭,也不敢出声。二丫头觉得“威风”把人加重放大,不论欢声笑语,还是哭泣叹气,只要她一皱眉眼,立马鸦雀无声。她觉得“正义”更厉害,是“威风”的老祖宗,有了正义,她才有这么大的威风。有了正义,亲大亲妈拿她也没办法。有了正义,她这个不识字的乡下丫头,能将公社与县城一起舞动。她不知道什么是正义,只想出口怨气,让大大明白,她说话做事都比大姐强,嫌弃她,是偏心,是有眼无珠。她也没想到,公社县里的干部那么看重这件事情,尤其是那个大官,听了她连哭夹说一个时辰,递给她一条热毛巾,两手搭在她肩膀上,手滚热,隔了一层褂子她也觉得着。那人叫她坐车回家,送她两盒旅行饼干,与她握手时说:白天芳同志,你做得对,有正义感,我们对作风恶劣,道德败坏的人和事,就是要大义灭亲,要检举揭发。她没听清,也没听懂他的话,“正义”两个字却一头扎到她的心上。那干部又说:你与你大姐之间,不是家长里短的错与对,这是一种大错,一种大对。二丫头心里怦怦直跳,她快活得要命,她觉得自己高大,英雄人物一样。这感觉达到高潮,是坐上吉普车。
吉普车代表城市、干部、高等人物,她居然坐吉普车,一路威风凛凛。吉普车穿过东刘集,花凋村一蹦一跳,渐渐放大,她大口喘气,嗓门发紧说不出话。吉普车进了村,停在大队部门口,她钻出车门,身子发飘,两腿打晃。她拨开围住吉普车的孩子,瞟一眼站在远处的大人,打了个哈欠,动作不大,味道十足,两眼眯觑,嘴巴圆张,两三个指尖往上唇轻轻一拍,嗓门后发出一声啊哈,那样子不是娇弱,不是疲累,是一副坐惯、坐够了车的无奈。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正义,是国家干部、高级人物,是那辆吉普车!那快感,那骄傲,直到抢种小麦时,突然无影无踪。这几年,土地一会分开,一会收拢,来回折腾,家里没有余粮,一季只管一季,错过一季,就要半年断顿。责任田分到户,一家只管一家的事,大大不在,姐妹们不会犁田耙地,眼见过了节气,她家的地还在荒废。一个家被搅得鸡飞狗跳,她心虚、理亏,又觉得不是自己的错。她夜夜失眠,又没人商量,她气自己,气别人,话更刻薄,脾气更古怪,刷锅洗碗的动作比平时更大更夸张。
一个月后,同一辆吉普车,同样两个穿制服的人,将大丫头带到结巴子家门口。慈眉善眼人对司机说:小刘,你下来喝点水,等会儿再去大队部。
大丫头灰头土脸,慢腾腾走进小院,太阳照出一个肚大腰圆的影子,与她脚跟脚,步连步。三丫头站在桃树下,朝她瞟一眼,满脸寒颤,低下头。小白桃扑到大姐身上,哭腔问:你可见到大大?大丫头摇摇头,怕碰到肚子,拨开白桃,走进锅屋,舀瓢水,咕嘟咕嘟喝下去,舔掉嘴边水珠子,伸头问白桃:家里可有鸡蛋?那几个人饿了。你泡壶菊花茶,给他们解解干渴。
大丫头在厨房忙了半个时辰,与来人一起吃了饭菜,脸上有了汗气亮光,有了红润,不是浮在表皮上面,像是肉里透出来的。倒八字眉眼人抹抹嘴上油水,打了个饱嗝,一脸慵懒,说:颠了半天,累了,在这里审问算了?慈眉善眼人点了根烟,狠抽一口,煞馋解恨一般,快活得直想笑。他对司机说:小刘,你去叫大队长,说我们有事与他商量。
大丫头泡了茶,放到俩人面前,搬过一只小板凳,坐到俩人对面。小板凳矮,试了几个姿势,怕肚子受委屈,她身子与头一起后倾,像翻过来的大乌龟,四肢显得又笨又短。
两个穿制服的人喝好茶,抽足烟,拿出纸笔,还没发问,大队长风风火火走进门,朝大丫头一看,哦了一声:这么瘦,胎位可正?
大丫头两手捧住小肚子。坐正身子说:没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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