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清心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2
|本章字节:8786字
哎,你家瘸腿子回来了,还领个男人呢。高坡上,大枝子拿镰刀把抵一下白桃撅起的屁股,指指路口,又说:哎,你看,那男的还是只四眼狗。白桃直起腰,把手里的青草按进筐里,擦掉脸上汗水,朝路口望过去。三姐肩背手提两个大包,一腿硬,一腿软,硬的朗朗迈大步,软的缠绵如绳如蛇拖在身后。那男人好腿好脚,两手空空,落在三姐身后。
小白桃背起草筐,追过去,走两步,停下看看一身破烂,两脚泥水,把筐放下。
咦,你两脚生根了?瞧那两只大包,准是从城里带回来好东西,你回去晚了,你家那窝丫头还不抢光?大枝子手摇洋草帽,说着风凉话。白桃不吭声,弯下腰,挥起镰刀,一憋气,呼啦啦钐了一片青草。大枝子怀抱镰刀,望着路口发愣,俩人一动一静。太阳偏过头顶,小白桃装满筐,把剩下的青草抱到大枝子筐边,说:给你的,洋草帽借我戴一会。
大枝子撇嘴说:草帽也借。晚上还我,别卷边了。白桃接过洋草帽,小身子一弓,驮起一大筐青草,伸头往家跑。
二丫头像只老狗,见人总要汪汪叫几声,不是咬人,是习惯。白桃与草筐好不容易挤进前门,就听到二姐在院子里有一句、无一句地骂三姐:全家口省肚挤,十几年,我当能供出个知情达理的人物呢。哼,墨水喝得越多,心肠染得越黑。大包袱小行李,连颗糖果也没给小等带一块。五丫头、六丫头,围在这里做什么?狗看死孩子?还有什么想头?你俩听着,天黑前,再挑两趟土肥,爹在地里等着呢。
白桃放下草筐,猫腰钻进老绣房,擦掉鞋上泥水,翻出六姐一条咖啡色新裤子,五姐一件鹅黄碎花小褂子,拿大针粗线,从里面缝了一小圈,套上身。她梳好两只羊角辫,戴上洋草帽,将一把小白花,沿帽沿插一圈,打扮停当,不慌不忙走出场。
小妖精,这么早回来,忙投胎去?昨天草太老,小牛没吃饱。你就不能去洼地割点水草尖子吗?大忙季节,小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把你剁了喂它。二丫头坐在桃树下筛豆种,小等扒在她肩上吃桑果,两手乌黑胶粘,一会抓她鼻子,一会摸她的脸。她左躲右闪,甩不掉避不开,拿嘴又亲又啃。
小白桃扭进堂屋,天荷扒在大桌子上,拿铁笔在蜡纸上刻写,那男人背对大门,将一堆巴掌大的小书本码成几摞,他转过头,见了白桃,一笑,像招呼老熟人一样点头说:回来了。
小白桃站稳,摆好姿势,冲他点头,微笑,扬起小脸,洋草帽下,两只凤眼上提,小嘴唇撅起,绒嘟嘟,水灵灵,唇尖处,一点鲜红鼓凸,如玉珠,半透半明。
我小妹妹,叫白桃。这是我同学,刘加林,和我一起来办学校的。三姐丢下手里的铁笔,直起身,一条腿当家汉子样,硬朗朗站立,另一条腿,软搭搭,像条蛇,像截绳,拖在一旁。
欢迎,刘老师。小白桃伸出手,眼珠子在刘加林身上滚了一遍。
刘加林看她看出神,大宽脸,像只八音木盒,关上盖子,里面有歌有舞,外面木愣看不到。他抓住白桃的小手,抖几下,不知怎么处置。
这么礼貌,哪里学来的?你把加林给震住了。天荷拿过男人手里的白毛巾,擦一把汗,塞回到他手里,坐下来继续刻蜡纸。白桃盯着那男人雪白的手,雪白的毛巾,小红唇一撅,露出一脸娇憨,她说:电影里,城市人见面,都是握手的,是吧,刘老师?
五丫头吐出舌头,作呕吐恶心状,六丫头说:城里人见面握手,你又不是城里人。
刘加林醒过来,大宽脸笑得生动。他一手拥搂住白桃的后背,勾头看着她说:其实上个星期五夜里,我就见过你了。
大家愣住,一起盯住刘加林。他嘿嘿一笑,像个大孩子,作个怪相。小白桃像个小大人,一本正经说:我猜是在梦里头?
你真聪明,你真聪明!刘加林高兴得不知怎样表达,他揉了揉她的头,像摸小猫小狗。
小白桃浑身一激灵,头颈僵住,挺直上身,头颈僵住不动,不怕他手滑落,她怕他手吃劲。除了小时大大抱过她,从来没有男人对她这么亲近。
天荷格格笑出声音,刘加林转脸朝他望去,俩人眼睛对看一会,天荷拖腔说,林妹妹,我好像在哪见过你。曹雪芹真是伟大,他用最普通的一句人话,说破了天机,是警悟禅悟,是前缘命定,也是神气与灵性。
刘加林脸上一阵干热,丢下天荷的话题不管不顾,低头问白桃:多大了?没上学吧?
小白桃似笑非笑,脸蛋上露出两个酒窝,一开口,拉出苦脸说:虚岁十四,实龄十三,我家哪有能力供养两个学生哟。
刘加林抚摸着洋草帽上的小白花问白桃:花是你自己插上去的?
爹还没死,你替谁戴孝?小妖精,把白花扯下来。二姐拎着红小豆口袋走进堂屋,小等像个油瓶,拖在身后。
小白桃噗嗤喷笑:二姐,瞧你那脸儿,像个花脸豹。
二丫头拿袖口在脸上胡乱抹两下,下巴弄出一片黑胡子。
刘加林想笑不敢笑,无话找话说:古人说,要想俏,三分孝。
呸,替谁戴孝?二丫头两眼一竖,盯住刘加林。
刘加林的眼被二丫头盯住,他躲闪不掉,放大胆子,反过来盯住二丫头。自家姐妹皮肤都白嫩,像桃花,越晒越鲜,白里透红,红里透白。自家姐妹都是凤眼,时虚时幻,微微吊梢,睁开像笑,觑眯像做梦。自家的姐妹都是美人肩,杨柳细腰,静时有动,动时有静。独独这二姐,皮黑肉透油亮,凹扣眼,滚圆,黑仁深不见底,白仁奶白泛光,睫毛长,黑粗,稀疏,像小孩画太阳光芒,朗朗几笔四射散开。说话骂人,脸上皮肉牵动,眼珠子木愣里没有内容。静下来,里面倒是千言万语直往外涌流。她平肩,细高挑,周身线条凸凹,阴柔中有刚强,好不爽朗!如果白家的姐妹是一片雪国,温柔乡,她就是一只黑雁,嘎嘎落地,雪国,温柔乡,变得有声有色。
小白桃倚在刘加林怀里,仰头问:你生气了?她前两年不这样,如今鬼迷了心窍,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嘴臭,说话毒,一天不骂人,心里就不好受。刘老师,你别在意,你把她话当成耳边风,呼啦一阵,过去也就没有了。
二丫头抱起小等亲一口,急忙腾出嘴,指着白桃骂:满园小葱,你充什么大蒜?小妖精,你是秃子?在屋里带什么洋草帽?借谁的?打肿脸充胖子,看看你浑身上下,哪一样是你自己的?
经二丫头一提醒,五丫头六丫头拥上前,撕扯白桃的衣裤,一个说:穷酸,穿我的裤子,还在生人面前卖俏?另一个说:臭美,扒下来,拿我的褂子显白什么?
小白桃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左避右闪,蹿到桃树下,蹲下,两臂紧抱,身子缩成一小团,扭头瞅见刘加林,眼水哗哗流出来。
人来疯,你俩住手,还不去挑粪!小妖精,你是老鼠!
没记性?上回你穿她俩衣裳挨打挨骂,才几天就忘记了?替我磨把镰刀,等会我带你去割水草!二丫头像架机关枪,一梭子出去,几个丫头飞跑散开。
白天荷刻满一张蜡纸,起身活动肩颈,一瘸一拐走近刘加林,与他并肩靠在门旁,一只手绕到他身后,抓住他的另一只手。两只手心贴手心,指头缠指头,磨蹭,戏弄。她侧过脸,盯住他,足有一分钟,他两眼一眨不眨,黑眼仁里,小白桃蹲在桃树下磨刀,只有芝麻粒大小,两臂一伸一缩,头颈跟着蠕动。
花凋村语言生动,好用大动词,有漫画效果。你二姐有语言天才,骂人骂得刁损,骂得巧妙。刘加林看着白桃,与天荷说起二丫头。
好呀,我的大诗人,看来我二姐骂你骂得还不够。天荷的五个指头插进他的五个指头,用劲亲合搓揉,指丫处又热又痒。
小白桃把镰刀举到眼前,撅起小红唇,屏气,提劲,右拇指肚在刀口上一宕,刘加林浑身一紧,抽出了自己的手。
天荷问:你怎么了?
白桃放下镰刀,站起来,阳光斜撞到她脸上,额头鼻尖闪亮晃眼。她一甩头,两根辫子荡到颈后,颈后一片金红。
天荷,我们毕业就结婚,生个小女孩,一定像个小天使。刘加林说。
小妖精,你唬弄我,竖起刀口磨,蹭那两下就算磨好了?一只鞋随声飞出锅屋,砸到磨刀石上,刘加林哦了一声,要不是天荷拉住,他差点冲了出去。
二丫头跑出来,推开白桃,做了示范,将递给白桃说:刀放平,磨出来的口才能使用长久。
金红色里,白桃蹲下,身子蜷成小团,像只大甲虫,一团金红,头颈跟着两臂伸缩蠕动。
刘加林看着白桃说:一物降一物,石膏点豆腐。你二姐对白桃像只母老虎,在小等面前,像只护短的小母羊。小等要月亮,她也会上天摘给他的。
白天荷盯住刘加林眼睛问:你喜欢小白桃?
刘加林格格笑起来,大宽脸又大了一圈。他连连点头,侧脸盯住天荷,愣一会问:你连你的小妹妹也嫉妒?
我的诗人,应该说,我嫉妒一个光彩照人的,精明异常的,早熟的小姑娘。
刘加林把五指插进天荷的五指,两只手扣到一起,揉搓一会,冷笑说:应该说,十二岁的小孩子。天荷,你的大气呢?自信呢?
天荷低头看着残腿,鼻子里头有了水声堵塞。她说:自从离开学校那天,去了你家,见过你爸你妈,我就害怕,怕你后悔,怕你父母心里反对,嘴里又不说出来。外面的世界这么大,有那么多漂亮健全的女孩子,你能抵得住那么多的诱惑吗?总有一天,你会觉得我又瘸又丑,突然离开我……
你太紧张了,我父母通情达理,提倡自由恋爱,不会反对我们的。我不要抵抗那么多的诱惑,我心里只能装下一个女人。
我变得敏感、嫉妒,连我自己也觉得无趣。其实我比你还喜欢她。
谁?
小白桃。
你还在一个小孩子身上做文章呢?他把天荷搂进怀里,拿鼻子蹭她鼻尖。
小白桃仰起头,脸上的阳光金红闪耀。她冲这边做一个夸张的刮脸动作,刘加林脸一红,闪开天荷的拥搂,小白桃格格一笑,大声说:当人面亲嘴,没羞,没羞。
天荷拉刘加林走进屋里,打开油印机说:你帮我印十份教材,我都刻出来了。
我佩服你,什么环境,你都能工作。
习惯了。上小学时,干姥爷晚上唱书,我在场子里背书,做家庭作业。累了,倒在墙角睡觉,什么时候散场都不知道。
刘加林拥搂住天荷,往里屋走去:我要你,免得夜长梦多。
万一怀孕呢?没毕业又不能结婚。天荷半推半就,坐到大姐的床上。
我们先上车后补票吧,有了性关系,道德责任多了一层约束,你会放心一点……刘加林抱着天荷倒在床上。
***像吃饭,没有米饭吃馒头,违反人性,极不可靠。